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光慈文集-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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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庭,那么我的父母岂不能向他家要儿子?儿子都跑走了,还讲什么娶媳妇?好!就是这样办!
江霞所以要跑到R国留学,大目的虽然不见要躲避结婚,但是躲避结婚却为一附带的原因。江霞以为在R国过了几年之后,这婚约是大约可以解除的,孰知江霞回国之后,写一封信向家庭问一问婚约解除了没有,得到了一个回答:“没有!”唉!这真是糟糕!怎么办?现在还是没有办法,如出国前没有办法一样。事情是越弄越僵了!江霞的家庭天天等江霞回去结婚,他们的打算是:倘若江霞一回家,不问你三七二十一,愿也好,不愿也好,按着磕了头,拜了天地再说。江霞知道这种计划,时时防备这种计划。防备这种计划的好方法是什么?就是一个不回家!家乡有青的山,绿的水,家乡有一切引诱江霞要回里的东西,家乡的幽静实比这上海的烦杂不知好多少倍。江霞何尝不想回家?江霞为烦杂的上海弄得疲倦了,很想回家休息一下,但是一想到这一件危险的事情,回家的念头就打断了。唉!不回去,还是不能回去!
江霞的父母屡屡写信催江霞回家,但是江霞总都是含糊地回答,不是说等到暑假回家,便是说刻下因有事不能离开上海,总没说过一个肯定的回家的日期。江霞的家庭真是急坏了,特别是江霞的母亲!江霞是他母亲的一个小儿子,也是一个最为钟爱的儿子,现在有五六年未回家了,怎能令她老人家不着急,不悬念?江霞在家时是很孝顺母亲的;但是现在江霞虽离开母亲五六年了,而仍不想回家看看母亲,这实在要教母亲伤心了。她一定时常叹息着说:“霞儿!你这小东西好忍心啊!简直把老娘忘了!唉!我空在你的身上用了力气!”江霞也常想像到这个,并且想起母亲的情形来,眼珠也时常湿润过。但是他还是不回家。他怎么能够回家呢?母亲啊!请宽恕你的儿子罢!
有一日,江霞自S大学授课回来,没有雇黄包车,顺着幽静的福煦路漫步。这时已四点多钟了,西下的夕阳将自己的金辉静悄悄地谈射在路旁将要发青的行道树,及散立着的洋房和灰枯的草地上。路上少有骄人汽车来往吼叫,不过不断地还时闻着(口夸)(口夸)哒哒的马蹄声。江霞看看路旁两边的景物,时而对夕阳啼嘘几下,时而低头做深默的幻想。江霞很久地没曾这样一个人独自散步了——他回到上海后,即在S大学任课,天天忙着编讲义,开会,有闲工夫的时候即自己坐在笼子般的小室内看书,从未好好地散过步。一个人散步罢?没有兴趣。去找几个朋友?他们都忙得什么似的,哪里有闲工夫?找女朋友?江霞初回国时,几乎没有与女子接近的机会。不错,S大学有很多的女学生,但是处在中国社会环境里,这先生去找女学生游逛,似觉还未成为习惯。你问了么?且在室内坐一坐,也只好在室内坐一坐!
江霞走着走着,忽然动了乡情:屈指一算,离家已是六年了;现在的时光正是那一年离开家乡的时光,虽然那时家乡的风景不似此时的福煦路上,但是时光是一样的啊。唉!忽然间已是六年了!这六年间的流浪的我,六年间的家乡景物,六年间的家庭状况啊!那道旁的杨柳,母亲送我行时所倚靠的杨柳,还是如往年一样,已经发青了么?那屋后的竹林还是如当年一样的绿?小妹妹的脚大约未裹罢?母亲的目疾难道还没有好么?杨柳,母亲,竹林,妹妹一切,一切,不知为什么在此时都一齐涌进了江霞的忆海。江霞动了乡情了,动了回家的念头了。无论如何,还是要回家去看一看!难道说就从此不要家了么?江霞想到这里,忽然一辆汽车经过江霞身旁呜的一声飞跑去了,把江霞吓的眼一瞪,即时又莫名其妙地鼓动了江霞的与前段思想相反的思想:回家?我将怎么样与那些讨厌的人们相周旋?我将怎么样能忍受那糊里糊涂的结婚?我将怎么样不!不!还是不能回家去!
江霞在这一日上午,从四马路买书回来,因为乘电车,遇着一个外国人霸占着一个可以容两人坐的位置,而不让江霞坐下去。江霞骂了他几句,几几乎与他大打起架来。后来那位外国人让了步,但是江霞愤外国人蛮横,无理欺压中国人,所生的气到此时还未尽消下去。此时江霞又动了乡情,心中的情绪如乱麻也似地纷扰,要想找一个方法吐泄一下。江霞想起成都路头一家小酒馆来了,于是由回家的路,改走到这小酒馆的方向来。
“亻奈先生格许多时候没来哉!”
“阿拉有事体呀,哪能够天天来呢?”
“亻奈话,亻奈要吃啥酒,啥个小菜?”
“花雕半斤,牛肉一小碟,烧鸭一小碟,亻奈要快一点哉!”
江霞虽然前前后后在上海住了许多时候,但是他的上海话还是蹩脚得很。不过马马虎虎地他懂得茶房的话,茶房也懂得他的话。茶房将酒菜端上,江霞自斟自酌,想藉酒浇浇胸中的块垒。谁知酒越喝得多,胸中的烦恼也就越增加,恨不得即刻搭车到吴淞口去投海去!想起外国人对于自己的无理,恨不得拿起刀来杀他一个老子娘不能出气!江霞不是一个狭义的民族主义者,但是他以为凡是旅居中国的外国人都是坏东西,起码也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的!江霞此时不愿意想起回家,结婚等等的事情,但是怎么能够呢?脑筋真是浑蛋!你教它不要想,而它偏要想!怎么办?江霞只是喝酒,一直喝到差不多要醉了。
这时已经有六点钟了。天还未十分黑,江霞踉跄地提着书包,顺着成都路,昏头昏脑地走将回来。刚一进客堂门,忽听着一个人问道:
“老三!你为什么回来这样迟呀?等得急死我了!”
江霞昏头昏脑地,双眼朦胧,即时未看出说话的人在什么地方,便是酒意已经被这“老三”字惊醒了。老三?在上海有谁个能够这样称呼江霞?江霞在上海的朋友中从未谈过家事,谁个晓得江霞是老三?就是有人晓得江霞还有两位哥哥,江霞是行三,可是绝对也不会拿“老三”来称呼江霞!老三?这是一个很生的称呼,然而又是很亲近的称呼。江霞自从六年前离开家庭后,自从与两位哥哥分手以来,谁个也没喊过江霞老三,现在江霞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老三,不禁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老三”这个称呼真是熟得很啊!江霞与自己的两位哥分别太久了,平素忆想不出两位哥哥说话的声音,但此刻一听见老三两个字,使江霞即刻就明白了这不是别人的声音,这一定是大哥的声音。江霞好好地走神一看,客堂右边椅子上坐着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身穿着黑布马褂,蓝布长衫,带着一副憔悴的面容,啊,谁个晓得,这惟悴的面容不是由于生活困苦所致的?不是由于奔波积虑?椅子上坐着的中年人只两眼瞪着向有醉容的江霞看,江霞忽然觉着有无限的难过,又忽然觉着有无限的欢欣。啊,原来是大哥,原来是五六年未见面的大哥。
“大哥你来了,你什么时候到的呀?”
“四点钟到的。我坐在此等了你两个多钟头,真是急得很!”
江霞见着大哥憔悴的面容。上下将大哥打量一番,即时心中有多少话要问他,但是从何处问起?平素易于说话的江霞,到此时反说不出话来。江霞的大哥也似觉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但是他又从何处说起呢?大家沉默对看了一忽儿,最后江霞说道:
“走,上楼去,到我住的一间小房子里去。”
于是江霞将大哥的一束带着灰尘的小行李提起,在前面引导着大哥上楼,噗通噗通地踏得楼梯响,走入自己所住的如鸟笼子一般的亭子间里。
“大哥,你怎么来的呀?”
“俺大叫我来上海看看你。你这些年都没有回去,俺大想得什么也似的!你在外边哪里晓得”
江霞听到这里,眼圈子不禁红将起来了:啊!原来是母亲叫他来看我的!我这些年没有回家看她老人家,而她老人家反叫大哥跑了这么远的路来看我,这真是增加我的罪过!这真是于理不合!但是我的母亲啊!我岂是不愿意来家看看你老人家?我岂是把你老人家忘了?你老人家念儿子的心情,我难道说不知道?但是,但是我的可怜的母亲啊!我不回家有我不回家的苦楚!你老人家知道么?唉!唉!
这时天已完全黑了,江霞将电灯扭着,在灯光的底下,又暗地里仔细地瞟看大哥的憔悴的面容:还是几年前的大哥,但是老了,憔悴得多了;从前他是何等的英武,何等的清秀!但是现在啊,唉!在这憔悴的面容上消沉了一切英武和清秀的痕迹。几年中有这么许多的变化!生活这般地会捉弄人!江霞静默着深深地起了无限的感慨。在这时江霞的大哥也瞟看了江霞没有?也许他也同江霞一样地膜看:还是几年前的老三,这笑的的神情,这和平的态度,这还差不多如从前一样,但是多了一副近视眼镜,口的上下方露出了几根还未长硬的胡须。
江霞忽然想起来了:大哥来得很久了,我还未曾问他吃了饭没有,这真是荒唐之至!我应当赶快做一点饭给他吃,好在面条和面包是现成的,只要汽炉一打着,十几分钟就好了。
“大哥,你饿了罢?”
“饿是饿了,但是怎么吃饭呢?”
“我即刻替你做西餐,做外国饭吃,容易得很”,江霞笑着说。
做西餐!吃外国饭!这对于江霞的大哥可是一件新闻!江霞的大哥虽然在家乡曾经吃过什么鱼翅席,什么海参席但是外国饭却未曾吃过。现在江霞说做外国饭给他吃,不禁引起他的好奇心了。
“怎么?吃外国饭?那不是很费事么?”
江霞笑将起来了。江霞说,做真正的外国饭可是费事情,但是我现在所要做的外国饭是再容易,再简单没有了。江霞于是将自己洋布长衫的袖子卷起来,将汽炉打着;汽炉打着之后,即将洋铁的锅盛上水,放在汽炉上头,开始煮将起来。等水沸了,江霞将面条下到里头,过一忽儿又将油盐放上,再过一忽儿就宣告成功了。江霞将面条和汤倒了一盘,又将面包切了几块,遂对大哥说:
“大哥,请你坐下吃罢,这就叫做外国饭啊,你看容易不容易?”
一原来这就叫做外国饭!这样的外国饭我也会做。”江霞的大哥见着这种做外国饭的神情,不禁也笑将起来了。
等到江霞的大哥将江霞所做的外国饭吃了之后,天已是八点多钟了。江霞怕大哥旅行得疲倦了,即忙将床铺好,请大哥安睡。江霞本想等大哥睡了之后,再看一点书,但是心绪烦乱,无论如何没有再看书的兴趣了,于是也就把衣服脱了跑上床去。江霞同大哥同一张床睡,江霞睡在里边,大哥睡在外边。上床之后江霞想好好地镇定地睡下去,免使大哥睡不着。但是此时脑海中起了纷乱的波纹:可怜的母亲,路旁的杨柳,大哥的憔悴的面容,日间所受外国人的欺侮那最可怕的强迫的婚姻那些愚蠢的家乡绅士,那W姓女也许是五官不正,也许是瞎眼缺腿把江霞鼓动得翻来覆去无论如何睡不着。
江霞的大哥这一次来上海的使命,第一是代父亲和母亲来上海看一看:江霞是否健康?江霞的状况怎样?江霞做些什么事情?江霞是否不要家了?第二是来询问江霞对于结婚的事情到底抱着什么态度。他因旅行实在太疲倦了,现在当睡觉的时候,照讲是要好好地跑入梦乡的。但是他也同江霞一样,总是不能入梦。这也并不十分奇怪:他怎么能安然就睡着呢?他一定要把自己的使命向江霞说清楚,最重要的是劝江霞回家去结婚;当这个大问题没有向江霞要求得一个答案时,他虽然是疲倦了,总也是睡不着的。他不得不先开口了:
“老三,你睡着了么?”
“我,我没有”
“我问你,你到底要不要同W家姑娘结婚呢?”
江霞久已预备好了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料定他的大哥一定要提到这个问题的,所以不慌不忙地答应了一句:“当然是不要!”
“我以为可以将就一些儿罢!你可知道家中因你有多大的为难!俺伯几乎急得天天夜里睡不着觉!俺大也是急得很!”
“我岂是不晓得这些?但是婚姻是一生的大事,怎么能马马虎虎地过去呢?W姓的姑娘,我连认都不认得,又怎能同她结婚呢?结婚是要男女双方情投意合才可以的,怎能随随便便地就”
“老三,你说这话,我倒不以为然!古来都是如此的,我问你,我同你的大嫂子怎么结了婚呢?我劝你莫要太醉心自由了!”
江霞的大哥说着这话带着生气的口气,这也难怪,他怎么不生气呢?全家都为着江霞一个人不安,而江霞始终总是这样地执拗,真是教人生气!江霞简直不体谅家里的苦衷,江霞简直不讲理!江霞的大哥想,从前的江霞是何等地听话,是何等地知事明理!但是现在在外边过野了,又留了几年学哼!真是令人料想不到的事情!
江霞听了大哥的口气,知道大哥生气了,但是怎么办呢?有什么法子能使大哥不生气?江霞不能听从大哥的话,不能与W姓姑娘结婚,终究是要使大哥生气的!江霞从前在家时,很少与大哥争论过,很少使大哥对于自己生过气,但是现在,唉!现在也只好听着他生气了。江霞又和平地向大哥说道:
“大哥,我且问你,你与大嫂子结婚了许多年,孩子也生了几个,你到底好好地爱过她没有?夫妻是不是要以爱做结合的?”
江霞说了这几句话,静等着大哥回答。但是大哥半晌不做声。大哥听了江霞的话,把自己的劝江霞的使命忘却了,简直不知说什么话好!他忽然觉着有无限的悲哀,不禁把劝江霞的心思转到自己身上来:我爱过我的老婆没有?我打过她,骂过她,跟她吵过架但是爱真难说!大约是没曾爱过她罢?结婚了许多年,生了许多孩子,但是爱真难说!
“倘若夫妻间没有爱,那还说得到什么幸福呢?”江霞隔了半晌,又叽咕了这么一句。
江霞的大哥又忽然听到从老三口中冒出“幸福”两个字,于是更加有点难受!幸福?我自从结过婚后,我的老婆给过我什么幸福?在每次的吵架中,在日常的生活上,要说到痛苦倒是有的,但是幸福我几乎没有快乐过一天!除了不得已夜里在床上同她此外真没感觉得幸福!江霞的大哥想到这里,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
“大哥,你叹什么气呢?”
江霞的大哥又忽然想到自己的使命了。他因为自己的经验,被江霞这一问,不知不觉地对江霞改变了态度。他现在也暗暗地想道:不错!婚姻是要以爱做结合的,没有爱的婚姻还不如没有的好!但是他不愿意一下子就向江霞说出自己的意思,还是勉强向江霞劝道:
“老三,我岂是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说的话何尝没有道理?但是,但是家里实在为难的很家乡的情形你还不晓得么?能够勉强就勉强下去。”
“大哥,别的事情可勉强,这件事情也可勉强么?”
“这样说,你是决定的了?”
“我久已决定了!”
“哼!也罢,我回去替你想方法。”
江霞听到此地,真是高兴的了不得!大哥改变了口气了!大哥与我表同情了!好一个可爱的大哥!大哥还是几年前爱我的大哥!
江霞的大哥来上海的目的,是要把江霞劝回家结婚的,但是现在呢?现在不但不再劝江霞回去结婚了,而且答应了江霞回去代为想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