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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陆天明:黑雀群-第11章

小说: 陆天明:黑雀群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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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以为自己很快就能找到马桂花的家。但走了一段,渐渐心虚起来。眼前一片空白。记忆中竟然也一片空白。咋回子事嘛?累了?太累了?还不至于吧?我忙睁大眼,努力地向四周看去,想在旷野中找到一点标志物,参照物,帮助自己恢复对路程的记忆。但此时,荒原上正处于月亮升起前最黑暗的时刻。除了看不见的风和不断从脸颊上擦过的雪花,别的,什么感觉也没有了。甚至必然会存在的狗吠声,远远近近地也都很奇异地一概消失了。虽然,从小在戈壁滩上长大的我特别清楚,每天天黑透之前和清晨天转亮之前,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世界的一切存在,包括有形的无形的,都会从你的感觉中隐去,消失,喑寂,包括你的心灵,瞬间也会产生一段暂时的空白;然后这一切才会一点点再从状态中恢复。周而复始。但此刻我怎么办?总不能因此就在这儿傻等着它恢复啊。我小心翼翼地试着向前移动,忽然听到一点声音。再听,是人的说话声。脚步声。而且是一群人,匆匆地向我这边走来。我本能地向他们跑去,想打听一下路。刚迈出一步去,却误踩到一个雪坑里,重心偏移,人便再不能支撑住自己了,一歪,“訇”地一声栽倒了。听到这声响,那群人一下站住了,也不说话了。这一刻世界真静。
  
  “啥声咧?”人群中立刻有人惊问。
  
  “雪坠坠底咧……”有人回答。这地方的人,把树梢梢承受不了那么重的雪团突然掉落,称作“雪坠坠”。
  
  “啥底耳力呢嘛。雪坠坠咋能恁响?”一个女孩的声音。
  
  “那是你底姨出来解小手咧,掉雪坑坑子底里咧。”
  
  “是你底姨咧!”
  
  “你底姨咧!”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是一群喝罢面条汤,结伙外出串门的农场年轻职工,说笑过后,便又开始走动起来。人群中还晃动着三两个手电的光圈。我赶紧爬起,追上他们,打听马桂花家的位置,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快走到她家门口了。居然产生了恍惚和动摇。而这种恍惚和动摇,真可以说是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的恍惚和动摇,为此自己还摔了那么大一跤。可见人生的行走,有时确实需要坚定的自我确认和百折不挠的坚持精神的。
  
  马桂花不在家。“圣徒”也不在家。出来开门的是马桂花的妈妈。她一见我,居然大为惊愕,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发出让我“赶快进屋。暖和暖和”的邀请。而且不等我完全落座就问:“您见没见着桂花?”我说:“没有啊。今天不是场休日吗?学校也歇了。桂花没去学校。”她忙解释:“桂花刚接到高场长的通知,让她赶紧地去通知您,让您上他家去见他。高场长说,他给学校办公室打过几回电话,都没人接。”我说:“可能的。今天我一天都没进办公室门。”她说:“那您在屋里暖和着。我替您去把桂花叫回来。”我忙说:“不用不用。我直接去高场长那儿不就得了?高场长是要我去他家见他吧?”我又确认了一下。她说:“应该是他家吧。今天是休息日嘛。”她这么回答我。我于是赶紧出了她家门。但等我一走到门外,就又恍惚开了。这时,天色更黑,雪更大。四野真是一片寂静。没有半点星光的天空,压抑得人喘不过气。高福海家又在哪儿?他怎么又突然想起要见我?这和白天韩起科那头的“慌忙”有什么联系?马立安居然也没在家好好地待着。他冒着这越下越大的雪,在外头忙啥呢?是不是朱、李、赵等人又找他去秘密地进行新一轮的“谋划”了?哦,这遥远的冈古拉的夜晚啊,居然也“无人入睡”……
  
  避免有人在线路上窃听
  
  是的,这一夜高福海睡不着。他已经有好几个晚上“无法入睡”了。以往,吃罢晚饭,照例,他要听一会儿广播——冈古拉广播站编播的本场新闻。但今天,高福海没听广播。很少感到胃不舒服的他,居然也觉得胃不舒服起来,胀满,同时还伴有强烈的灼热跳疼感。胸口也越发憋闷,跟塞了一大团棉絮似的,搞得全身都不得劲儿。他让秋大夫给自己号了一下脉,再开了几帖药。然后,他还要等哈采英的一个秘密电话——小哈头天晚上突然打回电话来,说是要向他报告一个重要情况。什么情况?电话里不便说。“……那咋办?
  
  那你就回来吧。咱们见面再说。“高福海提议道,”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挺想见你的。“”见面说,当然好。我也挺想见见您的。但一时半会儿我走不开。咋办?“小哈答道。其实她还担心,去一趟冈古拉,走顺了,也得两三天时间。要走得不顺,就难说了。四五天,五六天,七八天,都是它。情况紧急,她怕误事。会误什么事?高福海没紧着追问。既然小哈说这情况紧急,总有她的道理。他从不追问。年龄相差近三十岁的他俩,多年来相处得已非常默契。他深知哈采英这丫头跟一般人不太一样,有时,她整个人都挺像阴霾笼罩下的帕拉贡嘎拉大戈壁,深远,神秘,让人无法揣摸。而且有许多话,也的确是不能在电话里细说的。
  
  冈古拉使用的这套有线电话通讯设备,还是四十年代后期的东西,特别老旧。串音串得厉害,根本谈不上什么保密。“……这样吧。我马上派人把那部载波机安装起来。明天,你在镇里也找一部同样的载波机,咱们在载波机里谈。”高福海答道。用载波机通话,就可以避免有人在线路上窃听。就是串了音,没使用同样频率载波机的别人,也还是听不到。这样就比较保险了。
  
  冈古拉有人传说,小哈的妈妈曾跟高福海好过一阵,所以她跟高福海的关系不一般。后来我查实,并无此事。小哈的父亲早年病故,在冈古拉留下她母亲和小哈姐弟五人。当时,她和她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哈拉努里镇完中住读。要让她妈妈一人负担四个孩子的住读费用,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妈托人捎了口信去镇上,把姐弟四人全召了回来。她原想留个男孩在完中继续住读下去。但又一想,这么干,对两个女孩太不公平。索性都叫了回来。
  
  过一年看看情况变化再说吧。兴许会有啥转机呢?姐弟四个辍学到家的第二天,高福海带着他喂养的那条灰色黑背大狼狗(他就管它叫“黑背”),上她家去了。他告诉她妈,孩子必须回完中去念书。她妈说:“先把日子过下去再说吧。”他说:“过日子的问题,场里帮你解决。”“除了吃饭穿衣,还有一大堆难处哩……”“一大堆难处,你也得让娃娃们把学上了!”高福海牵着狗,在她屋里转了一大圈,临走时回过头来对她说:“听着,明天一早,我让黑背来送你那几个娃去上学。”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派“黑背”独自来了。“黑背”跟个小牛犊子似的,一米多高,一身紧巴巴的灰毛,耸着双肩,从嘴里晃出一根血红红子湿腻腻的舌条,颤儿颤的,一进屋就咬住小哈她姐弟几个往外拽。然后就一直围着她们,不让她们回屋。最后索性坐定在她家的屋门口,吠吠地狺狺地低声威胁,两只焦黄的眼珠子,狠狠地盯住她们,直到把她们逼上机车。当天下午它还来“检查”了一番,看看姐弟几人是否溜回来了。后来的三天,它天天上午来“检查”一遍,下午来“检查”一遍。检查完了,就坐在屋外斜坡上的那棵老榆树下,看守着。直到小哈她妈对它说:“黑背,哈娃子她们不会往回溜啦,快回去告诉场长,不用他再麻烦您老人家在这儿跟看贼似的看着我了。走吧走吧。”它这才抖抖全身的灰毛黑毛,昂着硕大的脑袋,快步走回那个黑杨树板子垒起的大屋子去了。后来,高福海隔三差五地来看望一下小哈她妈,慢慢就有各种闲话传出。小哈她妈是冈古拉最出色的裁缝。手巧,人也长得漂亮。长瓜子脸儿,厚嘴唇,高挑个儿,细皮嫩肉的,生了四五个娃娃,体形还没怎么太变;一开始只是场部缝衣组一个普通的缝衣女工,很快就当上了缝衣组的组长。缝衣组还托管着三个补鞋匠。她父亲就是这三个男补鞋匠中的一个,长得焦黄,瘦小,不爱说话。让整个冈古拉的男人都跺烂了脚掌,咬破了舌头,也想不通,一支鲜花咋就这么插在了一泡黑牛屎上了咧?生生地把全冈古拉那些风流男子都懊恼死完了。听说她爸当年是来冈古拉探亲,在火车上遇见她妈的。那会儿,她妈也就十来岁吧。
  
  身子板儿还没长开哩。人也瘦。饿的嘛。那是个饥饿的年代嘛。一路上,她跟人也说是上冈古拉来探亲的,但怎么问,她也说不清她的那个“亲戚”姓甚名谁在哪个单位到底是干啥的。
  
  “你……你跟……跟我走吧。我帮你找……找那个亲戚去……”她爸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爸其实不结巴。但怪就怪在只要一跟她妈说话,他就准定结巴。有人说他是装的,用自己的一副可怜相来搏取她妈的同情和好感。婚前,用这种手段来蒙一下对方,还说得过去。但结婚这么些年了,娃娃都那么大了,一跟小哈她妈说话,他还是结巴。这就绝对不是用“装”这一个字解释得通的了。)在火车上,她妈跟她爸躲躲闪闪地说道:“我跟你走,你别跟我使坏……”“使……使坏?”她爸老实巴交的,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在这件事情上,人还能使啥坏。他只知道自己喜欢眼前这个虽然穿得破旧,但长得好看,而又机灵聪明的小女孩。“使坏?”他又努力地想了想,赶紧把自己身上剩下的全部盘缠——大约还有十来元人民币吧,连同那个小白布包,一起交到她手上,说道,“……这是我身上所有的盘缠。我要对你使坏,你就全部没收,交给哪儿的治保主任……”“干吗呀。我又没跟你要钱。”她忙推开那小布包,并把两只小手一起藏到身后,害怕地看着她爸。这件事,以后让她妈说了好多年,说她爸这人,别瞧长着一副老实相,其实骨子里精得没法说哩,“就拿十来元钱,买我这一辈子。”“买?我咋买你了?你又咋卖的……”她爸一听她妈说这事,准要着急上火。
  
  对生物性灵之间的性事懂得早
  
  实际上,当时在火车上,她妈赶紧四下里打量了一眼,低低地说了声:“你找死啊?车厢里那么些人,就敢把钱往外亮?”说着,就拽着她爸跑到车厢的接头处,替他把钱妥善地藏到内衣口里,又取出针线,把袋口死死地缝上。然后,她才问:“你干吗要帮我?”
  
  “我……我……不……不干嘛……”“不许撒谎。”
  
  “我……我瞧着你像……像我的小妹……”
  
  “你还有妹子?”“咋……咋的了?我不像个当哥的?”“你有几个妹子?”“六……六个。”
  
  “六个?哈……哈哈……”她捂着嘴笑了,“你那些妹子跟你急了,你也赶紧给她们掏钱?
  
  “”……“他摇摇头。”为啥?“她问。”没钱……“他说。”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纹一下从脸上敛去,又问:”那你咋办呢?“他呆站了会儿,慢慢脱下一条袖管,露出一只肩膀头来让她看。肩膀头上明显地有一些牙咬的”伤痕“。她一惊:”谁咬的?你那些妹子?“他点点头。”这又为啥?“”她们说,她们的牙痒痒了……“他傻傻地答道。她哈哈大笑起来。但笑完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暖暖地酸酸地,又涩涩地在心里漫散开来。
  
  他的忠厚,善良,诚恳,使离开家乡这么些日子来,一直处于焦虑、警觉、忐忑,以至于深陷无望之中的她,早已感到身心疲惫不堪,现在终于遇见了一个可靠的人,能让自己松懈下来,踏踏实实地喘口气了。她心里一阵酸热,忽然间非常想好好地哭一场。她慢慢地顺着车厢接头处的板壁,把身子出溜了下去,坐到了那冰凉的铁板地上,抱住自己的双膝,低下头,小声地饮泣起来。“咋……咋了?”他又慌张开了。“没事……”她一边流泪,一边摇摇头答道。“快起来。女娃娃屁股底下啥东西都不垫,就这么坐在冰凉地上,要坏事的哩……”显然,伺候过六个妹妹,他还是懂一点女性生理常识的。她不哭了,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微微地红起脸问:“我……我能叫你一声哥吗?”“行……行……”他忙不迭地回答,赶紧扯开她刚缝上的内衣口袋,把那装钱的小白布包掏出来放在了她手上。他忽然觉得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而后就攥住了他的手,但只是松松地攥着,他觉着她用她那根柔软细长的大拇指,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他粗糙的虎口。他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站着不敢动弹。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清甜的呼唤:“哥……”他看到她怯怯地羞羞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把目光慢慢移向他的那个肩膀头。他慌慌地忙褪下袖管儿,裸露出肩膀头来。她红着脸,便点起脚尖,把嘴凑了上去。当她的嘴唇和牙尖触碰到他肩头的皮肉时,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是着了火一般,又像一只已经被点燃、并正在爆炸的火药桶似的,隆隆地在往外膨胀,汹涌,喷发,震动……而她,却在抽泣的同时,肆意地吮吸着,咬啮着,舐吃着……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后来,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脚后跟,仿佛累了似的,闭上眼睛,把双手和自己的脸都紧按在他的胸脯上,又一动不动地呆了很久很久……而后,她突然睁开眼,调皮地冲他笑了笑,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光溜溜、毛茸茸的后脖梗上,说了一句他一辈子为之感动,并永生难忘的话。她说:“你也摸一下吧,哥。”
  
  ……说一句实在的话,不管在小哈她爸死之前,还是在她爸死之后,她妈身边始终有不少男人围着。裁缝组在场部商店的大院里,一大一小占了两间屋。两间屋还是通联着的。大屋是缝纫女工们工作的场所。放着一张四五米长的大桌,六七台老式的缝纫机和烧烤熨铁用的炉子。里屋那个小间,那是组长,小哈她妈替人量体裁衣的地方。也有一张大桌子,比外头那张要小些。还有一个大木柜,半人多高,一人多长,六七十公厘米宽,也是用黑杨木板做成的,据说是陈放布料用的。但实际上,他们告诉我,这是小哈她妈跟相好们幽会的地方。据说,在小哈家,原先也有这么一个柜子,也是用黑杨木板做的。有一回,小哈分明看见她妈领着一位“叔叔”进了自己家的门,没隔多大会儿工夫,等她回去,却怎么也找不见她妈和那位叔叔了。后门分明是关着的。刚才也没见她和那位叔叔从正门出来。家里就这么两间土屋子。院子里那六七棵向日葵悄没声地沐浴在下午灼热耀眼的阳光里。斜坡地里那一片土豆正开着黄白色的小花。小小哈(那年她刚满十岁)正一筹莫展着,就听到她家里屋的那个黑杨木板箱里突然传出一阵只有闷头打斗时才可能发出的粗重喘息声。有男人在喘息,也有女人在喘息和叫喊。她知道是他俩,都被“困”在了板箱里。但不知道他俩在里头究竟在干什么。因为除了打斗声,喘息声,有时还夹杂着一阵她妈妈的嬉笑声和咒骂声。荒原上的娃娃,不管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对生物性灵之间的性事,总是懂得比较早,知道得也比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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