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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围城-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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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抢到红毯上去跪拜,险些打架,转移了大家的注意。方老太太满以为他
们俩拜完了祖先,会向自己跟□(辶+豚)翁正式行跪见礼的。鸿渐全不知
道这些仪节,他想一进门己经算见面了,不必多事。所以这顿饭吃得并不融
洽。阿丑硬要坐在柔嘉旁边,叫大娘夹这样菜那样菜,差唤个不了。菜上到
一半,柔嘉不耐烦敷衍这位讨厌侄儿,阿丑便跪在椅子上,伸长手臂,自己
去夹菜。一不小心,他把柔嘉的酒杯碰翻,柔嘉“啊呀”一声,快起身躲,
新衣服早染了一道酒痕。□(辶+豚)翁夫妇骂阿丑,柔嘉忙说没有关系  
。鹏图跟二奶奶也痛骂儿子,不许他再吃,阿丑哭丧了脸,赖着不肯下椅子
。他们希望鸿渐夫会说句好话,替儿子留面子。谁知道鸿渐只关切地问柔嘉
:“酒渍洗得掉么?亏得他夹的肉丸子没滚在你的衣服上,险得很!”二奶
奶板着脸,一把拉住阿丑上楼,大家劝都来不及,只听到阿丑半楼梯就尖声
嚷痛,厉而长像特别快车经过小站不停时的汽笛,跟着号啕大哭。鹏图听了
心痛,咬牙切齿道:“这孩子是该打,回头我上去也要打他呢。”
    下午柔嘉临走,二奶奶还满脸堆笑说:“别走了,今天就住这儿罢——
三妹妹,咱们把她扣下来——大哥,只有你,还会送她回家!你就不要留住
她么?”阿丑哭肿了眼,人也不理。方老太太因为儿子媳妇没对自己叩头,
首饰也没给他们,送她出了门,回房向□(辶+豚)翁叽咕。□(辶+豚)
翁道:“孙柔嘉礼貌是不周到,这也难怪。学校里出来的人全野蛮不懂规矩
,她家里我也不清楚,看来没有家教。”方老太太道:“我十月怀胎养大了
他,到现在娶了媳妇,受他们两个头都不该么?孙柔嘉就算不懂礼貌,老大
应当教教她。我愈想愈气。”□(辶+豚)翁劝道:“你不用气,回头老大
回来,我会教训他。鸿渐真是糊涂虫,我看他将来要怕老婆的。不过孙柔嘉
还像个明白懂道理的女人,我方才教她不要出去做事,你看她倒点头服从的
。”
    柔嘉出了门,就说:“好好一件衣服,就算毁了,不知道洗得掉洗不掉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没管教的孩子。”鸿渐道:“我也真讨厌他们,好在将
来不会一起住。我知道今天这顿饭把你的胃口全吃倒了。说到孩子,我倒想
起来了,好像你应该给他们见面钱的,还有两个用人的赏钱。”柔嘉顿足道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我家里没有这一套,我自己刚脱离学校,全不知
道这些奶奶经!麻烦死了,我不高兴做你们方家的媳妇了!”鸿渐安慰道:
“没有关系,我去买几个红封套,替你给他们得了。”柔嘉道:“随你去办
罢,反正我有会讨你家好的。你那两位弟媳妇,都不好对付。你父亲说的话
也离奇;我孙柔嘉一个大学毕业生到你们方家来当不付工钱的老妈子!哼,
你们家里没有那么阔呢。”鸿渐忍不住回护□(辶+豚)翁道:“他也没有
叫你当老妈子,他不过劝你不必出去做事。”柔嘉道:“在家里享福,谁不
愿意?我并不喜欢出去做事呀!我问你,你赚多少钱一个月可以把我供在家
里?还是你方家有祖传的家当?你自己下半年的职业,八字还未见一撇呢!
我挣我的钱,还不好么?倒说风凉话!”鸿渐生气道:“这是另一件事。他
的话也有点道理。”柔嘉冷笑道:“你跟你父亲的头脑都是几千年前的古董
,亏你还是个留学生。”鸿渐也冷笑道:“你懂什么古董不古董!我告诉你
,我父亲的意见在外国时得很呢,你吃的亏就是没留过学。我在德国,就知
道德国妇女的三K运动:Kirche,  Kneche,  Ki
nder——”柔嘉道:“我不要听,随你去说。不过我今天才知道,你是
位孝子,对你父亲的话这样听从——”这吵架没变严重,因为不能到孙家去
吵,不能回方家去吵,不宜在路上吵,所以舌剑唇枪无用之地。无家可归有
时简直是桩幸事。
    两亲家见过面,彼此请过客,往来拜访过,心里还交换过鄙视。谁也不
满意谁,方家恨孙家简慢,孙家厌方家陈腐,双方背后都嫌对方不阔。□(
辶+豚)翁一天听太太批评亲家母,灵感忽来,日记上添上了精彩的一条,
说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两家攀亲要叫“结为秦晋”:“夫春秋之时,秦晋二
国,世缔婚姻,而世寻干戈。亲家相恶,于今为烈,号曰秦晋,亦固其宜。
”写完了,得意非凡,只恨不能送给亲翁孙先生赏鉴。鸿渐跟柔嘉左右为难
,受足了气,只好在彼此身上出气。鸿渐为太太而受气,同时也发现受了气
而有个太太的方便。从前受了气只好闷在心里,不能随意发泄,谁都不能够
像对太太那样痛快。父母兄弟不用说,朋友要绝交,用人要罢工,只有太太
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受气的容量最大,离婚毕竟不容易。柔也发现对
丈夫不必像对父母那样有顾忌。但她比鸿渐有涵养,每逢鸿渐动了真气,她
就不再开口。她仿佛跟鸿渐抢一条绳子,尽力各拉一头,绳子迸直欲断的时
候,她就凑上几步,这绳子又松软下来。气头上虽然以吵嘴为快,吵完了,
他们都觉得疲乏和空虚,像戏散场和酒醒后的心理。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随
吵随好,宛如富人家的饭菜,不留过夜的。渐渐的吵架的余仇,要隔一天才
会消释,甚至不了了之,没讲和就讲话。有一次斗口以后,柔嘉半认真半开
顽笑地说:“你发起脾气来就像野兽咬人,不但不讲理,并且没有情份。你
虽然是大儿子,我看你父亲母亲并不怎么溺爱你,为什么这样使性?”鸿渐
抱愧地笑。他刚才相骂赢了,胜利使他宽大,不必还敬说:“丈人丈母重男
轻女,并不宝贝你,可是你也够难服侍。”
    他到了孙家两次以后,就看出来柔嘉从前口口声声“爸爸妈妈”,而孙
先生孙太太对女儿的事淡漠得等于放任。孙先生是个恶意义的所谓好人——
无用之人,在报馆当会计主任,毫无势力。孙太太老来得子,孙家是三代单
传,把儿子的抚养作为宗教,打扮得他头光衣挺,像个高等美容院里的理发
匠或者外国菜馆里的侍者。他们供给女儿大学毕业,已经尽了责任,没心思
再料理她的事。假如女婿阔得很,也许他们对柔嘉的兴趣会增加些。跟柔嘉
亲密的是她的姑母,美国留学生,一位叫人家小孩子“你的Baby”,人
家太太“你的Mrs”那种女留学生。这种姑母,柔嘉当然叫她Aunti
e。她年轻时出过风头,到现在不能忘记,对后起的女学生批判甚为严厉。
柔嘉最喜欢听她的回忆,所以独蒙怜爱。孙先生夫妇很怕这位姑太太,家里
的事大半要请她过问。她丈夫陆先生,一脸不可饶恕的得意之色,好谈论时
事。因为他两耳微聋,人家没气力跟他辩,他心里只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
愈加不可理喻。夫妇俩同在一家大纱厂里任要职,先生是总工程师,太太是
人事科科长。所以柔嘉也在人事科里找到位置。姑太太认为侄女儿配错了人
,对鸿渐的能力和资格坦白地瞧不起。鸿渐也每见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
战时物价又高涨一次。姑太太没有孩子,养一条小哈巴狗,取名Bobby
,视为性命。那条狗见了鸿渐就咬;它女主人常说的话:“狗最灵,能够辨
别好坏,”更使他听了生气。无奈狗以主贵,正如夫以妻贵,他不敢打它。
柔嘉要姑母喜欢自己的丈夫,常教鸿渐替陆太太牵狗出去撒尿拉屎,这并不
能改善鸿渐对狗的感情。
    鸿渐曾经恶意地对柔嘉说:“你姑母爱狗胜于爱你。”柔嘉道:“别胡
闹”——又加上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她就是这个脾气。”鸿渐道:“她
这样喜欢跟狗做伴侣,表示她不配跟人在一起。”柔嘉瞪眼道:“我看狗有
时比人都好,至少Bobby比你好,它倒很有情义的,不乱咬人。碰见你
这种人,是该咬。”鸿渐道:“你将来准像你姑母,也会养条狗。唉,像我
这个倒霉人,倒应该养条狗。亲戚瞧不起,朋友没有,太太——呃——太太
容易生气不理人,有条狗对我摇摇尾巴,总算世界上还有件东西比我都低,
要讨我的好。你那位姑母在厂里有男女职工趋奉她,在家里傍人不用说,就
是侄女儿对她多少千依百顺,她应当满意了,还要养条走狗对她摇头摆尾!
可见一个人受马屁的容量,是没有底的。”柔嘉管制住自己的声音道:“请
你少说一句,好不好?不能有三天安静的!刚要好了不多几天,又来无事寻
事了。”鸿渐扯淡笑道:“好凶!好凶!”
    鸿渐为哈巴狗而发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内地,他现
在懊悔听了柔嘉的话回上海。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
双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
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
,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这一年的
上海跟去年大不相同了。欧洲的局势急转直下,日本人因此在两大租界里一
天天的放肆。后来跟中国“并肩作战”的英美两国,那时候只想保守中立;
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结果这“中立”变成只求在中国有个立足之
地,此外全盘让日本人去蹂躏。约翰牛一味吹牛,Uncle  Sam
原来就是Uncle  Sham;至于马克斯妙喻所谓“善鸣的法兰西
雄鸡”呢,它确有雄鸡的本能——迎着东方引吭长啼,只可惜把太阳旗误认
为真的太阳。美国一船船的废铁运到日本,英国在考虑封锁中国的军火。物
价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公用事业的工人一再罢工,电车和汽车只恨不能
像戏院子和旅馆挂牌客满。铜元镍币全搜刮完了,否则挤车的困难可以避免
。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耻并不廉,许多人维
持它不起。发国难财和破国难产的人同时增加,各不相犯;因为穷人只在大
街闹市行乞,不会到财主的幽静住宅区去,只会跟着步行的人要钱,财主坐
的流线型汽车是赶不上的。贫民区逐渐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块癣。政治性
的恐怖事件,几乎天天发生。有志之士被压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
线,向地下发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阴毒暧昧的人形爬虫,攀附了他们自增
声价。鼓吹“中日和平”的报纸每天发表新参加的同志名单,而这些“和奸
”往往同时在另外的报纸上声明“不问政治”。
    鸿渐回家第五天,就上华美新闻社拜见总编辑,辛楣在香港早通信替他
约定了。他不愿找丈人做引导,一个人到报馆所在的大楼。报馆在三层楼,
电梯外面挂的牌子写明到四楼才停。他虽然知道唐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
层楼”的好诗,并没有乘电梯。他虽然不知道但丁沉痛的话:“求事到人家
去,上下的楼梯特别硬”,而走完两层楼早已气馁心怯,希望楼梯多添几级
,可以拖延时间。推进弹簧门,一排长柜台把馆内人跟馆外人隔开;假使这
柜台上装置铜栏,光景就跟银行,当铺,邮局无别。报馆分里外两大间,外
间对门的写字桌畔,坐个年轻女人,翘起戴钻戒的无名指,在修染红指甲;
有人推门进来,她头也不抬。在平时,鸿渐也许会诧异以办公室里的人,指
头上不染墨水而指甲上染红油,可是匆遽中无心有此,隔了柜脱帽问讯。她
抬起头来,满脸庄严不可侵犯之色,打量他一下,尖了红嘴唇向左一歪,又
低头修指甲。鸿渐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见一个像火车站买票的小方洞,上写
“传达”,忙上一看,里面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唤起他注意道
:“对不住,我要找总编辑王先生。”那孩子只管理他的信,随口答道:“
他没有来。”他用最经济的口部肌肉运动说这四个字,恰够鸿渐听见而止,
没多动一条神经,多用一丝声气。鸿渐发慌得腿都软了,说:“咦,他怎么
没有来!不会罢?请你进去瞧一瞧。”那孩子做了两年的传达,老于世故,
明白来客分两类:低声下气请求“对不住,请你如何如何”的小客人,粗声
大气命令“小孩儿,这是我的片子,找某某”的大客人。今天这一位是属于
前类的,自己这时候正忙,没工夫理他。鸿渐暗想,假使这事谋成了,准想
方法开除这小鬼,再鼓勇气说:“王先生约我这时候来的。”那孩子听了这
句话,才开口问那个女人道:“蒋小姐,王先生来了没有?”她不耐烦摇头
道:“谁知道他!”那孩子叹口气,懒洋洋站起来,问鸿渐要片子。鸿渐没
有片子,只报了姓方。那孩子正要尽传达的责任,一个人走来,孩子顺便问
道:“王先生来了没有?”那人道:“好像没有来,今天没看见他,恐怕要
到下午来了。”孩子摊着两手,表示自己变不出王先生。鸿渐忽然望见丈人
在远远靠窗的桌上办公,像异乡落难遇见故知。立刻由丈人陪了进去,见到
王先生,谈得很投机。王先生因为他第一次来,坚持要送他出柜台。那女人
不修指甲了,忙着运用中文打字机呢,依然翘着带钻戒的无名指。王先生教
鸿渐上四层楼乘电梯下去,明天来办公也乘电梯到四层楼再下来,这样省走
一层楼梯。鸿渐学了乖,甚为高兴,觉得已经是报馆老内行了。当夜写信给
辛楣,感谢他介绍之恩,附笔开顽笑说,据自己今天在传达处的经验,恐怕
本报其他报道和消息不会准确。
    房子比职业更难找。满街是屋,可是轮不到他们住。上海仿佛希望每个
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他们俩为找房子,心灰力竭,
还贴上无谓的口舌。最后,靠(□(辶+豚)翁的面子,在亲属家里租到两
间小房,没出小费。这亲戚一部分眷属要回乡去,因为方家的大宅子空着,
愿意借住。□(辶+豚)翁提议,把这两间房作为交换条件。这事一说就成
,□(辶+豚)翁有理由向儿子媳妇表功。儿子当然服贴,媳妇回娘家一说
,孙太太道:“笑话!他早该给你房子住了。为什么鸿渐的弟媳好好的有房
子住?你嫁到方家去,方家就应该给你房子。方家没有房子,害你们新婚夫
妇拆散,他们对你不住,现在算找到两间房,有什么大不了得!我常说,结
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这个人家里有没有住宅,就应该打听打听。”幸而柔
嘉没有把这些话跟丈夫说,否则准有一场吵。她发现鸿渐虽然很不喜欢他的
家,决不让傍人对它有何批评。为了买家具,两人也争执过。鸿渐认为只要
向老家里借些来用用,将就得过就算了。柔嘉道地是个女人,对于自己管领
的小家庭比他看得重,要争点家私。鸿渐陪她上木器店,看见一张桌子就想
买,柔嘉只问了价钱,把桌子周身内外看个仔细,记在心里,要另外走好几
家木器店,比较货色和价钱。鸿渐不耐烦,一次以后,不再肯陪她,她也不
要他陪,自去请教她的姑母。
    家具粗备,陆先生夫妇来看侄女婿的新居。陆先生说楼梯太黑,该教房
东装盏电灯。陆太太嫌两间房都太小,说鸿渐父亲当初该要求至少两间里有
一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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