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明宫十六朝-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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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这也是日常的老花样了。
可是这天夜里,不见正德帝进宫,想是往幸别宫去了,本是没有什么希罕的,偏是冯侍嫔不能安心,唤老宫女去探
看,回说:“皇上独坐在水月亭上,仰天在那里叹气。”冯侍嫔见说,不由得惊骇道:“莫非外郡有什么乱事,皇帝心
上忧闷么?”于是不敢卸妆了,竟扶持着两名宫人,盈盈地往水月亭上来。这座水月亭子当初是水榭改建的,里面很觉
宏敞。孝宗三旬万寿时,亭上还设过三四桌的酒筵。正德帝驻了西苑,把亭子截做了两间。外面的小室,有时也召对相
卿。后室却较宽大,正德帝令置了一张牙榻,作为午昼憩息的所在。又因御驾常幸,内监们收拾得窗明几净,真是又清
洁又雅致,正德帝也偕了冯侍嫔到这里来谈笑坐卧的。这里冯侍嫔是走熟的地方,便带了宫人来见圣驾。正德帝似不大
高兴地,只略略点头。冯侍嫔察言观色的本领很强,知道正德帝心里有事,就搭讪着瞎讲一会儿。正德帝倒被她挖开了
牙齿,慢慢地谈了起来。冯侍嫔细探口风,知正德帝的不怿,多半是为了政事,不过词锋中好像还有一桩什么委屈的事
隐含在里边,一时倒猜不出它了。
大家说了半晌,正德帝见一轮皓月当空,不禁笑道:“这样的好月色,如吹一回玉笛,歌一出佳剧,不是点缀风景
么?”冯侍嫔要正德帝欢喜,巴不得他有这句话,忙叫宫侍取过琵琶来,春葱般的玉指拨弄弦索,和了宫商,唱了一段
《明月飞鸿》。正德帝屏息静,忽尔颔首,忽尔拍手,听得佳处,真要手舞足蹈了。其实谯楼打着两更三点,内监们都
去躲在角中打盹,只有两个老宫女侍候着。正德帝吩咐一个去烹茗,一个去打瓮头春,并命通知司膳局置办下酒品,两
个老宫人奉谕各自去了。
正德帝起身推开亭下的百叶窗,望着湖心正把皎月映在水底,微风吹绉碧流,似有千万个月儿在那里激荡。正德帝
叹口气道:“‘人生几见月当头’,咏的是佳景不常见。又说‘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月依旧照今人’,人寿能有几何?
月阙常圆,人死便休,怎及得月儿似的万世不灭?”冯侍嫔见正德帝感慨人事,怕他忆起刘芙贞和凤姐来,故而伤怀,
便也来伏在窗口上,笑着说道:“人家谓李青莲是个酒仙才子,他为甚的那样愚呆,会到水中去捞起月儿来?”正德帝
大笑道:“你说他愚呆了,他到底有志竞成,结果被他把月儿捞着了。”冯侍嫔也笑得和风摆杨柳般地说道:“哪里有
这么一回事?”正德帝睁着眼道:“你不信么?朕可和你现试的。”冯侍嫔方要回话,正德帝蓦然地叉过手来,乘冯侍
嫔两脚腾空的当儿,只在股上一托,冯侍嫔没有叫出“哎呀”,香躯已从窗口上直摔出去,噗隆咚的一响,但听得湖中
捧捧的划水声和啯啯的灌水声,约有好半息,才渐渐地沉寂了。正德帝背坐在百叶窗下,不忍去目睹。
明世宗像那两个老宫女已烹茗打酒回来,瞧见亭儿的水窗下有样东西泳着水。一个宫女低声道:“湖里的大鼋又出
水来了。”那一个应道:“湖中只有拜经的老鳖,没见过什么大鼋。”起先的宫女笑道:“老鳖是要啮蚌的,你须得留
神一下。”那一个啐了口道:“丫头油嘴,等一会儿不要挨鞭起来,看你说得有趣。”两人一面说着玩,立在亭前的石
梁上,看到水里的东西不见了。冯侍嫔想是没顶下沉,两人才走进水亭,觉亭内静悄悄的,听不到正德帝和冯侍嫔的说
话声音,疑是往别处散步去了。正德帝却装做打盹,两个宫女似很惊骇地四面瞧了一转,不见冯侍嫔,只有正德帝渴睡
着,忙回出亭去找寻,正德帝暗暗好笑。两个老宫女寻不到冯侍嫔,心里有些着慌,一路唧唧咕咕地走回亭来。正德帝
假作惊醒的样儿,说:“冯嫔人在哪里?”两个宫女不好说找不着,只把“大约回宫去了”来支吾眼前。正德帝令一个
宫女去传唤,去了半晌,便三脚两步地回来报道:“宫里也没有冯嫔人的踪迹。”宫人内监们议论纷纷,方才的两个老
宫女说起湖中的响声,众太监就疑心到投湖的把戏。由总管太监钱福,命备了拿钩铁搭,四下里往湖中打捞,不到半会
工夫,竟捞获一个女尸,不是冯侍嫔是谁?因宫中投河自尽的事本来是常有的,也没甚希罕,倒是一班的宫侍们窃窃私
谈,当做一桩奇事讲起来。当下内监们捞着了冯侍嫔,便来报给正德帝知道。正德帝听了,似也不甚悲伤,只下谕司仪
局,依嫔人例,从丰葬殓。但这天晚上已是来不及了,命两个小内侍看守尸体,预备明晨盛殓。正德帝独自水月亭上呆
坐了一会,便冷清清地回宫中。
益王朱厚烨墓出土的金簪第二天的清晨,西苑里喧传起一件怪事来,原来冯侍嫔的尸身忽然不知去向了。总管太监
钱福把守尸的两名小监再三地盘诘,甚至加刑,吓得两个小太监哇地哭出来了。据两名小监说:“奉谕守在这里,后来
渐渐地睡着了,待到醒来那尸首已看不见了。”总管太监钱福讯不出什么头绪,只有据实上闻。正德帝听说,也觉有些
奇怪。然人已死了,一个死尸有什么重要,所以只淡淡地命钱福查究,并不促得过于严厉。那些内监们乐得你推我让地
鬼混一会儿,把这件事就算无形打消。
但那冯侍嫔的尸体,到底给谁弄去的?因当时江彬听了小太监的话说,几乎气得昏倒。又不知冯氏为什么要投河,
一时又打探不出。正在没法的时候,恰好碰着了管事太监毛坚,平日和江彬本十分要好的。将冯氏从河中捞起,已经气
绝的话约略讲了一遍。冯氏究竟怎样死的,毛坚也不知底细。以是江彬便让毛坚拿冯氏的尸首盗出来,许他重谢。毛坚
是个死要钱财的人,真的去找了两名小太监,等到半夜,乘着守监睡着时悄悄地舁了尸身,潜出后宫。好在宫门的钥匙
都是毛坚掌管着的,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尸体交给了江彬。江彬接着,自去盛殓埋葬不提。
再说正德帝自杀了冯侍嫔,眼前自觉清冷寂寞,心上逐渐有点懊悔起来。至于他要杀冯氏,为的冯氏言语行止上不
时牵挂着江彬,常常念念不忘,以致引起了正德帝的醋意,心中一恨,就把冯氏推入河中。从此正德帝的身边没有如花
似玉的妃子了。这位正德皇帝,平素是风流放诞惯的,怎能过得冷冷清清的日子?所以一天天地忧郁气闷,慢慢地染起
病来。这样的正德十六年的春季,正德帝还扶病去行郊祀。待回到了豹房,已眼瞪舌结地不能开口了。豹房的侍监忙去
报知张太后。幸得奉祭大臣未曾散值,一闻正德帝病剧,都纷纷奔集豹房。不一会,张太后也到了。看正德帝时只剩得
奄奄一息,见了张太后,微微点了点头,就瞑目晏驾。
张太后痛哭一场,当即命拟遗诏。其时梁储、蒋冕等多已致仕,惟杨廷和还在。于是杨廷和受了遗诏,与阁臣等密
议继统的人物。正德帝在位十六年,寿三十二岁,没有子嗣。大臣皆主张于皇族的子侄辈中择一人承祧正德帝,然后再
议继位。杨廷和独排众说,把兄终弟及的祖训抬出来,依照英宗被虏,景帝继统的故例,谓宜迎兴王入嗣帝统。兴王祐
杭,是宪宗的次子,和孝宗为亲兄弟。孝宗诞正德帝的隔年,兴王也生了世子,取名厚,与正德帝算是隔房弟兄。兴王
祐杭逝世,世子厚袭爵,仍居湖北安陆州。这时杨廷和提议迎立兴王,张太后也同意,群臣自不便争执。当由杨廷和草
诏,往安陆州迎兴王。不多几天,兴王厚到了都下,杨廷和忙令礼官拟了嗣位的礼节,出城迎接,呈上兴王。因礼节上
和太子继位相似,兴王看了便要回车。众大臣叩询缘故。兴王含愤说道:“礼节照太子嗣统办法,俺难道是来做太子的
么?”众臣劈头就碰了个大钉子,只得去报知张太后,由张太后传出懿旨,大开中门,迎接兴王入城,一切依着新君登
位的礼节。众臣奉了兴王在奉天殿接位,是为世宗。追谥正德帝为武宗,改第二年为嘉靖元年,大赦天下,罢革弊政。
人民无不踊跃欢呼。
第二天上,世宗命尚书毛纪赴安陆州,迎接生母蒋氏(祐杭妃)、妃子陈氏进京。蒋妃和陈妃到了京师,世宗着礼
部拟两太后尊号,当晋张太后为慈寿皇太后,生母蒋氏为兴国太后。册立陈氏为皇后,武宗后夏氏为庄肃皇后。还有皇
太妃王氏(兴王祐杭生母)晋为寿安皇太后。太后的名号既定,又要提议兴王祐杭的谥号了,由是引起极大的争端来。
世宗以兴王是自己的生父,要想尊为皇考。大学士杨廷和上疏,请依武宗例,以孝宗为皇考,兴王祐杭、王妃蒋氏只可
称为皇叔父母。这样一来,世宗变了人嗣孝宗,和武宗成了亲兄弟,兴王不是无后么?杨廷和谓以近支宗派益王的儿子
厚烨为兴王的嗣子。这本奏疏上去,世宗看了大怒道:“父母弟兄,可以这样胡乱更调的么?”就毅然提起笔来,批驳
杨廷和的疏牍,仍主兴王为皇考。
上谕传下来,廷臣大哗。翰林学士杨慎说道:“皇上如考兴王,于孝宗皇帝未免绝嗣。某等叨立朝廷,这个大题目
倒不可不争。”时太师毛纪、吏部尚书江俊、兵部尚书郑一鹏、礼部尚书金献民、侍郎何孟春、都御史王元正、都给谏
张翀、上柱国太傅石瑶、给事中陶滋、侍读学士余翱、大理寺卿荀直、光禄寺监正余觉等六部九卿凡二十七人,御史二
十一人、翰林二十四人、给事十九人,并各司郎官九十五人,统凡大小官职三百五十九人,纷纷上章谏阻。世宗只做没
有听见一样,把所有奏疏一概搁起,一面下旨替兴王立庙。进士张璁、吏部主事萼桂又阿谀世宗,请为兴王修撰实录。
世宗大喜,立擢萼桂为兵部尚,张璁为翰林学士。世宗以兴王为皇考的谕旨宣布,廷臣如张翀、陶滋、余翱、何孟春、
王正元等凡三百七十四人,大会朝士,与张璁、萼桂等互相争辩,呶呶不绝。大家争了半天,兀是争不出什么来。于是
学士杨慎为首,领着三百多个朝臣去伏在奉天门前,齐声大呼高皇帝、孝宗皇帝。
第五十一章江彬叛乱
玉阶丹陛,黄瓦朱檐,双龙蟠着柱,巍巍的龙凤纹雕石牌楼显出威武庄严的帝阙。这巍峨的阙下,雁行儿一排排地
跪列着无数的官员。在前的袱头象笏、朱舄紫袍,第二列是穿红袍的诸官乌纱方角,最后是穿绿袍的、蓝袍的,一字儿
列着班次跪在那里,高声大呼高帝、孝宗皇帝。人众声杂,直透宫阙。世宗帝在宫内听得奉天门外喊声喧天,便令内侍
探询,回禀是众官员在那里跪着号呼。世宗帝心下大怒,耐了气吩咐内监传谕,着众官暂行退去。杨慎等怎肯领旨,还
是高呼不绝,呼到力竭声嘶时,索性放声大哭。一人哭了,众人继上,奉天门前霎时哭声大震。壮丽堂皇的天阙,立刻
罩满了愁云惨雾。似这般悲哀怆恻的哭声,听在世宗帝的耳朵里,不由地愤不可遏,拍案大怒道:“这班可恶的厮奴,
朕想留些脸面给他们,他们转来虎头扑蝇了。”于是即宣锦衣校尉,把奉天门外所有跪哭的官员一齐逮系了,驱入刑部
大牢,明日早朝候旨发落。锦衣尉奉了谕旨,如狼似虎地将众官梏桎起来,赶牛羊地一并监进狱中,自去复旨。
到了第二天,世宗帝坐了奉天殿,叫内监录了大牢里众官的姓名,凡三百七十七人。当将为首的王充正、何孟春三
十三人一例戍边。其他官员,四品至五品夺俸,五品以下的廷杖贬职。大学士杨廷和降级,太师毛纪、太傅石瑶概令闭
门自省三个月。这样一场大风潮总算被世宗的专制手腕罚的罚、责的责,勉强了结。兴王称皇考的议论,六部九卿没一
个再敢多讲了。世宗见众官已经慑服,乘势定了大礼。以兴王为献皇帝,蒋妃为章圣皇太后,孝宗皇帝为皇伯考,孝宗
后为皇伯母,并亲自草诏,颁布天下。又命翰林学士张璁主祀献皇帝,以兵部尚书萼桂为主祭官。不到一个月,献皇帝
的庙貌落成,世宗亲题庙额,所示隆重。那座庙宇丹阶玉陛,建盖得异常的华美。到了大祭的时候,上有郡王公侯相卿,
以及各部司员,无不莅庙与祀,其时的热闹也可想而知。所以献庙的街衢中,每至春秋两季的祀日,庙前后,左右,红
男绿女都来瞧着,借此瞻仰皇帝的圣容。这个看祀祭的举动,后来竟成了风习。都下当时有逛庙的名称,就起自这世宗
皇帝朝。流传到如今还没有革除,人民称献皇帝庙为世庙,居京中各庙之冠。直到崇祯间李闯入京才把世庙毁去。
世宗定了父母(兴王祐杭与蒋妃)的尊号,建了世庙,并由张璁做了修篡主任,修辑实录,种种都已做到了,心里
自然十二分的快乐。然有一样事儿是美中不足的,就是那位皇后陈氏,为人性情冷僻,不苟言笑,和世宗的意见很是隔
膜。以是世宗常弄得气闷闷的,想在宫侍里面选一个有才貌的淑女立为贵妃。
嘉靖四年的春上,世宗命举行效祭大典。是年的礼仪,较往岁格外隆重,自相卿以下,都随辇往祀。春祭礼毕,御
驾必巡游各名胜地方一周,在圣庙午膳。膳罢,由衍圣公召集都下士人、孔门弟子等,在大殿开筵讲经一章,皇帝及众
大臣等都列坐殿下听讲。直待讲完,有旨宣布散席,于是衍圣公以下,各部大臣都纷纷散去,銮驾也就还宫。
描绘世宗谒陵的《出警图》(局部)这天世宗回宫时红日已经西斜,司膳局正进晚膳,猛听得乾清门外一声巨响,
震动内外。世宗帝听出是炮声,便回顾内监康永道:“哪里放炮?”康永方要出去探询,又听得轰天也似的一声,接着
就是喊杀声。世宗帝忙起身瞧看,见乾清宫前火光烛天,照得四处通红。世宗帝大惊道:“敢是有什么变端么?”说犹
未了,两名太监抢将入来,喘息禀道:“贼杀进宫墙的二门了,陛下速速走避。”世宗帝不觉心谎,忙拖了康永往承光
殿狂奔,喊声却越近了。报警的太监好似穿俊一般。世宗也无心去听他们,且顾逃走要紧。出了承先殿,对面便是大明
殿,世宗想越过围廊,绕到慈庆宫去看看章圣太后,一路上见宫监侍女们都和惊豕骇狼似地牵三拉四,五个一群、三个
一党地纷纷从外逃进来。口里嚷道:“不好了!贼人杀进宫了。”世宗帝听了心里愈加着急。
才出得大明殿,忽见三五个太监慌慌张张地逃着,口口声声说慈庆宫烧了。世宗帝惊道:“慈庆宫如被毁,太后的
性命一定难保。”康永说道:“这时没有真消息了,等到了慈庆宫再说。”世宗点点头,和康永携手疾行。慈庆宫距离
坤宁宫不远,须经过华盖殿、正大光明殿、涵芳殿、华云阁、排云殿等,世宗帝因慌不择路,只望间道上乱走。康永也
弄得头昏了,君臣两个忙忙似丧家狗似的见路就走。将至正大光明殿时,侍卫官马云匆匆地逃进来道:“贼人势大,值
班侍卫恐阻拦不住,要调御林军马来才行。”世宗帝道:“慈庆宫怎样了?”马云应道:“慈庆宫也怕被贼人围住了。”
说着自往后殿出宫迁兵去了。世宗又和康永前进,见护卫统领袁钧满身浴血,步履蹒跚地走过殿外,世宗帝也不去睬他,
竟自走过了。到得华云阁前,遥望排云殿上火光甚炽。内侍邱琪抢来道:“贼人杀银光殿了!”世宗帝高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