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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围城-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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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
将来是我们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
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
欧洲,听过Ernst 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
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
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
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
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
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
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
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
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
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
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
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
“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
没有懂!我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
是学算学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
覆去,强词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
了。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
都身上发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
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
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
假正经,转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
着急得那样子!你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
”,苏小姐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赵辛楣和鸿
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
本,问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 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
,立刻局促难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
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如苏小姐也不跟
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
,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小姐告诉鸿渐,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
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
并没向赵辛楣叙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
么地方做事呀?”
  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说:
“暂时在一家小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
学的是什么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不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
都不学全没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睛,一定有毛
病。”方鸿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
鸣得意,一时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小姐忍住笑,有点不安。只唐小姐
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无礼,是
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
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是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看
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小姐得了!苏小姐不知
道方鸿渐这种打算;她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
,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
鸿渐;她要借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
息所说的,“保持实力,作战略上的撤退。”
  赵辛楣的父亲跟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
楣和苏小姐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生双胞。他到四
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得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
”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
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小姐兄
妹们游戏“官打捉贼”,苏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
“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
乖乖挨“打”的好“贼”。玩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小姐姊妹的时
候,不过抱了她们睁眼张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
,要抠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
而坏。他父亲信算命相面,他十三四岁时带他去见一个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
赞他:“火星方,土形厚,木声高,牛眼,狮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
相法》所说南方贵宦之相,将来名位非凡,远在老子之上。”从此他自以为政治
家。他小时候就偷偷喜欢苏小姐,有一年苏小姐生病很危脸,他听父亲说:“文
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呢。”他武断苏小
姐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为女相士说自己要做官的。这次苏小姐初到
家,开口闭口都是方鸿渐,第五天后忽然绝口不提,缘故是她发见了那张旧《沪
报》,眼明心细,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实。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
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
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日。他最擅长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
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不过,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
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小姐不是听众,赵辛楣有本领使不出
来。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
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者的威风
,压倒和吓退鸿渐。给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
元首的扬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诀,一时上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烟卷
作为遮掩的烟幕。苏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
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人对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
趣听,想跟唐小姐攀谈,可是唐小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小姐告辞,
自己也起身,同出门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说:“现在快五点了,我
到报馆溜一下,回头来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是最好的四川馆子
,跑堂都认识我——唐小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方先生有兴也不妨来凑热闹
,欢迎得很。”
  苏小姐还没回答,唐小姐和方鸿渐都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
,晚饭心领。苏小姐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
今儿晚上要陪妈妈出去应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
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辛楣看苏小姐留住方鸿渐,奋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
好又坐下去。“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
词色。”
  “你不是也恨着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说。苏小姐脸红,骂她:“你这人
最坏!”方鸿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说:“苏小姐,
明天茶会谢谢罢。我不想来。”
  唐小姐没等苏小姐开口,便说:“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
戏的人,怎么好不来?”
  苏小姐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
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
渐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
肚子鬼主意呢!我总以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
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
,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鸿渐忙说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
只敢远远的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
  苏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
,便说:“我该走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苏小姐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
长他的骄气。”
  鸿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
  苏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
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看
见苏小姐搁在沙发边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小姐送到客堂门口,鸿渐下
阶,她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有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
你,你为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没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
了——明天早些来。”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
门外汉了。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
。第一,那时候不该碰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软
,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
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
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
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孩子的书都
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
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
油漆粉刷,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得老实,因为
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
十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
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
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饰,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自以为这结论有深刻的心理
根据,合严密的逻辑推理,可以背后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电车到站
时,他没等车停就抢先跳下来,险的摔一交,亏得撑着手杖,左手推在电杆木上
阻住那扑向地的势头。吓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层油皮,还给电车司机训了
几句。回家手心涂了红药水,他想这是唐晓芙害自己的,将来跟她细细算账,微
笑从心里泡沫似地浮上脸来,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这只手刚才按在苏小
姐手上的报应。
  明天他到苏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还没坐定,赵辛楣也来了,招呼后说:
“方先生,昨天去得迟,今天来得早。想是上银行办公养成的好习惯,勤勉可嘉
,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方鸿渐本想说辛楣昨天早退,今天迟到,是学衙门里上司
的官派,一转念,忍住不说,还对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会这样无的抵
抗,反有一拳打个空的惊慌。唐小姐藏不了脸上的诧异。苏小姐也觉得奇怪,但
忽然明白这是胜利者的大度,鸿渐知道自己爱的是他,所以不与辛楣计较了。沈
氏夫妇也来了。乘大家介绍寒喧的时候,赵辛楣拣最近苏小姐沙发坐下,沈氏夫
妇合坐一张长沙发,唐小姐坐在苏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间的一个绣垫上,鸿渐孤
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
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
和花香,熏得方鸿渐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
女人,把巴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
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得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
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
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说话常有“Tiens!”“O la; la!”那些
法文慨叹,把自己身躯扭摆出媚态柔姿。她身体动一下,那气味又添了新的一阵
。鸿渐恨不能告诉她,话用嘴说就够了,小心别把身体一扭两段。沈先生下唇肥
厚倒垂,一望而知是个说话多而快像嘴里在泻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讲他怎样向法
国人作战事宣传,怎样博得不少人对中国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后,他们都说中
国完了。我对他们说:‘欧洲大战的时候,你们政府不是也迁都离开巴黎么?可
是你们是最后的胜利者。’他没有话讲,唉,他们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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