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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蒋光慈文集-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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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这一对小孩子就是十几年前的我与云姑。唉!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过去的已经过去,怎样才能恢复转来呢?怎样想方法可以使我与云姑重行过当日一般的幸福生活呢?想起来,我好生幸福,但又好生心痛!”
  “我与云姑都是贵族的后裔:我姓李,云姑姓金,金李二族在高丽是有名的贵族,维嘉,你或者是晓得的。自从日本将高丽吞并后,我的父亲和云姑的父亲都把官辞去了,退隐于林下。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非常好的朋友,而且照着新戚讲,又是极亲近的表兄弟。我俩家都住在树林的旁边,相距不过十几步路。他俩老人家深愤亡国的羞辱,同胞的受祸;但一木难支大厦,无能为力,因此退隐林泉,消闲山水。他俩有时围炉煮酒,谈到悲哀的深处,相与高歌痛哭。那时我与云姑年幼无知,虽时常见两位老人家这般模样,但不解其中的原由,不过稚弱的心灵起一番刺激的波动罢了。后来我与云姑年纪渐渐大了。因之他俩老人家所谈的话,也渐渐听得有几分明白,并且他俩老人家有时谈话,倘若我俩在旁时,常常半中腰把话停止了,向我俩籁籁地流泪——这真教我两个稚弱的心灵上刻了不可消灭的印象。”
  “现在且不说他俩老人家的事情。我与云姑真是生来的天然伴侣,从小时就相亲相爱,影不离形地在一块儿生活。我俩家是不分彼此的,有时她在我家吃饭,有时我在她家吃饭,吃饭总要在一张桌子上,否则,我两个都吃不下饭去。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也就如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一样,也是和睦得非常,对于我俩的态度,也从未分过吵域的。我与云姑处在这种家庭环境之下,真是幸福极了!后来我俩年纪大了些,便开始读书,云姑的父亲当教师。我俩所念的书是一样的,先生给我俩上书讲得一样多,可是云姑的慧质总比我聪明些,有时她竟帮助我许多呢,每日读书不过三四小时,一放学时,我俩就手牵着手儿走到林中或海边上来玩。”
  “啊!我还记得有一次,说起来倒是很有趣的:离我俩家不远有一位亲戚家,算起来是我的表兄,他结婚的时候,我与云姑被两位母亲带着去看了一回;第二天我俩到林中玩耍时,就照样地仿效起来——她当做新娘子,我当做新郎。这时正是风和草碧,花鸟宜人的春天。我俩玩得没趣,忽然想起装新娘和新郎的事情来,于是我采了许多花插在她的发辫上,她也就低着头装做新娘的样子,我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我俩本是少小无猜,虽然装做新娘和新郎的模样,实还不知新娘和新郎有什么关系,一对小新人正走着走着;忽然从林右边出现了两个人,原来是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他俩走到我俩的面前来,疑惑地问道:‘你俩为什么这种模样儿?’我俩虽然是这般地游戏:但见他俩老人家走来时,也不觉表示出一种羞答答的神情。‘我俩装新娘和新郎,她是新娘,我是新郎——我俩这般玩。’我含羞地答应了一句,两位老人家听着笑起来了。我的父亲向她的父亲问道:‘老哥!你看这一对小新人有不有趣呢?’云姑的父亲用手抚弄着自己细而长的胡须,向着我俩很慎重地看了几眼,似觉起了什么思索也似的,后来自己微笑着点一点头,又向我的父亲说道:‘的确有趣!不料这两个小东西玩出这个花样儿。也好,老弟,我俩祝他俩前途幸福罢。
  ‘当时我不明白云姑的父亲说话的深意——他已把云姑暗暗地许给我了。”
  “光阴如箭也似地飞跑,真是过得快极了。我与云姑的生活这样慢慢地过去,不觉已经到十一二岁时期。我俩的年纪虽然一天一天地大了,但我俩的感情并不因之生疏,我俩的父母也不限制我们。每天还是在一块儿读书,一块儿在林中玩;云姑的父亲是一个很和善的人,他并不以冬烘先生的态度对待我俩,有时他还教授一些歌儿与我俩唱。在春天的时候,林中的鸟声是极好的音乐,我与云姑玩到高兴时,也就唱起歌儿,与鸟声相应和。啊!说起鸟来,我又想起来一椿事情了:有一天晚上,我的一位堂兄由家里到我家来,他带来一只绿翠鸟给我玩,这绿翠鸟是关在竹笼子里头的。我当时高兴得了不得,因为这只绿翠鸟是极美丽,极好看的:红嘴,绿羽,黄爪,真是好玩极了!我不知道在你们的国度里,有没有这样美丽的鸟儿,但在我们高丽,这绿翠鸟算是很美丽的了。因为天太晚了,云姑怕已睡着了,我没有来得及喊她来看我新得的宝贝。我这一夜简直没有入梦,一会儿担心鸟笼挂在屋詹下,莫要被猫儿扑着了;一会儿想到明天云姑见到绿翠鸟时,是何等地高兴;一会儿想到可惜堂兄只带了一只绿翠鸟给我,若带来两只时,我分一只给云姑,岂不更好么?因为一只绿翠鸟,”我消耗了一夜的思维。”
  “第二天刚一黎明的时候,我就从床上起来,母亲问我为什么起得这样早,我含糊答应了几句,连脸也不洗,就慌里慌张地跑到云姑家里来了。这时云姑还正在酣睡,我跑到她的床沿,用手将她摇醒,‘快起来!快起来!云姑!我得到了一只极好看的绿翠鸟,唉!真好看呀!你快快起来看云姑弄得莫名其妙,用小手揉一揉两只小眼,看看我,也只得连忙将衣穿起,下了床,随着我,来到我的家里。我把鸟笼从屋詹取将下来,放在一张矮凳上,教云姑仔仔细细地看。云姑果然高兴的不得了,并连说,‘我们要将它保护好,莫要将它弄死了,或让它飞了。’谁知云姑抚摩着鸟笼,不忍释手,不注意地把鸟笼的口子弄开了——精灵的绿翠鸟乘此机会便嘟的一声飞去了,飞到天空去,霎时间无影无踪。我见着我的宝口飞去了,又气又恼,便哭将起来,向着云姑责骂:‘我叫你来看它,你为什么将它放了?你一定要赔我的绿翠鸟,否则我绝不依你我去找你的妈妈说理去哼哼云姑见鸟飞去了,急得脸发红,又见我哭了,并要求她赔偿,她于是也放声哭了。她说,她不是有意地把绿翠鸟放飞了;她说,她得不到绿翠鸟来赔我但我当时越哭越伤心,硬要云姑赔偿我的绿翠鸟。我两个哭成一团,惊动了我的母亲和父亲,他俩由屋内跑出来问,为什么大清早起这样地哭吵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哭着说:‘云姑把我的绿翠鸟放飞了,她一定要赔我的。’云姑急着说:‘不,不是!我不是有意地把绿翠鸟放飞了。汉哥要我赔他的,我从什么地方弄来赔他呢?
  ‘‘原来是这末一回事情!一只鸟儿飞了,也值得这样地闹得天翻地复?云姑!好孩子,你莫要哭了,绝不要你赔,你回去罢!’云姑哭着回去了;我的母亲抚着我的头,安慰了我一番,我才止了哭。”
  “这一天我没有上学,整天闷闷地坐在家里,总觉着有什么失去了的样子,心灵上时起一种似悲哀又非悲哀的波浪,没有平素那般的愉快平静了。这并不是因为失去了绿翠鸟,而是因为云姑不在面前,我初尝受孤寂的苦味。由感觉孤寂而想起云姑,由想起云姑而深悔不应得罪了云姑,使云姑难过。‘唉!总是我的不是!一只绿翠鸟要什么紧呢?况且云姑又不是有意地这样做她也爱绿翠鸟呀!我为什么要强迫了她?总都是我的不是,我应当向她赔罪。但是,云姑见我这样地对她不好,怕一定要不理我了罢?倘若我去赔罪,她不理我,究竟怎么好?’我想来想去,不知如何办才好,最后,我又哭了,哭得更为悲哀;不过这种哭不是为着绿翠鸟,而是为着云姑,为着我自己不应以一只绿翠鸟得罪了云姑。”
  “朋友,这是我有生第一次感受着人间的悲哀!我已决定向云姑赔罪,但怕云姑真正生了气,不愿再理我了。恰好到刚吃晚餐的时候,云姑家用的一个老妈送一封信给我,照着信封面的字迹,我知道这是云姑写给我的,我惭愧地向老妈问一声,‘云姑今天好么?’‘云姑?云姑今天几几乎哭了一天,大约是同你吵嘴了罢。唉!好好地玩才对,为什么你又与她斗气呢?你看,这一封信是云姑教我送给你的。’老妈不高兴地将话说完就走了。我听了云姑几几乎哭了一天,我的一颗小心落到痛苦的深窟里,深深地诅咒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大的罪过来。我将信拿在手里,但我不敢拆开,因为我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与我讲和的话,还是与我绝交的话。我终于战兢兢地把信扯开了。”
  苏丹撒得不等李孟汉说完,赶紧地插着问:“信里到底写什么呢?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李孟汉,我替你担心呢。”李孟汉微微地笑了一笑,用手把炉内的白杨树块架一架,便又接着说自己的故事:
  “自然是好消息啊!我的云姑对于我,没有不可谅解的。这一封信里说:‘亲爱的汉哥!我承认我自己做错了事,损失了你所心爱的东西,但是,汉哥啊!请你原谅我,我不是有意地在你面前做错事啊!你肯原谅我吗?我想你一定可以原谅我!我今天没有和你在一起,我心里是如何难过啊!汉哥!我的两眼都哭红了,你可怜我一些儿罢!倘若你可怜我,请你明早在我们平素所靠的大石前等我,我来向你谢罪。’我读了这一封信,朋友,你们想想我是如何高兴呢。但同时我又惭愧的不得了;我本应当向她谢罪,而她反说向我谢罪,反要我可怜她,唉!这是如何使我惭愧的事啊!”
  “第二天日出的时候,我起来践云姑的约,向着海边一块大石走去,谁知云姑先我而至。她已站在那儿倚着大石等我呢,我喊一声‘云姑!’她喊一声‘汉哥!’——我俩互相看着,说不出别的话来;她两眼一红,扑到我的怀里,我俩又拥抱着痛哭一场。为什么哭呢?喜欢过度么?还是悲哀呢?当时哭的时候,没有感觉着这些,现在我也答应不出来。这时青草上闪着鲜明的露珠,林中的鸟儿清婉地奏着晨歌,平静的海时起温柔的波纹一轮新鲜而红润的朝阳慢慢地升起,将自己的柔光射在一对拥抱着痛哭的小孩身上。”
  李孟汉说到此处停住了。他这时的脸上很显然地慢慢增加起来悲哀的表情,一点儿愉快的笑痕渐渐从他脸上消失下去了。他将两手合拢着,两眼不转睛地向着炉中的火焰望。我虽然没有研究过心理学,但我感觉到他这时的心弦又起悲哀的颤动了。沉默了几分钟,苏丹撒得是一个急性人,无论什么事都要追根问到底,不愿再继续着忍受这种沉默了,便向李孟汉说道:“你的故事还未说完啦,为什么你不继续说了?我听得正高兴,你忽然不说了,那可是不行啊!李孟汉,请你将你的故事说完罢,不然的话,我今夜一定是不能入梦的。维嘉已经说过,明天上半天没有课,我们睡迟些不要紧,你怕什么呢?快说,快说,李孟汉。”我当然是与苏丹撒得表同情的,便也怂恿着李孟汉将故事说完。我平素是睡得很早的,这天晚上却是一个例外,睡神不来催促我,我也不感觉到一点儿疲倦。
  李孟汉还是沉默着。我也急起来了;苏丹撒得如生了气的样子,将李孟汉的左手握住在自己的两手里,硬逼迫他将故事说完。李盂汉很可怜的样子,向我俩看了几眼,似觉是要求我俩怜悯他,他不得已又重行开口了:
  “唉!我以为说到此地倒是适可而止,没有再说的必要了;再说下去,不但我自己要难过不了,就是你们听者怕也不会高兴的。也罢,苏丹撒得,你把我的手放开,我说就是了。唉!说,说我哪有心肠说下去呢?你们真是恶作剧啊!
  “自从我与云姑闹了这一次之后,我俩间的情爱更加浓厚起来了。不过我俩的情爱随着我俩的年纪——我与云姑同年生的,不过我比她大几个月——渐渐地变化起来了。从前的情爱完全是属于天真的,是小孩子的,是不自觉的,可是到了后来,这种情爱渐脱离了小孩子的范围,而转到觉悟的时期:隐隐地我俩相互地觉着,我俩不得不相爱,因为我是她的,她是我的,在将来的生活是水远不可分离的伴侣。朋友,我真描写不出来这时期的心境,而且我的俄国话说得不十分好,更没有文学的天才,我真是形容不好啊!
  “光阴快得很,不已地把人们的年纪催促大了——我与云姑不觉已到了十四岁。唉!在十四岁这一年中,朋友,我的悲哀的不幸的生活算开始了。俗话说‘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暂时的祸福。’在我们高丽,朋友,暂时的福是没有的,可是暂时的祸,说不定你即刻就可以领受着。你或者坐在家里没有做一点儿事情,但是你的性命并不因此就可以保险的。日本人的警察,帝国主义者的鹰犬,可以随时将某一个高丽人逮捕,或随便加上一个谋叛的罪名,即刻就杀头或枪毙。唉!日本人在高丽的行凶做恶,你们能够梦见么?任你们的想像力是如何富足,怕也不会想像高丽人受日本帝国主义者的虐待到什么程度啊!”
  “我的父亲是一个热心恢复高丽独立的人,这是为我所知道的。在这一年有一位高丽人暗杀了某日本警官,日本当局竟说我父亲是主使的嫌疑犯——这个底细我实在不晓得了。结果,我的父亲被捉去枪毙了”
  苏丹撒得骇得站将起来,连喊道:“这真是岂有此理!这真是岂有此理!唉!我不料日本人在你们高丽这般地做恶!”我听了李孟汉的话吃了一大惊,苏丹撒得这种态度又把我骇了一跳。李孟汉又落了泪。接着他又含着哭声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的父亲被日本人枪毙了之后我的母亲她她唉!可怜她她也投海死了”苏丹撒得瞪着两眼不作声,简直变成了木偶一般;我似觉我的两眼也潮湿起来,泪珠儿几乎从眼眶内进涌出来了。大家重行沉默下来。窗外的风此时更呜呜地狂叫得厉害,俄而如万马奔腾,俄而如波涛怒吼,俄而如千军哭喊,俄而如地覆天翻。这是悲悼高丽的命运呢,还是为李孟汉的不平而鸣呢?
  李孟汉止了哭,用手帕拭一拭眼泪,又悲哀地继续着说道:
  “倘若没有云姑,倘若没有云姑的婉劝,朋友,我久已追随我的父母而去了,现在这个地方哪里有我李孟汉,你们又哪里能在这莫斯科见着我的面,今晚又哪里能听我说话呢?啊!云姑是我的恩人!啊!云姑是我的生命的鼓励者!”
  “我的父母双双惨死之后,剩下了一个孤苦伶仃的我;云姑的父亲(他也差一点被警察捉去了,但经过许多人证明,幸得保安全)将我收留在他家里,待我如自己的儿子一样。可是我总整日不住地哭泣,总是想方法自杀,因为我觉着父母既然惨死,一个孤另另的我没有再活的兴趣了。云姑不为着我,当然也是悲哀极了;她几乎连饭都吃不下去。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她感觉我的态度异常,生怕我要做出一些自寻短见的事情,干是她特别留意我的行动。我曾向她表示过要自杀的心思,她听着就哭起来了。她百般地哀劝我,她指示我将来一些应走的道路。唉!我的云姑,她真是一个可敬佩的姑娘!她的见识比我的高超几倍:她说我应当留此身为将来用,将来总有报仇的一天;她说,死了没有用处,大丈夫不应当自寻短见;她又说,倘若我死了,她一定要哭死,试问我的心能忍么?我觉着云姑的话合乎情理,她的颖慧的心眼实为我所不及,于是我将自杀的念头就抛却了。并且我当时虽然想自杀,但心头上总还有一件挂念而不能丢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呢?这就是云姑,寄托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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