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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陆天明:黑雀群-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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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时而从向日葵林中显现,时而又“淹没”在向日葵林中的窝棚顶子。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神秘的小窝棚跟他之间一定存在某种特殊的关系。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他的生身母亲。那一瞬间,他是那么地想疯狂地叫一声……叫一声:“妈……”
  
  后来,的确也有人曾这么偷偷地告诉过他,他真正的生父就是高福海。而他的生母就是在这个小窝棚里生下他的。生母生他时,没有任何人在身旁,又是难产。好不容易生下他,没过几小时,等高福海赶到,她已经咽气了。孩子包得好好的,放在地铺的一堆干苜蓿草上。她应该就埋在那片向日葵林中。这也是高福海从来不许任何人上那儿去种庄稼的根本原因。而他的生母又是从哪儿来到冈古拉的,又是怎么跟高福海好上的,为什么偏要躲到这向日葵林里去生他,等等等等问题,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说法。当然,更多的人坚持说,他是那年高福海在第十七棵黑杨树下捡到的。捡到他时,有一群母狼围着他,它们在轮流地喂着他奶……后来,他曾不止一次背着高福海,偷偷地上峡谷里来找过这片向日葵林。但非常奇怪的是,而且让他感到非常恐怖的是,无论怎么努力,在走过了那片山前平原后,再也没有找到过那个奇异的大裂谷。按说他不会迷路啊。所有冈古拉的人都知道,韩起科打小就不会迷路。五六岁时,你把他一个人扔到荒原腹地里,扔进任何一片原始的胡杨林,铃铛刺林,或苇湖滩里,他都能找得到你们送他进来时留下的那条大车车辙印。他对方向的敏感和对路径的记忆,天生就跟一头狼一样。况且他寻找的是一片大峡谷,是丢不掉、化不了、风吹不走、雷电也摧毁不去的大家伙!还有那么大一片向日葵林,那么一座刻骨铭心的小窝棚!他甚至怀疑过,那天自己是否真的跟高福海去过那地方……或者是因为当时自己一时心慌,看走了眼?但这些都是绝对不可能的。说是看走了眼,那只可能发生在一眨眼之间。但那天,前前后后的过程,整整延续了几个小时啊!也许压根儿就是一场梦?是因为那天在拖拉机上睡着了?睡着以后就做了这样一场梦?做这样的梦,是因为自己实在太想有一个亲娘了?实在太想向全世界的人证明,除了那一群母狼,他韩起科也是有一个拥有人类母亲的人?如果是梦,那这梦也做得实在太真切了。他不相信这是梦,也不愿相信这是梦,更不甘心这是一场梦。
  
  他想问高福海来着。但真不敢问。很多次话都涌到嘴边了,又哆哆嗦嗦地咽了下去。是怕触疼高福海心里的某个伤疼之处?还是怕别的什么?他说不清。但有一个信念他是坚定的,那就是:既然高场长不想主动告诉他,那就说明,这件事不该他知道。那么,他也就不该主动去打听。那就不打听吧。当时也忙着别的事情,后来又有小分队一摊工作压在肩上,渐渐地也就把它淡薄了。只是偶尔地还会默默地想起那个大裂谷,那片向日葵林,那个小窝棚,去捉摸一下那种有亲妈的感觉,并独自一人默默地发一会儿呆。尤其是在哈拉努里第一监狱的那几年时间里,这种怀念和追忆频繁袭击,有时搅扰得他不知所以……听到高福海病危的消息,他当然是焦急的。愧疚的。高福海让他失望。这一点,他至今不否认。自己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情,应该接受惩罚。但高福海在关键时刻,在人格上表现出的那种“软弱”“优柔寡断”和“委曲求全”,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也是跟这位父亲式的人物多年来对他的一贯教育和训导背道而驰的。男人站着应该是座高山,躺下也该是条大河。
  
  况且我们还是冈古拉的男人哩。当他戴着手铐,最后让公安把他从场部押走的时候,高福海始终没有走出办公室一步,来送他一送。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不出来再看他一眼。即便是恨恨地上前来抽他一个大嘴巴子,也能让他走得痛快一点啊,也能让他在日后那监狱生活中更少一点后顾之忧啊。但“父亲”居然一直“猫”在办公室里,连头都没探一下。啊,父亲……现在他病危了,自己当然是应该去看望,告别的,也许还可能是最后的告别。带上这样一包具有暗示性的葵花籽,韩起科还有这样一个心愿,希望能引得病危的高福海下一番最后的决心,给自己揭开身世之“谜”。能不顾一切地告诉他关于那片“向日葵林”的秘密。他要知道,那个大裂谷,那个窝棚,那个女人和那个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世界上的婴儿的秘密。
  
  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吧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话,他相信,高福海在临终前,肯定特别希望能看到这样一朵来自冈古拉的向日葵。一个金黄色的慰藉和愧疚。可惜不是那个季节了。金黄色的向日葵早已无处去寻找了。带一包深灰色的冈古拉葵花籽,聊胜于无吧……韩起科放下手里的旅行包,略略地镇定下自己的情绪,伸手去摁响了门铃。不一会儿,便听到有人悉悉索索地走来开门。脚步轻软,急促。听起来像是个女人。但不像是个熟悉的女人。他的听觉一向是灵敏的。而后门檐下的灯亮了。开门的果然是个女人。但一眼之下,却又觉得有一点面熟。只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的了。
  
  “是……是韩起科?”她用一种探询的口气,急急地问道。
  
  “是的。这……这是高场长家吗?”韩起科重新拿起那两个旅行包,谨慎地探问道。
  
  “快进快进。哎呀,还问个啥么,大伙都在等着你咧。”那女人一边说,一边把韩起科让进院门,一边又伸手要去替韩起科拿东西。听她口气,好像早就知道有这么个韩起科要来似的。
  
  紧跟着,从院子南头一排房子里蹿出五六个男女,带头的那个便是马桂花,还有金兰、在军等人,一齐向韩起科扑来。据马桂花说,原小分队的队员已经来了有十好几个了。有两三人,跟着建国去机场接赵光了。有五六个,陪高场长老伴去医院接高场长了。老爷子知道起科和赵光今天到北京,说什么也不肯在医院呆了。听说赵光今天也到,韩起科心里不觉有一点格愣。前不久,他和赵光还闹了挺大一个矛盾。赵光正经还又找他谈了一回话。谈话总的意思是,你韩起科完全可以对各种问题保留自己的看法,但有一条界线,你韩起科必须划得非常清楚,也就是说,你韩起科绝对不能再以十年前那个小分队队长的姿态和感觉来对待和处理当前你我之间的关系。你必须明确,目前,我是公司的老总。公司里的事,最后是我说了算。这话,我本来是不想挑明的。其实在一般情况下也是用不着说得那么明白的。但现在看来,不挑明,真还有点不行了。
  
  “你的意思是,今后我就别说话了?”韩起科问。
  
  “你瞧你。谁让你别说话了?我这么说了吗?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哎哎哎,现在跟你说话,怎么那么累啊?你干吗老拿你自己的想法往别人头上套啊?”
  
  “那就是说,我还可以说话,但不管说什么,都得顺着你的意思说,最后都得按你说的去做?我理解对了吗?”
  
  “不是要你什么都顺着我。而是在遇到有矛盾的时候,经过再三商量也统一不了认识的时候,但情况又不允许我们继续往下扯皮的时候,就不扯了……”
  
  “就得按你说的去干?对不?”
  
  “以后,你当老总,就按你说的去干。”
  
  “那,这跟高场长在位时的做法,有啥不一样呢?跟我当小分队队长时的做法又有啥不一样呢?”
  
  “你……你……行行行,咱不说了。韩起科,反正你记住一条,这个公司最后由我说了算。
  
  “
  
  最后,韩起科“报病假”去“灰鸭嘴村”,跟吵这场架,也有相当的关系。
  
  “刚才替我开门的那位女同志是谁?”等进了北屋那正厅,韩起科低声问马桂花。
  
  “她?你不认识了?原先镇机关的保密员,小哈呀!高场长的干闺女。”马桂花答道。
  
  “难怪哩,我怎么老觉得那么面熟呐。哦,她……她也来了……”韩起科当然清楚高福海跟小哈一家之间的那点老关系,但他并不清楚在他服刑期间,高福海正式认哈采英为干女儿一事。当时,上头已经正式通知高福海去办离休手续。哈采英却主动提出要认高福海为干爹。
  
  高福海说,我都要退了,已经成了一个没人搭理的糟老头了。你认这一号干爹不是太傻了?
  
  要认,也得上那门前院里仍然停着高档轿车的家里去认。小哈笑笑说,我倒是想进那样的家门哩。可又老又丑,我进得去吗?两人哈哈一乐,就把这干爹干女儿的事说定了。
  
  “高场长还能动弹?”韩起科又问,“干吗非要回家来?我可以上医院去看他嘛!”
  
  “这两天,他的病情有点缓转。他自己特别想在家里接待你和赵光。可能……可能也是想最后在自己家里跟我们大家伙聚一聚吧(说到这里,马桂花的眼圈红了)……医院也拿他没办法。唉,也算是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吧。”
  
  马桂花跟韩起科正说着话,哈采英推门走了进来。她估计韩起科这时段下火车,肯定还没吃晚饭,便先去厨房把饭菜热上,再过来催他简单地洗涮一下,就去用餐。
  
  女主人的口吻,训示
  
  “采英姐,刚才没认出您来。喝了两天北京的水,人也长白了……”韩起科忙起身跟哈采英打招呼。
  
  “哎,你这不是变着法地骂我长得黑吗?韩分队长,我可没招你惹你!”小哈笑道。
  
  “别别别……千万别再叫什么韩分队长。您这可是比骂我还厉害哩!”韩起科赶紧红起脸笑道。
  
  “快去洗洗吧,瞧你这一身的味儿!一会儿怎么跟人住一个屋?”马桂花也笑着催促。
  
  “跟谁住一个屋?”韩起科忙问。这小子最怕跟人合住一个屋。一是,他受不了那股“人味儿”,二是,他怕热,没法消受别人整天儿的把火炉盖烧得通红通红。第三,更受不了同屋的人,有事没事凑你跟前来“翻江倒海”般地乱嚼舌头根子。他倒不是有什么静思瞑索的玄妙习惯,和修身养性的癖好,只是小时候孤独惯了,有时候就总想一个人独自静处,也就那么待着,啥也不想,不盘算,像一头吃饱喝足的跛脚狼,低着头在碱蒿子窝跟前毫无目的地慢慢转圈儿,然后支起两条前腿,静静地坐起,呆看那火红的月亮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在一监服刑的那几年里,最要他命的一条,就是必须跟二三十个服刑人员住一个大通间。开始那一段时间,充满在整个号子里的那股腌的“人味儿”,简直让他只想撞墙死了算了。
  
  后来狱方让他协助管理劳改车间的生产,算是给了他一点“方便”:收工以后,能找一点借口,在空空荡荡的车间里,磨磨蹭蹭地待到不能再待的那一刻,再回号子。
  
  “还能跟谁住?跟你们原先小分队的那些男同胞呗。这院子再大,也不够你们一人一间的啊。凑合两天吧。”哈采英俨然用女主人的口吻,训示。
  
  “快去洗洗吧。住的问题,待会儿再说。”马桂花是知道韩起科这“臭毛病”的,怕他为这点小事不愉快,赶紧催促韩起科从背囊里取出换洗衣袜,领着他往卫生间走。卫生间在后头一个小跨院里。廊檐下堆满了蜂窝煤块。靠墙还晾着一些尚未来得及窖藏起来的大白菜。这两年,北京城里几乎再没人干这营生了。但当时,以致在很长的一个“历史阶段”,北京人入冬前,几乎家家户户都得买个几百斤白菜,留着过冬时吃。每年赶到十月底十一月初,无数辆拉运白菜的大卡车不分昼夜地涌入京城,穿梭在大街小巷中。这十天半月,说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白菜至上”的气氛中,也不为过。
  
  “大夫咋说的?高场长能熬过这个冬天吗?”韩起科跟在马桂花身后,小心翼翼地走着,并问。
  
  “反正是够呛。”马桂花轻轻地叹道,“他都念叨过你好几回了,老在问,起科怎么还不来?起科怎么还不来?这孩子真的就那么恨我?我都要死了,还不肯来看看我……”说着,马桂花便哽咽了。韩起科也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然后,马桂花又告诉韩起科,朱副场长李副场长他们都来看过高福海了。这两人也退了。一位去珠海落户了,据说房子是在那儿经商的儿子给买的。一位落在北京,退休前是中直文化系统的一个行政官员,也干到了副司局级。那天来看高福海,一个带着孙子,一个带着外孙女,在病床跟前坐了好大一会儿。“老人们到这份儿上,倒也都能把话心平气和地说到一块儿去了。”马桂花说着,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吗……”
  
  “你真的还在恨着高场长?”
  
  “我干吗要恨他?”
  
  “那你咋会留给别人这么一种印象?有这个必要吗?”马桂花忧郁地瞟了韩起科一眼。
  
  “瞧你说的。我愿意让人这么看我?他们愿意这么说我,我有啥办法?”韩起科不高兴地反驳道。
  
  马桂花不说话了,只是再一次忧虑不安地瞟了韩起科一眼。卫生间不大,倒也干净。但还是堆放了一些杂物。马桂花替韩起科把热水器调节好,又替他把挡水的塑料围子挂起,把窗帘拉严实了,提醒了洗头水和洗浴液之间的区别,最后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还问了句:“一会儿,要我来接你吗?自己能认得回大屋去的路吗?”韩起科笑道:“书记太太,我再不中用,也不至于窝囊到这地步吧。”“谁是‘太太’?!”
  
  马桂花不高兴地瞪了韩起科一眼,便带上卫生间的门,赶紧走了;但走到连接跨院和正院的抄手走廊上时,她却又呆呆地站下了。她比韩起科要早来两天。她已经不是头一回来这儿了。前些年,她曾上这儿来看望过高福海。这两天里,她相帮小哈,接待陆续到来的这些“客人”。(哈采英也没比她早来多少天。)大伙本想上外头找个招待所安顿的,可能还自在一些。但高福海愿意大伙儿都挤在他这院儿里。他希望这最后一回的“聚会”,能给大伙留下一种“回家”的感觉。这想法产生于一个自认为处在临终阶段的老人的头脑中,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因此给马桂花和哈采英增加的工作量就不是一点点了。不说一日三餐准备这十来个大男大女的饭菜,得多麻烦,只说为了凑齐这一二十床枕头被褥,反复地去跟周边那些小旅社的经理们讨价还价租借,就伤透了她俩的脑筋。到北京的这些天,每晚她只能睡四五个小时。但能重新忙碌在这些小分队的伙伴们中间,她却觉得特别的痛快,甚至是一种久违了的舒心。还有一点,是所有人都不会估摸到的:忙碌中,她在焦急地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不久前发生的那场“大矛盾”
  
  她忽然发现,当自己离开哈拉努里,离开那个交织过自己无数烦恼恍惚无奈的地方,当火车轰的一下,缓缓启动,向那遥远的目的地奔去的时候,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希望能尽快看到那个人。这些年,她心里也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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