围城-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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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实话,不好辩驳,而旁人听来,只觉得鸿渐在客气。鸿渐的虚荣心支使他把
真话来掩饰事实;孙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说什么。
天色渐昏,大雨欲来,车夫加劲赶路,说天要变了。天仿佛听见了这句话,
半空里轰隆隆一声回答,像天宫的地板上滚着几十面铜鼓。从早晨起,空气闷塞
得像障碍着呼吸,忽然这时候天不知哪里漏了个洞,天外的爽气一阵阵冲进来,
半黄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时清醒,普遍地微微叹息,瑟瑟颤动,大地像蒸笼揭
去了盖。雨跟着来了,清凉畅快,不比上午的雨只仿佛天空郁热出来的汗。雨愈
下愈大,宛如水点要抢着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挤了你,你拚一我,合成整
块的冷水,没头没脑浇下来。车夫们跑几步把淋湿的衣襟拖脸上的水,跑路所生
的热度抵不过雨力,彼此打寒噤说,等会儿要好好喝点烧酒,又请乘客抬身子好
从车卒下拿衣服出来穿。坐车的缩作一团,只恨手边没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孙
小姐借伞。这雨浓染着夜,水里带了昏黑下来,天色也陪着一刻暗似一刻。一行
人众像在一个机械画所用的墨水瓶里赶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种夜里,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弯,猫会自恨它的一嘴好胡子当不了昆虫的触
须。车夫全有火柴,可是只有两辆车有灯。密雨里点灯大非易事,火柴都湿了,
连划几根只引得心里的火直冒。此时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鸿
渐忙叫:“我有个小手电。”打开身上的提掏它出来,向地面一射,手掌那么大
的一圈黄光,无数的雨线飞蛾见火似的匆忙扑向这光圈里来。孙小姐的大手电雪
亮地光射丈余,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于是辛楣下车向孙小姐要了手电
,叫鸿渐也下车,两人一左一右参差照着,那八辆车送出殡似的跟了田岸上的电
光走。走了半天,李顾两人下车替。鸿渐回到车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睁眼
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上,只听得李先生直声嚷。车子都停下来。原来李先生
左手撑伞,右手拿手电,走了些路,胳膊酸了,换手时,失足掉在田里,挣扎不
起。大家从泥水里拉他上来,叫他坐车,仍由鸿渐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只
觉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困倦得只继续机械地走,不敢停下来,
因为一停下来,这两条腿就再走不动。辛楣也替了顾先生。久而久之,到了镇上
,投了村店,开发了车夫,四个人脱下鞋子来,上面的泥就抵得贪官刮的地皮。
李梅亭像洗了个泥澡,其余三人裤子前后和背心上,纵横斑点,全是泥泪。大家
疲乏的眼睛给雨淋得粉红,孙小姐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头脑里还在刮风
下雨,一片声音。鸿渐吃些热东西,给辛楣强着喝点烧酒,要热水洗完脚,头就
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鸿渐鼾声打搅,正在担心,没提防睡眠闷棍似的忽然
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滤清了梦,纯粹、完整的睡眠。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粘心硬,像
夏天热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说,昨天走得累了,湿衣服还没干
,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顾尔谦的兴致像水里浮的软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
,就提议午后游雪窦山。游山回来,辛楣打听公共汽车票的习法。旅店主人说,
这车票难买得很,天没亮就得上车站去挤,还抢买不到,除非有证件的机关人员
,可以通融早买票子。五个人都没有证件,因为他们根本没想到旅行时需要这东
西。那时候从上海深入内地的人,很少走这条路,大多数从香港转昆明;所以他
们动身以前,也没有听见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开的路程走。孙小姐带着她的毕
业文赁那全无用处。李先生回房开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这不知道算得证件么
?”大家争看,上面并列着三行衔头:“国立三闾大学主任”、“新闻学研究所
所长”,还有一条是一个什么县党部的前任秘书。这片子纸质坚致,字体古雅,
一点不含糊是中华书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面是花体英文字:“Professor May di
n Lea”。李先生向四人解释,“新闻学研究所”是他跟几位朋友在上海办的补习
学校;第一行头衔省掉“中国语文系”五个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数相等。鸿渐问
他,为什么不用外国现成姓Lee。李梅亭道:“我请教过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
英文里声音相同而有意义的字。中国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义,把字母拼音出来
,毫无道理,外国人看了,不容易记得。好比外国名字译成中文,‘乔治’没有
‘佐治’好记,‘芝加哥’没有‘诗家谷’好记;就因为一个专切音,一个切音
而有意义。”顾先生点头称叹。辛楣狠命把牙齿咬跟唇,因为他想着“Mating”
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义。鸿渐说:“这片子准有效,会吓倒这公路站长
。我陪李先生去。”辛楣看鸿渐一眼,笑道:“你这样子去不得,还是我陪李先
生去。我上去换身衣服。”鸿渐两天没剃胡子梳头,昨天给雨淋透的头发,东结
一团,西剌一尖,一个个崇山峻岭,装湿了,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仅过
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大家看了鸿渐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么要面子!
我这身衣服更糟,我尽它去。”他的旧法兰绒外套经过浸湿烤干这两重水深火热
的痛苦,疲软肥肿,又添上风瘫病;下身的裤管,肥粗圆满,毫无折痕,可以无
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对空心的国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皱领带”,给水
洗得缩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辫子。辛楣换了衣履下来,李先生叹惜他衣
锦夜行,顾先生啧啧称羡,还说:“有劳你们两位,咱们这些随员只能叨光了。
真是能者多劳!希望两位马到成功。”辛楣顽皮地对鸿渐说:“好好陪着孙小姐
,”鸿渐一时无词可对。孙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国时饭上冲酒的凉水;
自己不会喝酒,只在水里冲一点点红酒,常看这红液体在白液体里泛布爱逮(这
两个字应该是“云爱”、“云逮”——输入者注),做出云雾状态,顿刻间整杯
的水变成淡红色。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
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
辛楣俩去了一个多钟点才回来。李梅亭绷着脸,辛楣笑容可掬,说明天站长
特留两张票,后天留三张票,五人里谁先走。结果议决李顾两位明天先到金华。
吃晚饭时,梅亭喝了几杯酒,脸色才平和下来。原来他们到车站去见站长,伟递
片子的人好一会才把站长找来。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来就赶着辛楣叫“李先生”
、“李所长”,撇下李梅亭不理,还问辛楣是否也当“那馆”主笔。辛楣据实告
拆他,在《华美新闻》社当编辑。那站长说:“那也是张好报纸,我常看。我们
这车站管理有未善之处,希望李先生指教。”说着,把自己姓名写给辛楣,言外
有要求他在报上揄扬之意。辛楣讲起这事,妨不住笑,说他为车票关系,不得不
冒充李先生一下。顾尔谦愤然道:“这种势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当然赵先
生也是位社会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没有他那样挺的西装,所以吃了亏了。”
李梅亭道:“我并不是没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风尘仆仆,我觉得犯不着糟蹋。”
辛楣忙说:“没有李先生这张片子,衣服再新也没有用。咱们敬李先生一杯。”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顾上车,梅亭只关心他的大铁箱,车临开,还从车窗里
伸头叫辛楣鸿渐仔细看这箱子在车顶上没有。脚夫只摇头说,今天行李多,这狼
□(字“犭亢”——输入者)家伙搁不下了,明天准到,反正结行李票的,不会
误事。孙小姐忙向李先生报告,李无生皱了眉头正有嘱咐,这汽车头轰隆隆掀动
了好一会,突然鼓足了气开发,李先生头一晃,所说的话仿佛有手一把从他嘴边
夺去向半空中扔了,孙小姐侧着耳朵全没听到。鸿渐们看了乘客的扰乱拥挤,担
忧着明天,只说:“李顾今天也挤得上车,咱们不成问题。”明天三人领到车票
,重赏管行李的脚夫,叮嘱他务必把他们的大行李搁在这班车上,每人手提只小
箱子,在人堆里等车,时时刻刻鼓励自己,不要畏缩。第一辆新车来了,大家一
拥而上,那股蛮劲儿证明中国大有冲锋敢死之士,只没上前全去。鸿渐瞧人多挤
不进,便想冲上这时候开来的第二辆车,谁知道总有人抢在前头。总算三人都到
得车上,有个立足之地,透了口气,彼此会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还不断的
来。气急败坏的。带笑软商量的:“对不住,请挤一挤!”以大义晓谕的:“出
门出路,大家方便,来,挤一挤!好了!好了!”眼前指点的:“朋友,让一让
,里面有的是地方,拦在门口好傻!”其势汹汹的:“我有票子,为什么不能上
车?这车是你包的?哼!”结果,买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车,真料不到小车
厢会像有弹性,容得下这许多人。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
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
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
学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箱子太长,横放不下,只能在左右两行坐位中间的过
道上竖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后是个小提篮,上面跨坐着抽香烟的女主人,
辛楣回头请她抽烟小心,别烧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说:“你背后不生眼睛,我
眼睛可是好好的,决不会抽烟抽到你裤子上,只要你小心别把屁股揞我的烟头。
”那女人的同乡都和着她欢笑。鸿渐挤得前,靠近汽车夫,坐在小提箱上。孙小
姐算在木板搭的长凳上有个坐位,不过也够不舒服了,左右两个男人各移大腿证
出来一角空隙,只容许猴子没进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块地方贴凳。在旅行的时
候,人生的地平线移近;坐汔车只几个钟点,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车里消磨的
,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归宿,一劳永逸地看书、看报、抽烟、吃东西、瞌睡
,路程以外的事暂时等于身后身外的事。 汽车夫把私带的东西安轩了,入坐
开车。这辆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搞战时期,未便退休。机器是没有
脾气癖性的,而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训、怪僻难测的性格,有时标劲
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汽车夫那些粗人休想驾叹了解。它开动之际,前
头咳嗽,后汇气,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东倒西撞,齐声叫唤,孙小姐从卒位
上滑下来,鸿渐碰痛了头,辛楣差一点向后跌在那女人身上。这车声威大震,一
口气走了一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车夫强它继续前进。如是者四五次,这车
觉悟今天不是逍遥散步,可以随意流连,原来真得走路,前面路还走不完呢!它
生气不肯走了,汽车夫只好下车,向车头疏通了好一会,在路旁拾了一团烂泥,
请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摇摆地缓行着。每逢它不肯走,汽车夫就破口臭
骂,此刻骂得更利害了。骂来骂去,只有一个意思:汽车夫愿意跟汽车的母亲和
祖母发生肉体恋爱。骂的话虽然欠缺变化,骂的力气愈来愈足。汽车夫身后坐的
是个穿制服的公务人员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纪虽小
,打扮得脸上颜色塞过雨后虹霓、三棱镜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她擦
的粉不是来路贷,似乎泥水匠粉饰墙壁用的,汽车颠动利害,震得脸上粉粒一颗
颗参加太阳光里飞舞的灰尘。她听汽车夫愈骂愈坦白了,天然战胜人工,涂抹的
红色里泛出羞恶的红色来,低低跟老子说句话。公务员便叫汽车夫道:“朋友,
说话请斯文点,这儿是女客,啊!”汽车夫变了脸,正待回嘴,和父女俩同凳坐
的军官夫妇也说:“你骂有什么用?汽车还是要抛锚。你这粗话人家听了剌耳朵
。”汽车夫本想一撒手,说“老子不开了”!一转念这公务员和军官都是站长领
到车房里先上车占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听说上省政府公干,自己斗
不过他们,只好妨着气,自言自语说:“咱老子偏爱骂,不干你事!怕剌耳朵,
塞了它做聋子!”车夫没好气,车开得更暴厉了,有一次一颠,连打恶心,嘴里
一口口浓厚的气息里有作酸的绍兴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葱和萝卜味。鸿渐也在头
晕胃泛,闻到这味道,再忍不住了,冲口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没吃东
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尽,手指缝里汪出来,淋在衣服上,亏得自己抑住
没多吐。又感觉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体嵌在人堆里,脚不能伸,背不
能弯,不容易改变坐态,只有轮流地侧重左右屁股坐着,以资调节,左倾坐了不
到一分钟,臀骨酸痛,忙换为右倾,百无是处。一刻难受似一刻,几乎不相信会
有到站的时候。然而抛锚三次以后,居然到了一个小站,汽车夫要吃午饭了,客
人也下去在路旁的小饭店里吃饭。鸿渐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车伸伸腰,活动活动
腿,饭是没胃口吃了,泡壶茶,吃几片箱子里的饼干。休息一会,又有精力回车
受罪,汽车夫说,这车机器坏了,得换辆车。大家忙上原车拿了随身行李,抢上
第二辆车。鸿渐等意外地在车梢占有好卒位。原车有卒位而现在没卒位的那些人
,都振振有词说:该照原车的位子坐,中华民国不是强盗世界,大家别讲。有位
子坐的人,不但身体安稳,心理也占优势;他们可以冷眼端详那些没座位的人,
而那些站的人只望着窗外,没勇气回看他们。这是辆病车,正害疟疾,走的时候
,门窗无不发抖,坐在车梢的人更给它震动得骨节松脱、腑脏颠倒,方才吃的粳
米饭仿佛在胃里□(字“王争”——输入者)琮有如赌场中碗里的骰子。天黑才
到金华,结票的行李没从原车上搬过来,要等 明天的车运送。鸿渐等疲乏地出
车站,就近一家小旅馆里过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还远得很这一夜的
身心安适是向不属今明两天的中立时间里的躲避。
旅馆名叫“欧亚大旅社”。虽然直到现在欧洲人没来住过,但这名称不失为
一种预言,还不能断定它是夸大之词。后面两进中国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间卧
室,前面黄泥地上搭了一个席棚,算是饭堂,要凭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锅响、
跑堂们的叫嚷,来引诱过客进去投宿。席棚里电灯辉粕,扎竹涂泥的壁上贴满了
红绿纸条,写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么“清蒸甲鱼”、“本地名腿”、“三鲜米
线”、“牛奶咖啡”等等。十几张饭桌子一大半有人占了。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
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饭,所以也该
在饭堂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她满腔都是肥腻腻的营养,小孩子吸的想
是加糖的溶化猪油。她那样肥硕,表示这店里的饭菜也营养丰富;她靠掌柜坐着
,算得不落言诠的好广告。鸿渐等看定房间,洗了脸,出来吃饭,找个桌子坐下
。桌面就像《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