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光慈文集-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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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来找李先生呢?这是李先生的什么人呢?难道说衣服蹩脚的李先生会有这样高贵的女朋友吗?
她只将两个尚未洗过的睡眼向曼英瞪着,不即时回答曼英的问题。后来她用洗刷马桶的那只手揉一揉眼睛,半晌方才说道:
“李先生?你问的是哪个李先生?是李”
那妇人生怕曼英寻错了号数。她以为这位小姐所要找着的李先生,大概是别一个人,而不会是住在她家里的前楼上的李先生曼英不等她说下去,即刻很确定地说道:
“我问的就是你们前楼上住着的李先生,他在家里吗?”
“呵呵,在家里,在家里,”那妇人连忙点头说道,“请你自己上楼去看看罢,也许还没有起来。”
曼英走上楼递了。到了李尚志房间的门口。忽然一种思想飞到她的脑海里来,使她停住了脚步,不即刻就动手敲叩李尚志的房门。“他是一个人住着,还是两个人住着呢?也许”于是那个女学生,为她在宁波会馆前面所看见的那个与李尚志并排行走着的女学生,在她的眼帘前显现出来了。一种妒意从她的内心里一个什么角落里涌激出来,一至于涌激得她感到一种最难堪的失望。她想道,也许他俩正在并着头睡着,也许他们俩正在并做着一种什么甜蜜的梦而他,曼英,孤零零地在他们的房门外站着,如被风雨所摧残过的一根木桩一样,谁个也不需要,谁个也不会给她以安慰和甜蜜她又想道,为什么她要来看李尚志呢?她所需要于李尚志的到底是些什么呢?她和李尚志已经走着两条路了,现在她和李尚志已经没有了什么共同点,为什么李尚志老是吸引着她呢?今天她是为爱李尚志而来的吗?但是李尚志原是她从前所不爱的人啊如果说她不爱他,那她现在又为什么对于那个为她所见过的女学生,也许就是现在和李尚志并头睡着的女子,起了一种妒意呢?曼英想来想去,终不能得到一个自解。忽然,出乎曼英的意料之外,那房门不用敲叩而自开了。在她面前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今天所要来看见的李尚志。李尚志的欢欣的表情,即刻将曼英的思想驱逐掉了。曼英觉着那表情除开同志的关系外,似乎还含着一种别的,为曼英所需要的她也就因之欢欣起来了。
她很迅速地将李尚志的房间用眼巡视了一下,只看见一张木架子床,一张长方形的桌子,那上面又摆着一堆书籍,又放着茶壶和脸盆她所拟想着的那个女学生,一点儿影子也没有。“他还是一个人住着呵!”她不禁很欢欣地这样想着,一种失望的心情完全离她而消逝了。
曼英向李尚志的床上坐下了。房间中连一张椅子都没有。李尚志笑吟吟地立着,似乎不知道向曼英说什么话为好。那种表情为曼英所从没看见过。她想叫他坐下,然而没有别的椅子。如果他要坐下,那他便不得不和曼英并排地坐下了。曼英有点不好意思,然而她终于说道:
“请你也坐下罢,那站着是怪不方便的。”
“不要紧,我是站惯了的。”李尚志也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将手摆着说道,“请你不要客气,你吃过早饭了吗?我去买几根油条来好不好?”
“不,我已经吃过早饭了。请你也坐下罢,我们又不是生人”
李尚志勉强地坐下了。将眼向着窗外望着,微笑着老不说话。曼英想说话,她原有很多的话要说呵,但是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忽然她看见了那张书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小小的像片架,坐在床上,她看不清楚那像片是什么人的,于是她便立起身来,走向书桌子,伸手将那张像片拿到手里看一看到底是谁。她即刻惊异起来了:那像片虽然已经有了一点模糊,然而她还认得清楚,这不是别人,却正是她自己!她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了。她从来没有赠过像片与任何人,更没赠与过李尚志,这张像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而且,她又想道,李尚志将她的像片这样宝贵着干什么呢?政局是剧烈地变了,人事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了,而李尚志却还将曼英的像片摆在自己的书桌上“曼英,你很奇怪罢,是不是?”李尚志笑着问,他的脸有点泛起红来了。
曼英回过脸来向李尚志望着,静等着他继续说将下去。
“你还记得我们在留园踏青的事吗?”李尚志继续红着脸说道,“那时我们不是在一块儿摄过影吗?那一张合照是很大的,我将你的像片从那上面剪将下来,至今还留着,这就是”
“真的吗?”曼英很惊喜地问道,“你真这样地将我记在心里吗?呵,尚志,我是多末地感激你呵!”
曼英说着说着,几乎流出感激的泪来。她将坐在床上的李尚志的手握起来了。两眼射着深沉的感激的光芒,她继续说道:
“尚志,我是多末地感激你呵!尤其是在现在,尤其是在现在”
曼英放开李尚志的手,向床上坐下,簌籁地流起泪来了:
“曼英,你为什么伤起心来了呢?”李尚志轻轻地问她。
“不,尚志,我现在并不伤心,我现在是在快乐呵!”
说着说着,她的泪更加流得涌激了。李尚志很同情地望着她,然而他找不出安慰她的话来。后来,经过了五六分钟的沉默,李尚志开口说道:
“曼英,我老没有机会问你,你近来在上海到底做着什么事情呢?阿莲对我说,你在一个什么夜学校里教书,真的吗?”
曼英惊怔了一下。这问题即刻将她推到困难的深渊里去了。她近来在上海到底做着什么事情呢?据她自己想,她是在利用着自己的肉体向敌人报复,是走向将全人类破灭的路她依旧是向黑暗反抗,然而不相信先前的方法了她变成一个激烈的虚无主义者了。但是现在如果曼英直爽地将自己的行为告诉了李尚志,那李尚志对于她的判断,是不是如她的所想呢?那李尚志是不是即刻就要将她这样堕落的女子驱逐出房门去?那李尚志是不是即刻要将那张保存到现在的曼英的像片撕得粉碎?曼英想到此地,不禁大大地战栗了一下。不,她不能告诉他关于自己的真相,自己的思想!一切什么都可以,只要李尚志不将她驱逐出房门去!只要他不将她的像片撕得粉碎!
“是的。不过我近来的思想”她本不愿意提到思想的问题上去,但是她却不由自主地说出来思想两个字。
“你近来的思想到底怎样?”李尚志逼视着曼英,这样急促地问。
话头已经提起来了,便很难重新收回去。曼英只得照实地说了。
“我的思想已经和先前不同了。尚志,你听见这话,或者要骂我,指责我,但是这是事实,又有什么方法想呢?”
李尚志睁着两只眼睛,静等着曼英说将下去。曼英将头低下来了。停了一会,她又轻轻地开始说道:
“尚志,你是知道我的性格的。我说我的思想已经和先前的不同了,这并不是说我向敌人投了降,或是什么对于革命的背叛。不,这一点都不是的。我是不会投降的!不过自从失败之后我对于我们的事业怀疑起来了:照这样干将下去,是不是可以达到目的呢?是不是徒然地空劳呢?我想来想去,下了一个决定:与其改造这世界,不如破毁这世界,与其振兴这人类,不如消灭这人类。尚志,你明白这种思想吗?现在我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希望的话,那只是我希望着能够多向几个敌人报复一下。我不能将他们推翻,然而我却能零碎地向他们中间的分子报复这就是我所能做得到的事情。尚志,这一种思想也许是不对的,但是我现在却不得不怀着这种思想”
曼英停住了。静等着李尚志的裁判。李尚志依旧逼视着她,一点儿也不声响。过了一会,他忽然握起曼英的手来,很兴奋地说道:
“曼英,曼英!你现在,你现在为什么有了这种思想呢?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呵!”
“但是你的也未必就是对的呵。”曼英插着说。
“不,我的思想当然是对的。除开继续走着奋斗的路,还有什么出路呢?你所说的话我简直有许多不明白!你说什么破毁世界,消灭人类,我看你怎样去破毁,去消灭这简直是一点儿根据都没有的空想!曼英,你知道这是没有根据的空想吗?”
曼英有点惊异起来:李尚志先前原是不会说话的,现在却这样地口如悬河了。她又听着李尚志继续说道:
“不错,自从失败之后,一般意志薄弱一点的,都灰了心,失了望就我所知道的也有很多。但是曼英你,你是不应当失望的呵!我知道你是一个很热烈的理想主义者,恨不得即刻将旧世界都推翻失败了,你的精神当然要受着很大的打击,你的心灵当然是很痛苦的,我又何尝不是呢?不过,我们决不能因暂时的失败就失了望”
“你以为还有希望吗?”曼英问。
“为什么没有希望呢?历史命定我们是有希望的。我们虽然受了暂时的挫折,但是最后的胜利终归是我们的。只有摇荡不定的阶级才会失望,才会悲观,但是我们肩着历史的使命,是不会失望,不会悲观的。我们之中的零个分子可以死亡,但是我们的伟大的集体是不会死亡的,它一定会强固地生存着曼英,你明白吗?曼英,你现在脱离群众了你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你失去了集体的生活,所以你会失望起来如果你能时常和群众接近,以他们的生活为生活,那我包管你的感觉又是别一样了。曼英,他们并没有失望阿!他们希望着生活,所以还要继续着奋斗,一直到最后的胜利革命的阶级,伟大的集体,所走着的路是生路,而不是死路”
李尚志沉吟了一回,又继续说道:
“曼英,你的思想一点儿根据都没有,这不过表明你,一个浪漫的知识阶级者的幻灭不错,我知道你的这种幻灭的哲学,比一般落了伍的革命党人要深得多,但是这依旧是幻灭。你在战场上失败了归来,走至南京路上,看见那些大腹贾,荷花公子,艳装冶服的少奶奶他们的脸上好象充满着得意的胜利的微笑,好象故意地在你的面前示威,你当然会要起一种思想,顶好有一个炸弹将这个世界炸破,横竖大家都不能快活可不是吗?但是在别一方面,曼英,你要知道,群众的革命的浪潮还是在奔流着,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迟早总会在这些寄生虫的面前高歌着胜利的!”
“尚志,”曼英抬起头来,向李尚志说道,“也许是如你所说的这样,但是我总觉得这是一种幻想罢了。”
“不,这并不是幻想,这是一种事实。曼英,你是离开群众太远了,你感受不到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情绪。他们只要求着生活,只有坚决的奋斗才是他们的出路,天天在艰苦的热烈的奋斗中,哪里会有工夫象你这般地空想呢?你的这种哲学是为他们所不能明白的,你知道吗?我请你好好地想一想!我很希望那过去的充满着希望的曼英再复生起来”
“尚志,我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的心灵受伤得大利害了,那过去的曼英尚志!恐怕永远是不会复生的了!”
曼英说着,带着一点哭音,眼看那潮湿的眼睛即刻要流出泪来;李尚志见着她这种情形,不禁将头低下了,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那过去的曼英是一定可以复生的!我不相信”
李尚志还未将话说完,忽然听见楼梯冬冬地响了起来,好象有什么意外的事故也似的他的面色有点惊慌起来,然而他还依旧把持着镇静的态度。接着他便又听见了敲门的声音。他立起身来,走至房门背后很平静地问道:
“谁个?”
“是我!”
李尚志听出来那是李士毅的声音。他将房门开开来了。李士毅带着笑走了进来。曼英见着他的神情还是如先前一样,——先前他总是无事笑,从没忧愁过,无论他遇着了怎样的困苦,可是他的态度总表现着“不在乎”的样子,一句软弱的话也不说。曼英想道,现在他大概还是那种样子“啊哈!我看见了谁个哟!原来是我们的女英雄!久违了!”
李士毅说着说着,便走向前来和曼英握手,他的这一种高兴的神情即时将曼英的伤感都驱逐掉了。
“你今天上楼时为什么跑得这样地响?你不能轻一点吗?”
李尚志向李士毅这样责问着说。李士毅转过脸来向他笑道:
“我因为有一件好消息报告你,所以我欢喜得忘了形”
“有什么好的消息?”李尚志问。
“永安纱厂的又组织起来了”
李尚志没有说什么话,他立着不动,好象想着什么也似的,李士毅毫不客气地和曼英并排坐下了,向她伸着头,笑着说道:“我们好久不见了。我以为你已经做了太太,嫁了一个什么委员,资本家,不料今天在这里又碰到了你。你现在干些什么?好吗?我应当谢谢你,你救济了我一下,给了五块钱你看,这一条黑布裤子就是你的钱买的呵。谢谢你,我的女英雄,我的女女什么呢?女恩人”
“你为什么还是先前那样地调皮呢?你总是这样地高兴着,你到底高兴一些什么呢?”曼英笑着问。
“你这人真是!不高兴,难道哭不成吗?高兴的事情固然要高兴,不高兴的事情也要高兴,这样才不会吃不下去饭呢。我看见有些人一遇见了一点失败,便垂头丧气,忧问或失望起来老实说一句话,我看不起这些先生们!这样还能干大玩意儿吗?”
曼英听了这话,不禁红了脸,暗自想道:“他是在当面骂我呢。我是不是这样的人呢?我该不该受他的骂?”她想反驳他几句,然而她找不出话来说。
“我告诉你,”李士毅仍继续说道,“我们应当硬得如铁一样,我们应当高兴得如春天的林中的小鸟一样,不如此,那我们便只有死,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你现在到底干着些什么事情呢?”曼英插着问他。
“最大的头衔是粪夫总司令,你闻着我的身上臭吗?”
“什么叫着粪夫总司令?”曼英笑起来了。“这是谁个任命你的呢?”
“你不明白吗?我在粪夫工会里做事情你别要瞧不起我,我能叫你们小姐们的绣房里臭得不亦乐乎,马桶里的粪会漫到你们的梳妆台上。哈哈哈!”
李士毅很得意地笑起来了。李尚志这时靠着窗沿,向外望着,似乎不注意李士毅和曼英的谈话。曼英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暗自想道:“他们都有伟大的特性:李尚志具着的是伟大的忍耐性,而李士毅具着的是伟大的乐观性,这就是使他们不失望,不悲观,一直走向前去的力量。但是我呢?我所具着的是什么性呢?”曼英想至此地,不禁生了一种鄙弃自己的心了。他觉得她在他们两人之中立着,是怎样地渺小而不相称“呶,你的爱人呢?”李士毅笑着问。
“你不要瞎说!”曼英觉得自己的脸红了。她想着柳遇秋,然而她的眼睛却射着李尚志。“谁是我的爱人?现在谁个也不爱我,我谁个也不爱。”
李尚志将脸转过来,瞟了曼英一眼,又重新转过去了。曼英深深地感受到了他的眼光,他的眼光射到了她的心灵深处,似乎硬要逼着她向自己暗自说道:
“你别要扯慌呵!你不是在爱着这个人吗?这个靠着窗口立着的人吗?”
李士毅,讨厌的李士毅(这时曼英觉得他是很讨厌的,不知趣的人了),又追问了一句:
“柳遇秋呢?”
“什么柳遇秋不柳遇秋?我们之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从前的事情,那不过是一种错误”
李尚志又回过头来源了曼英一眼。那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