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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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他留意。鸿渐失声叫怪,这是那里来的话,怎么不明不白又添了个冤家。忽然想起那三个旁听的学
生全是历史系而上刘东方甲组英文的,无疑是他们发的问题里藏有陷阱,自己中了计。归根到底,总
是韩学愈那混蛋捣的鬼,一向还以为他要结交自己,替他守秘密呢!鸿渐愈想愈恨。盘算了半天,怎
么先跟刘东方解释。
鸿渐到外国语言文系办公室,孙小姐在看书,见了他满眼睛的说话。鸿渐嗓子里一小处干燥,
两手微颤,跟刘东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气说:“有一位同事在外面说——我也是人家传给我听的——
刘先生很不满意我教的英文,在甲组上课的时候常对学生指摘我讲书的错误——”
“什么?”刘东方跳起来,“谁说的?”孙小姐脸上的表情更是包罗万象,假装看书也忘掉
了。
“——我本来英文是不行的,这次教英文一半也因为刘先生的命令,讲错当然免不了,只希
望刘先生当面教正。不过,这位同事听说跟刘先生有点意见,传来的话我也不甚相信。他还说,我班
上那三个傍听的学生也是刘先生派来侦探的。”
“啊?什么三个学生——孙小姐,你到图书室去替我借一本书,呃,呃,商务出版的‘大学
英文选’来,还到庶务科去领——领一百张稿纸来。”
孙小姐怏怏去了,刘东方听鸿渐报了三个学生的名字,说:“鸿渐兄,你只要想这三个学生
都是历史系的,我怎么差唤得动,那位散布谣言的同事是不是历史系的负责人?你把事实聚拢来就明
白了。”
鸿渐冒险成功,手不颤了,做出大梦初醒的样子道:“韩学愈,他——”就把韩学愈买文的
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说出来。
刘东方又惊又喜,一连声说“哦”,听完了说:“我老实告诉你罢,舍妹在历史系办公室,
常听见历史系学生对韩学愈说你上课骂我呢。”
鸿渐罚誓说没有,刘东方道:“你想我会想信么?他捣这个鬼,目的不但是撵走你,还想让
他太太顶你的缺。他想他已经用了我妹妹,到那时没有人代课,我好意思不请教他太太么?我用人是
大公无私的,舍妹也不是他私人用的,就是她丢了饭碗,我决计尽我的力来维持老哥的地位。喂,我
给你看件东西,昨天校长室发下来的。”
他打开抽屉,检出一叠纸给鸿渐看。是英文丁组学生的公呈,写“呈为另换良师以重学业事”,
从头到底说鸿渐没资格教英文,把他改卷子的笔误和忽略罗列在上面,证明他英文不通。鸿渐看得面
红耳赤。刘东方道:“不用理它。丁组学生的程度还干不来这东西。这准是那三个旁听生的主意,保
不定有韩学愈的手笔。校长批下来叫我查复,我一定替你辨白。”鸿渐感谢不已,临走,刘东方问他
把韩学愈的秘密告诉傍人没有,叮嘱他别讲出去。鸿渐出门,碰见孙小姐回来,称赞他跟刘东方谈话
的先声夺人,他听了欢喜,但一想她也许看见那张呈文,又羞了半天。那张呈文,牢牢地贴在他意识
里,像张粘苍蝇的胶纸。
刘东方果然有本领。鸿渐明天上课,那三个傍听生不来了。直到大考,太平无事。刘东方教
鸿渐对坏卷子分数批得宽,对好卷子分数批得紧,因为不及格的人多了,引起学生的恶感,而好分数
的人太多了,也会减低先生的威望。总而言之,批分数该雪中送炭,万万不能悭吝——用刘东方的话
说:“一分钱也买不了东西,别说一分分数!”——切不可锦上添花,让学生把分数看得太贱,功课
看得太容易——用刘东方的话说:“给教化子至少要一块钱,一块钱就是一百分,可是给学生一百分,
那不可以。”考完那一天,汪处厚碰到鸿渐,说汪太太想见他跟辛楣,问他们俩寒假里那一天有空,
要请吃饭。他听说他们俩寒假上桂林,摸著胡子笑道:“去干么呀?内人打算替你们两位做媒呢。”
第 七 章
胡子常是两撇,汪处厚的胡子只是一画。他二十年前早留胡子,那时候做官的
人上唇全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分,好比西洋古代哲学家下颔必有长髯,以示
智慧。他在本省督军署当秘书,那位大帅留的菱角胡子,就像仁丹广告上移植过来
的,好不威武。他不敢培植同样的胡子,怕大帅怪他僭妄;大帅的是乌菱圆角胡子
,他只想有规模较小的红菱尖角胡子。谁知道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
又软,挂在口角两旁,像新式标点里的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
他两道浓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寿星的眉毛竟赛,仿佛他最初刮脸时不小心,把
眉毛和胡子一股脑儿全剃下来了,慌忙安上去,胡子跟眉毛换了位置;嘴上的是眉
毛,根本不会长,额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这种胡子,不留也罢。五年前他
和这位太太结婚,刚是剃胡子的好借口。然而好像一切官僚、强盗、赌棍、投机商
人,他相信命。星相家都说他是“木”命“木”形,头发和胡子有如树木的枝叶,
缺乏它们就表示树木枯了。四十开外的人,头发当然半秃,全靠这几根胡子表示老
树着花,生机未尽。但是为了二十五岁的新夫人,也不能一毛不拔,于是剃去两缕
,剩中间一撮,又因为这一撮不够浓,修削成电影明星式的一线。这件事难保不坏
了脸上的风水,不如意事连一接二地来。新太太进了门就害病,汪处厚自己给人弹
劾,官做不成,亏得做官的人栽筋斗,宛如猫从高处掉下来,总能四脚着地,不致
太浪狈。他本来就不靠薪水,他这样解譬着。而且他是老派名士,还有前清的习气
,做官的进候非常风雅,退了位可以谈谈学问;太太病也老是这样,并不加重。这
也许还是那一线胡子的功效,运气没坏到底。
假使留下的这几根胡子以够挽留一部分的运气,胡子没剃的时候,汪处厚的好
运气更不用说。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凑趣地死了,让他娶美丽的续弦夫人
。结婚二十多年,生的一个儿子都在大学毕业,这老婆早死了。死掉老婆还是最经
济的事,虽然丧葬要一笔费用,可是离婚不要赡养费么?重婚不要两处开销么?好
多人有该死的太太,就不像汪处厚有及时悼亡的运气。并且悼亡至少会有人送礼,
离婚和重婚连这点点礼金都没有收入的,还要出诉讼费。何况汪处厚虽然做官,骨
子里只是个文人,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殡仪馆
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会向一年、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陈死人身上生发
。“周年逝世纪念”和“三百年祭”,一样的好题目。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
,因为有女作家——这题目尤其好; 旁人尽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这是
注册专利的题目。汪处厚在新丧里做“亡妻事略”和“悼亡”诗的时候,早想到古
人的好句;“眼前新妇新儿女,已是人生第二回,”只恨一时用不上,希望续弦生
了孩子,再来一首“先室人忌辰泫然有作”的诗,反这两句改头换面嵌过去。这首
诗至现在还没有做。第二位汪太太过了门没生孩子,只生病。在家养病反把这病养
家了,不肯离开她,所以她终年娇弱得很,愈使她的半老丈夫由怜而怕。她曾在大
学读过一年,因贫血症退学休养,家里一住四五年,每逢头不晕不痛、身子不哼哼
唧唧的日子,跟老师学学中国画,弹弹钢琴消遣。中国画和钢琴是她嫁妆里代表文
化的部分,好比其它女人的大学毕业文凭(配乌油木镜框)和学士帽照相(十六寸
彩色配金漆乌油木镜框)。汪处厚不会懂西洋音乐,当然以为太太的钢琴弹得好;
他应该懂得一点中国画,可是太太的画,丈夫觉得总不会坏。他老对客人说:“她
这样喜欢弄音乐、画画,都是费心思的东西,她身体怎么会好!”汪太太就对客人
谦虚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常常弄这些东西,所以画也画不好,琴也弹不好。”
自从搬到这小村里,汪太太寂寞得常跟丈夫吵。她身分娇贵,瞧不起丈夫同事们的
老婆,嫌她们寒窘。她丈夫不放心单身男同事常上自已家来,嫌他们年轻。高松年
知道她在家里无聊,愿意请她到学校做事。汪太太是聪明人,一口拒绝。一来她自
知资格不好,至多做个小职员,有伤体面。二来她知道这是男人的世界,女权那样
发达的国家像英美,还只请男人去当上帝,只说He,不说She。女人出来做事,无论
地位怎么高,还是给男人利用,只有不出面躲在幕后,可以用太太或情妇的资格来
指使和摆布男人。女生指导兼教育系讲师的范小姐是她的仰慕者,彼此颇有往来。
刘东方的妹妹是汪处厚的拜门学生,也不时到师母家来谈谈。刘东方有一次托汪太
太为妹妹做媒。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个基本欲望,汪太太本来闲得发闷,受了
委托,仿佛失业的人找到职业。汪处厚想做媒是没有危险的,决不至于媒人本身也
做给人去。汪太太早有计划,要把范小姐做给赵辛楣,刘小姐做给方鸿渐。范小姐
比刘小姐老,比刘小姐难看,不过她是讲师,对象该是地位较高的系主任。刘小姐
是个助教,嫁个副教授已经够好了。至于孙小姐呢,她没拜访过汪太太;汪太太去
看范小姐的时候,会过一两次,印象并不太好。
鸿渐俩从桂林回来了两天,就收到汪处厚的帖子。两人跟汪处厚平素不往来,
也没见过汪太太,看了帖子,想起做媒的话。鸿渐道:“汪老头儿是大架子,只有
高松年和三位院长够资格上他家去吃饭,当然还有中国文学系的人。你也许配得上
,拉我进去干吗?要说是做媒,这儿没有什么女人呀,这老头子真是!”辛楣道:
“去瞻仰瞻仰汪太太也无所谓。也许老汪有侄女、外甥女或者内姨之类——汪太太
听说很美——要做给你。老汪对你说,没有对我说,指的是你一个人。你不好意思
,假造圣旨,拉我来陪你,还说替咱们俩做媒呢!我是不要人做媒的。”嚷了一回
,议决先拜访汪氏夫妇,问个明白,免得开玩笑当真。
汪家租的黑砖半西式平屋是校舍以外本地最好的建筑,跟校舍隔一条溪。冬天
的溪水涸尽,溪底堆满石子,仿佛这溪新生的大大小小的一窝卵。水涸的时候,大
家都不走木板桥而踏着石子过溪,这表示只要没有危险,人人愿意规外行动。汪家
的客堂很显敞,砖地上铺了席,红木做的老式桌椅,大方结实,是汪处厚向镇上一
个军官家里买的,万一离校别有高就,可以卖给学校。汪处厚先出来,满面春风,
问两人觉得客堂里冷不冷,分付丫头去搬火盆。两人同声赞美他住的房子好,布置
得更精致,在他们这半年来所看见的房子里,首屈一指。汪先生得意地长叹道,“
这算得什么呢!我有点东西,这一次全丢了。两位没看见我南京的房子——房子总
算没给日本人烧掉,里面的收藏陈设都不知下落了。幸亏我是个达观的人,否则真
要伤心死呢。”这类的话,他们近来不但听熟,并且自已也说惯了。这次兵灾当然
使许多有钱、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穷光蛋,同时也让不知多少穷光蛋有机会追溯自己
为过去的富翁。日本人烧了许多空中楼阁的房子,占领了许多乌托邦的产业,破坏
了许多单相思的姻缘。譬如陆子潇就常常流露出来,战前有两三个女人抢着嫁他,
“现在当然谈不到了!”李梅亭在上海闸北,忽然补筑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
很!该死的日本人放火烧了,损失简直没法估计。方鸿渐也把沦陷的故乡里那所老
宅放大了好几倍,妙在房子扩充而并不会侵略邻舍的地。赵辛楣住在租界里,不能
变房子的戏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怅从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说假如战争不
发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还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汪处厚在战前的
排声也许不像他所讲的阔绰,可是同事们相信他的吹牛,因为他现在的起居服食的
确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革职的贪官——“政府难得这样不包庇,不过
他早捞饱了!”他指着壁上持的当代名人字画道:“这许多是我逃难出来以后,朋
友送的。我灰了心了,不再收买古董了,内地也收买不到什么——那两幅是内人画
的。”两人忙站起来细看那两条山水小直幅。方鸿渐表示不知道汪太太会画,出于
意外;赵辛楣表示久闻汪太太善画,名下无虚。这两种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兴
得摸着胡子说:“我内人的身体可惜不好,她对于画和音乐——”没说完,汪太太
出来了。骨肉停匀,并不算瘦,就是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擦胭脂,只傅了粉。嘴唇
却涂泽鲜红,旗袍是浅紫色,显得那张脸残酷地白。长睫毛,眼梢斜撇向上。头发
没烫,梳了髻,想来是嫌本地理发店电烫不到家的缘故。手里抱着皮热水袋,十指
甲全是红的,当然绝非画画时染上的颜色,因为她画的青山绿水。
汪太太说她好久想请两位过来玩儿,自己身体不争气,耽误到现在。两人忙问
她身体好了没有,又说一向没敢来拜访,赏饭免了罢。汪太太说她春夏两季比秋冬
健朗些,晚饭一定要来吃的。汪先生笑道:“我这顿饭不是白请的,媒人做成了要
收谢仪,吃你们两位的谢媒洒也得十八加十八——三十六桌呢!”
鸿渐道:“这怎么请得起!谢大媒先没有钱,别说结婚了。”
辛楣道:“这个年头儿,谁有闲钱结婚?我照顾自己都照顾不来!汪先生,汪
太太,吃饭和做媒,两件事全心领谢谢,好不好?”
汪先生道:“世界变了!怎么年轻人一点热情都没有?一点——呃——‘浪漫
’都没有?婚不肯结,还要装穷!好,我们不要谢仪,替两位白当差,娴,是不是
?”
汪太太道:“啊呀!你们两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过你们留
学的人,随身本领就是用不完的财产。赵先生的家世、前途,我们全有数目,只怕
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这媒婆劲儿足不足?”大家和着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结婚了。”
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来挑去,没有一个中意的。你们新回国的
单身留学生,像新出炉的烧饼,有小姐的人家抢都抢不匀呢。吓!我看见得多了,
愈是有钱的年轻人愈不肯结婚。他们能够独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
宁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闹,反正他们有钱。要讲没有钱结婚,娶个太太比滥
交女朋友经济得多呢。你们的借口,理由不充分。”
两人听得骇然,正要回答,汪处厚假装出正颜厉色道:“我有句声明。我娶你
并不是为了经济省钱,我年轻的时候,是有句的规矩人,从来不胡闹,你这话人家
误会了可了不得!”说时,对鸿渐和辛楣顽皮地眨眼。
汪太太轻藐地哼一声:“你年轻的时候?我——我就不相信你年轻过。”
汪处厚脸色一红。鸿渐忙说,汪氏夫妇这样美意,不敢鼓辜负,不过愿意知道
介绍的是什么人。汪太太拍手道:“好了,好了!方先生愿意了。这两位小姐是谁
,天机还不可泄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