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明:黑雀群-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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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严酷的历史性的关键时刻,我当然不可能把更多的心思和精力,放在一个已然入狱了的“劳改犯”身上,我想这应该是谁都可以理解和谅解的。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使我在那一个时间段里有意地去“疏远”那位韩起科,那就是:当时我已经娶马桂花为妻了。
马桂花一直喜欢着韩起科。(我不知道对于那个年代的十六七岁的少年,能不能用“暗恋”这样的说法。假如说,暗自喜欢,暗自崇敬,暗自关怀,暗自思念,也就是现如今说的“暗恋”,那么,我要坦率地说,当时还不满十七岁的马桂花一直在“暗恋”着同样还不满十七岁的韩起科。)虽然从当时的各种迹象来看,韩起科从来也没有把马桂花当作自己的什么人,从来也没对马桂花有过任何感情方面的表示或暗示,但在冈古拉,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在将来的日子里,他俩才是最般配的一对。如果不是发生了纵火事件,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认为,他俩日后是一定会成为两口子的。这几乎也是冈古拉大多数人的愿望。现在我把马桂花娶到了手,以我现在的身分和地位,不会有人认为不应该,不合理。也许更多的人会认为,在“韩起科之后”,由我来娶马桂花,应该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水到渠成”的一件事,也是“不幸中万幸”的一件事。应该说,我娶马桂花是堂堂正正的,即便去见韩起科,我也没什么张不开嘴,说不出口,抬不起头的。但是……但是……说真的,自从娶了马桂花,我心态上总有那么一种“乘人之危”“夺人所爱”,不好意思再去见韩起科的感觉,特别是这两年,和马桂花一起生活得远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和和谐,甚至越来越生分,越来越疏离,别扭,我为此也越来越苦恼,越来越感到无所适从。为此,我也在尽量回避再见到冈古拉的那些老朋友,尽量不让自己去回想那段在冈古拉的生活。自然因此也就渐渐地淡化了要去看望韩起科的念头。即便时不时地也会偶尔地想起冈古拉,想起韩起科,那也只是一闪念的事情,也只是在计算,哦,他还在服刑,已经劳改多少年了,刑期还剩多少……八九年都不肯见人,这一回却主动上门来求见。干吗?是来找我为他“平反”?不会的。他是个明白人。他应该知道,当时只判他十年刑,还是算“宽大”的了,还是基于当时他“未成年”,也因为内部有人帮他说话,为他斡旋,(在最后关口,高福海上下找了不少人,做了不少工作。)甚至那些被烧伤了的知青,也都为他向公检法部门递交了请求信,“希望从轻发落这个一时感情冲动的娃娃”。审判委员会合议该案时,也慎重考虑到了事情的发生,有它的特殊性,是在一定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大环境之中”造成的,经请示批准,才做出了这个从轻判决的结果。否则的话,以故意纵火、烧伤几十人,恶意破坏中央解决知识青年问题的战略部署罪论处,从重从快,他是必死无疑。更惶论“平反”?!!
社会治安的最大一块“毒瘤”
那么,是来找我给他安排工作的?这倒不是没有可能。但我想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依我多年前对他的认识和感觉,这小子身上有一点东西,和高福海极其相似,那就是自卑和傲慢共生,谨慎和冲动并存。这一种特质,我们有时从其他人身上也能发现一二。但从没像这二人那么典型和强烈。这二人内心的“自卑”是用“傲慢”的形式外在出来的,而长期谨慎压抑的结果,往往又以极度的冲动来对自己进行反拨,并以此画上一个个扭曲变形的句号。也许十年的大狱生活,能把他“炼”得实在一些,世俗一些?也学会了要利用“关系”来给自己谋一点眼前的实利?如果他真的只是为了“吃饭问题”“生存问题”来找我,我想这是没什么可责备的。把我放到这个处境里,我想我也会这么干的。因此,只要他提出,我想在可能的范围里,我会为他做一点事情的。我甚至还为此做了点准备,找过一两个街道社区的主管干部,打听在哈拉努里市内,有哪些单位愿意接收这样一类刑满释放的年轻人。但到末了,我还是相信,还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一回,一定会有什么比他个人的“吃饭问题”“生存问题”更重大一些的原因,促使他来找我……这狗屁孩子的突然出现,骤然间使我又走近了那个对于我来说已然远去了的“冈古拉”,让我的内心又渐渐变得不平静起来……几天后,市公安局的领导告诉我,他们找到韩起科了。让我吃惊的是,他们居然是在臭名昭著的“灰鸭嘴村”里找到他的。
“灰鸭嘴村”位于哈拉努里西南方,离市区约四十来公里。上个世纪初,一个由英法两国探险家组成的探险队很偶然地在那里发现了一个蕴藏量巨大、而且埋藏很浅、极便于开采的优质无烟煤矿,名噪一时。当时在那儿云集过数千矿工和矿主。“灰鸭嘴”也因此成了当时东亚少见的大型煤碳生产基地。但由于当年开矿技术落后,矿主素质很差,管理极其混乱,地下煤层突发自燃,酿成一时无法控制的地下大火,矿井纷纷报废。这场大火在地下一直燃烧了近百年,烧到今天。方圆十数平方公里内,地面都是烫的。几乎所有的地缝里都在往外嘶嘶地喷射着一绺绺黄白色的烟气。大地被熏成了焦黄褐红色。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儿。区域内所有有生命的东西不是枯萎了,便是逃离了,只剩下寂静不动的天空和远山,死死地守护着它。因此,无论是离远了看,还是走近了看,它都给你一种极恐怖的感觉,跟个魔鬼峡谷似的。前些年,有人发现可以用电解的方法,从这些被熏黄蒸红了的土壤中(他们称之为“铝矾土”),提炼出高品质的铝来。一度又招来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矿主和从业者。但不久又发现,在无法解决能源的情况下,耗电量巨大的电解法,绝对只是纸上谈兵墙上画饼的事。于是这些大大小小的矿主和业者又一窝蜂似的撤走了,只留下一片片简陋低矮的棚棚子和土屋。其中最大的一个聚居区,就是现在被人称为“灰鸭嘴村”的群落。
现在,惟有这个“群落”里还居住着来历不明、身份不一的一二百户“人家”。(据说这一两年间,已发展到五六百户好几千人的规模了。)这些人,你可以认定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新盲流,新乞丐,新的犯罪团伙和新的“超生游击队”……但你却什么把柄也拿不住他们。这些人以灰鸭嘴村为依托,以收购废旧物品为名义,辐射周围各个城镇、矿山、油田,农场,做着他们或谋财不害命,或谋财也害命的勾当,成为威胁这地区社会治安的最大一块“毒瘤”。据说近来有人还谋划着在“村子”里开设时尚的“美容院”和“桑拿休闲中心”,正在招收各种各样的按摩技师和陪伺女郎,还想在那儿正经火火地经营一把……韩起科怎么会在那儿落脚?他在那儿干啥?市局的同志提议,如果我一定要去灰鸭嘴村,出于安全的考虑,能否由他们派人先去把这个“韩起科”的背景搞搞清楚,或者干脆把他弄到市里来见我。我断然拒绝了。我早就想去那鬼地方瞧瞧。兴师动众的,总不是好办法。我只是让他们把韩起科在那“村子”里的确切住址搞准了,第二天上午,顺延了原定所有的日程,自己一个人开着一辆丰田“巡洋舰”,独自去了“灰鸭嘴村”。
《黑雀群》陆天明
周围主动设下了“警戒哨
那是夏日里一个晴朗的上午。我驾驶着老坦克似的丰田“巡洋舰”缓缓驰进“灰鸭嘴村”。除了一地爽朗的阳光,阳光下汩汩流淌的污水,堆积如山的废旧钢铁,(一多半是偷盗来的,)同样堆积如山的废旧酒瓶,十几条栓在桩子上的恶狗,几十只闲散的白色来杭鸡,空气中消散不去的一丝淡淡的硫磺味,我几乎没看到一个活人,也没有看到一棵活着的树。后来便看到了女人。好几个。这也让我大为意外。我想,在这儿我应该先看到三五成群,贼眉鼠眼的狗男人。但我却先看到了一些平平常常的女人。神情很平和的女人,很平和地出入各自的门洞。也有个别的,中年以上了,却打扮得十分俗艳,眼神却十分阴沉。然后我在一些篱笆墙的拐角处,看到了几辆或新或旧的跃进牌卡车和桑塔纳轿车。在一个空场上还看到了一大堆报废的旧车。在那儿,我才看到了孩子。一群很脏,或不太脏的孩子,把我领到了韩起科住的那间土屋前。
(后来我才知道,当前这个“村”离真正的火区,还有三四公里路。)这间用土块垒成的屋子进深足有六七米吧。从光线耀眼、又特别晒人、没有一点绿色的室外一下走进屋里,既觉得异常地凉爽,又觉得相当的阴暗。我必须呆站一会儿,让瞳孔慢慢放大了,才能适应这屋里的亮度,然后才看清,屋里并没有人。我忙转过身,迟疑着正要责问那几个领路的小娃娃,却看到两三个大汉型的男人急匆匆走了进来。
“是顾书记吗?”发问的,是其中一位。这家伙相比其他几位来说,个头较为矮小。留个平头。白衬衣很旧。蓝长裤很皱。黑布鞋却挺干净。如果他就是韩起科,那这十年间他起码长高了有二十多厘米。过去稍带些稚气的圆形脸庞,则完全长成了成年男子那种棱角极分明的国字形。皮肤虽然粗糙,黝黑,但目光的闪烁间还是显露出一点应有的精明和精到。
“韩起科?”我看定了他,迟迟疑疑地问。
“不。我不是。”那汉子忙歉疚地说道,“起科原先在这屋里住来着。这些日子他一直病着。烧得还怪狠底咧哩。我把他挪我屋里去了。刚才看到‘巡洋舰’哩,都猜是你来了咧。他赶紧让我们来接你。”做一番简短的解释,他们几人匆匆领我去看韩起科。而韩起科现在待着的那屋,正是我进“村”后,最早看到有女人进出的那个屋。那女人来给我沏茶时,我问韩起科:“你妻子?”韩起科忙笑道:“又错了。那是我嫂子。”他指着那个穿白衬衣蓝裤子的汉子笑道:“她跟他才是两口子。书记乱点鸳鸯谱,不怕闹出人命案哩?”在场的那几个大汉都怯怯地跟着笑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哥”,是韩起科服刑时的“难友”。他们在同一间号子里住了三四年。韩起科实际上只服了五年刑,就被假释。(这件事上,很可能高福海再一次起了作用。当然,韩起科自己在狱中优异的表现,也是决定性的因素之一。
)宣布他假释,让他回冈古拉。他却怎么也不肯走,非要留在监狱里。“这世界上还真没见过你这一号‘蠢猪’!”监狱管理局的领导和直接管辖韩起科的那位分监区长着实恼火了一把,“你小子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人牵着不走,鬼拽着飞跑咧!”但骂归骂,上自监狱长分监区长,下到区队长、管教,以致那些狱警,都挺喜欢这个韩起科。同一号子里的犯人也都挺服他。再说,也都知道他是个没家可去的孤儿。当时狱中正掀起学习文化的新高潮,正缺文化教员哩,就把他留下了。一直到第八年年尾,扣去减去的刑期,他才带着刑满释放证明,正式离开了监狱……“你出来已经快两年了?”我不无惊讶地问。
“是的。”
“那你怎么才来找我们?”
“……”他默默地苦笑了一下,没回答。
“成家了没有?”我又问。
“咋说呢?有过女人,又散伙了。”
“是吗?你小子还挺赶潮流,短短两年里,啥滋味都尝了,一点没耽误,都赶上当今最前卫的那伙年轻人了。”
“……”他又苦笑了一下,不说话了。这时候,屋里只剩下我跟他两人了。看到我俩要说话,那几个大汉都挺自觉,悄悄地撤了,连那个“嫂子”,都不在屋里待着了。而且那几个大汉一出去,便在屋子周围主动设下了“警戒哨”,不让村子里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靠近这屋来打扰我俩谈话。看起来,这狗屁孩子坐牢出来后,在这“村”里还挺有点“人望”。
“没想到你在这儿还挺有威信。这两年一直在这儿住着?”我笑着问道。
“哪里啊。也就是偶尔过来玩两天……”
“那你这两年都在哪儿待着了?”
“哪儿都去了……满世界挣命呗……”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这两年过得不顺?”
“……”他沉默了。过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反问,“这两年,您遇到有过得很顺的人吗?”
《黑雀群》陆天明
一种无效猜疑和戒备的被动境地
他问得很尖刻,但语气中却不带一点怨恨,仿佛只是在求证一个公理。这倒让我感到十分的诧异,甚至多少有些为之感动。以他这些年的经历,居然能不怨恨,还能保持一种清醒和冷静,保持一种必要的尖刻,实在难得。忽然间,我觉得他此刻的神情特别像一个人。像谁呢?马桂花的父亲马立安,像那位“圣徒”?知青返城后的几年间,像朱副场长、李副场长、赵大疤那样的,过去被责罚到遥远的冈古拉来的干部,都回到了他们原先生活的大城市。马立安也回去了。但不久,就病故了。得知他病故的消息,我简直不敢相信。在那么艰难困苦的冈古拉,两眼仍能灼灼放光的他,回到老家,过上了条件优越许多倍的生活,怎么就突然病故了呢?父亲病故,对马桂花的打击特别大。当时她已经跟我结婚了。我明显感到她精神状态的变化,变得沉闷许多。她告诉我,有两个人,一直是她这一生精神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