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明:黑雀群-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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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红,上身一耸一耸地直往上挣。
韩起科忙冲过去,抱住他,问:“咋的啦?我去叫护理来吧?”高福海嘶嘶地喘着,只是摇着头,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韩起科,过了一会儿,长长地出了口气,才得以慢慢平静。人却完全瘫软在韩起科的怀抱里。两颗老泪颤颤地在布满皱纹而又深凹的眼角里蠕动。
“你咋样?还好吗?”待重新躺回床上去以后,高福海勉强睁开眼睛,缓缓地问韩起科。韩起科拿热的湿毛巾替高福海轻轻擦去眼角的泪花,说道:“别说话了。您不能太激动。好好躺着。一会儿,您还是回医院去吧。赵光想干啥呢,出精倒怪地把您拽到这儿?”
高福海没接韩起科的话茬,只是默默地躺了会儿,等自己完全倒过气来,突然问韩起科:“给我带啥来了?带冈古拉的土豆没有?”韩起科忙说:“带了带了。咋能不带呢?”高福海僵硬地挣出一丝笑纹,说道:“还是你想得着。这么些人,带那些东西,什么人参鹿茸。唉,你说,我现在要那些玩意儿干啥呢?”韩起科说:“那些好东西,留着您以后慢慢用吧。日子还长着哩。”“我还有啥日子,啊?”“快别这么说。我看您今天气色就不错。除了土豆,我还给您带了一样东西哩。”“是吗?啥?”“您就别问了。说出来,您可能又要激动了。反正是您喜欢的。”高福海没再追问了。可能没那个力气再追问,也可能是因为一个人到了这样的最后时刻,对过去曾经喜欢过的那些东西,也都不那么在乎了,有也罢,没也罢;喜欢又怎么样,不喜欢又能怎么样?所以就不想追问下去了。他们更看重的当然是眼前正在经历的每一分钟。两人便默默地又静坐了会儿。过了一会儿,高福海却问:“你还恨我吗?”
韩起科忙说:“快别说那个了。”
高福海侧过脸来,瞠瞠看着韩起科说:“也别恨朱副场长和李副场长他们,别恨他们说我们精神不正常。也别恨所有那些要离开冈古拉的人。”
韩起科说:“我不恨。”
秘密地进行一笔不公开的交易
高福海攒足力气,慢慢地说了一段让韩起科特别吃惊的话:“……想一想,这几十年,有谁是真正正常的,完整的?说别人不正常,不完整,其实他们自己也挺可怜,也是挺不正常,挺不完整的。我们要承认自己的不正常,不完整。我们自己不也会离开冈古拉,去寻找新的生活吗?要承认我们做错了许多事,还做过一些让别人变得不正常不完整的事。但他们就没做过这一类缺德的事?在自己变得不正常不完整的同时,又常常会做一些事情,把别人变得不正常不完整。这就是我们这几代人共同的悲剧。谁也别责怪谁。要承认,让每个人都真正正常完整地活着,是包括我们儿孙后代在内今后几百年所有人一直要努力的一件大事。努力几百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实现……所以,别跟任何人赌气,由他们说去……由他们说去……”说着,他又憋憋地喘了一会儿。韩起科以为他还会说一些只有临终时才会说的“大彻大悟”“大包大揽”“大空大透”的话,但高福海却不说了。他感到浑身乏力。手脚冰凉。眼前一阵阵发黑。后脊梁上湿腻腻的。黏稠的冷汗慢慢地从耳朵根后顺着脖梗往下流淌,濡湿了一片枕巾。休息了一会儿,他让韩起科告诉他现在几点了。韩起科说,快十二点了。他艰难地抬起右手,指指撂在一旁椅背上的一件上衣,对韩起科说:“口袋里有一块手表,你拿去。”韩起科忙问:“干吗?”“那是我爸留给我的……”“别这样……”“一块老式的欧米茄表。当古董存着,还是值一点钱的。”“您留着自己使吧。”“我让你拿着就拿着。”
然后他又喘了一会儿,又问:“几点了?”韩起科看看那个表盘子上的罗马字和衬底都有点发黄发暗的欧米茄表,说:“十二点零五分了。您这表比我的快五分钟。”高福海说:“你那个什么表?电子的玩意儿。还是以我的表为准。以我的表为准……我就能多活五分钟。”
说着,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因为极度的疲乏,他这所谓的笑也只是僵硬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而已。脸部其他的肌肉仍然是木然的。如果没看到他眼睛中同时闪过的那一绺活泼泼的光亮,人们一定会误以为他是因为不可忍受的疼痛骤起,才这么抽动嘴角的。然后他对韩起科说:“有些话我们得赶快说了。我们只剩四十五分钟了。”韩起科问:“什么叫只剩四十五分钟?有谁限制我们见面时间?”他说:“一会儿,赵光要来。”韩起科问:“这小子!居然利用您来要挟我!”高福海用力地想从枕头上抬起脑袋,但怎么也抬不起来。韩起科忙趋步上前抱起他,说道:“您就别再管我们的事了。我这就送您回医院。”高福海一把抓住韩起科,急急地问:“你拿了他十万块钱?”“我拿了他十万块钱?”韩起科的脑子一下子没抹过弯来。他以为赵光让高福海来做他工作,是为那二百五十万贷款的事。“他说你私下扣了他十万块钱。他有人证物证。”“有……有……有这么回事。”韩起科想起来了。“你真不明不白地拿了他十万块钱?”高福海瞪大了眼睛,问。韩起科把高福海重新安放到床上,替他整理好被子,然后在床前的那把椅子上坐下,笑着对高福海解释道:“什么鸡巴私下扣留了他的钱。我让财务主任留了这十万元,我还打了借条。”“你留这十万元干啥?”“我不想在赵光的公司干了。我想回冈古拉。”“你回冈古拉干啥?”“冈古拉能干的事情太多了。
“”你去挖甘草苁蓉?你去替洋快餐种土豆?“”我不会去跟着起那哄。“”那你去干啥?
“”我想办法去复活我们的黑杨林。“”那是不可能的事。“”试试嘛。不试试,怎么能断定它绝对不可能?“”你干吗要试这么一档子根本不可能有希望的事?“”高场长,只有让冈古拉重新长起黑杨林,重新让黑雀群飞翔起来,这块高地才会有将来。无论是洋快餐的土豆,还是甘草肉苁蓉的喧嚣,都只代表冈古拉的今天。可我们不能只有今天,而没有明天。
但确确实实的,没有黑杨林,没有黑雀群,没有苇湖泉眼没有湿地沼泽没有母狼群,就没有冈古拉的明天。这话跟别人说,可能说不通。可您应该是能明白的……是您……是您……“他非常想说:”是您把我生在冈古拉的。“但忍了忍,还是没让话说出口。”你想拿这十万元去救黑杨林?“高福海问。”是的。我得花钱请一些技术专家去做研究。我打了借条,声明是借。我会还的。我不是私拿。我也有人证物证。“”现在赵光说他没看到你的借条。“
“那就是他把我的借条撕了呗。可我有人证。”“你说的那个人证是那个财务主任,对不?
但那个财务主任说,他也没看到你打的借条。他只知道你吩咐他把十万元打到你自己的活期存折上。他当时劝过你,让你别这么干。你说,我替赵光干了这么长时间,替他挣了这么多钱,拿他十万元,也不算过分。这位财务主任写了旁证材料。白纸黑字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别笑。你是让那个财务主任替你把钱存到你的活期存折上去了?“”是啊,我让他存了。“”现在那份活期存折的复印件,也在赵光手上。“”他们复印了那存折?“”财务主任还把你俩当时说的话搞了录音。“”那又怎么样?“”你个傻蛋!只要他去告,就凭这十万元,又能判你十年刑!“”威胁我?拿这件事来逼我把那二百五十万贷款交到他手上,随他的意思去花。“”赵光花这钱,也是为了冈古拉的将来。“”有一个情况,他没告诉您吧?为了得到这笔贷款,他派我带人去替银行干了些活儿……“”修缮家属宿舍,这也是集体福利。你们替银行解决一点银行暂时解决不了的困难,他们再帮你们解决一点你们暂时解决不了的困难。这种做法虽然并不提倡,但也没什么大的妨碍。“”这段时间里,我在银行接触了一些他们内部高层的同志,才知道,除此之外,赵光还秘密地进行了一笔不公开的交易。他现在特别着急需要这二百五十万块钱来堵这个漏洞。“”他花二百多万,替银行的几位主要领导,各买了一套住房。“”他跟您说了?“”这几位领导都是快要从岗位上退下来的老同志。工作了几十年,临了要退了,宋振和想替他们最后把住房问题解决得好一点。但从他们自己单位的住房福利费中支出,有相当的困难,就跟赵光商量……“
父亲那个“绝望”和“谦卑”
“高场长,您知道,赵光要花的这二百五十万,是什么钱吗?是哈拉努里分公司一千多民工、合同工一年的劳务报酬。我们已经拖欠人家一年了。再拖下去,有些人家里,可能就要出人命案了。”韩起科说着说着,就一下站了起来。“别跟我扯起嗓门大声嚷嚷……我吵不过你……”高福海闭上眼睛,咻咻地只喘气,不作声了。一下子说了这许多的话,已经把他最后一点的力气都耗完了,脸色也越发地灰暗和焦黄。
说句心里话,在听完赵光的“诉状”后,高福海一开始并不想插手这一对“哥俩”的这些狗屁事儿。他已经没有这个气力,也没有这个兴趣,再来插手和过问了。是二百五十万,还是二千五百万;是落在你手里,还是落在他手里,于他都没有什么意义了。他需要一次平静的温情的会面和告别。一生“没有”子女的他、一生拥有过但最终又失去了冈古拉的他,需要在这一群冈古拉的“狗屁娃娃”们面前告别自己的人生。这愿望也许在别人看来,很奇特,但其实又很实在。以他的人生阅历,他当然会想到,这批“狗屁娃娃”们将来的一生也不会平坦。但他真的不愿意在自己走到人生终点前的那一刻,再被卷进他们痛苦的人生纠葛中去。他希望他们能“友好”地“平和”地手挽着手地来“送行”。即便是假装的,也请他们假装一回。在远离冈古拉的大都市一角,仿制一个近似冈古拉的宁静。虽然没有黑杨林,没有黑雀群,没有那用黑杨木板盖起的大宅子,但毕竟还有这一群“狗屁娃娃”,在他们的凝视下,平静地离开这人世,也算是画上了一个不算是太理想的理想句号。应该说,他这不算理想的一生,虽然也可以用一句俗套的时髦话来总结:“无怨无悔”,但深夜自问,还是会引发这样的惊悚:假如让我再活一遍,我会咋样?只是,这个世界的人谁也不可能“再活一回”。老天爷把什么好处都给了人,就是没给再活一回的可能。所以,他现在只求平静地离开。平静的自我心态。(这一点,他基本上做到了。)而平静的周围环境——偏偏是这一点,却让这两个“该死”的“娃娃”给搅乱了。
他本来也是可以不来掺和这档子事的。但是听完赵光讲完事情的本末,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他,赵光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这种感觉还告诉他,赵光有意无意“隐瞒”的东西,可能比他讲出来的,要重大的多。以他对赵光的了解,如果不是为了那更重大的一部分事情,如果仅仅是为了那近千个民工被拖欠的工资,赵光不会如此不通人情地,把已然病到这等地步的他,从医院里搬出来,跟韩起科“对垒”。
那么,赵光到底还向他隐瞒了什么?韩起科又可能在一个什么样的重大事情上“招惹”了赵光?他们之间还可能发生什么?他放心不下。想问,却又实在问不动了……这两年,他越来越看重赵光。这是近年来,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都看得出来的一件事。高福海在冈古拉辛苦经营几十年。几十年来,当然是有许多因素促成他、支撑他在冈古拉这么苦熬苦干。但是,有一个非常非常内在的东西,而且是属于精神方面的东西,发挥着巨大的支撑作用。这一点,旁人是不知道的。他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汇报过,更没有跟人倾诉过。在很多年里,这种东西几乎是以一种潜意识的形式出现的。也就是说,在很多年里,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居然是这么一种东西,在他内心支撑着渡过了那艰难坎坷。让他面对那么些难以想象的艰难和坎坷,能坦然处之,安危度之。在那么多次他“向党交心”“向组织讲真话”的运动中,他都没有“交代”过。他没“交代”,倒不是蓄意要隐瞒什么。不是的。他不讲,是因为他觉得他这点东西完全跟政治无关(?),跟集体无关(?)。他觉得它纯属家族内的一点“烂事”。正经拿到桌面上来,兴许谁也不会把它当一回子事,但揣在自己心里,却实实在在起着“垫底儿”的作用。
参加革命这么多年,他一直不能忘记童年时父亲带他去拜访那个旧军阀“长子”的情景。那天,拜访在很客气很融洽的气氛中结束,父亲带着他离开那高墙大宅。那位“长子”还礼貌三先地送他父子出了影壁大门。父亲执意地要那位“长子”留步,执意地要他先回屋去才肯走。“长子”稍稍推辞了一下,便回屋去了。父亲一脸的感动,一脸的感激,一脸的谦恭,定定地目送那位“长子”。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实际上也不过几分钟吧),才怵怵然地收回视线,突然神色变得特别的黯然,拉着高福海的手,闷闷地向回走去。走出五六丈远了,父亲却又一次站定,回过头来打量什么。那时候已经有十一二岁的高福海,以为他们身后有什么熟人在叫他,也赶紧回过头去打量。但身后空无一人。初冬的胡同沉浸在一片灰淡的萧瑟中。然后他就注意到,父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长子”家那高墙又情不自禁地看了许久许久。脸上同样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那种绝望般的仰慕和毕恭毕敬、谦卑自贱的神态,让高福海震惊。回家的路上,父亲一直保持着沉默。后来又感慨万分地捏着高福海的小手,没头没脑地连连念叨了几句:“一定要埋头苦干啊……不管怎么的,都要埋头苦干啊……儿子,要埋头苦干啊……”他知道父亲一生以那位“长子”的一切为尊为荣。不管说什么,都会提到这位“长子”家。“你瞧人家那八仙桌……那白瓷碗……
那后花园……
《黑雀群》陆天明
提供公司向银行领导行贿的证据
为此,他不埋怨朱、李二人对他的“攻讦”,虽然这种“攻讦”的手法几近卑劣。他理解和支持成千上万知青的离去,虽然这种“离去”在他内心深处产生的感觉也几近于“背叛”。他一年老似一年,蹒跚地行走在冈古拉的泥泞之中。他曾经惟一的想法就是怎样让自己在这片荒原上善始善终。后来他之所以怨恨韩起科,就是因为他觉得,正是韩起科的那一把荒唐的“火”,使他那么快地,又是那么不光彩地结束了这几十年的“冈古拉生涯”。他赞赏过韩起科的倔强顽强和质朴坦诚。当他从自己的一生经历中恍然感悟到这样的倔强顽强和质朴坦诚,会给人生带来那么多的坎坷和曲折后,他又隐隐地开始厌倦韩起科的不听话和固执。他逐渐地关注那个机敏和灵巧、却又同样执著地在营构新一期的“高墙大宅”“良田沃野”的赵光。他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