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光慈文集-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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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难道说就没有女子认识我么?银钱算一回什么事情呢?爱情不应当顾及到这些。刘逸生总是这样想着,对于自己恋爱问题的前途并不抱悲观。可是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刘逸生在美术大学中然已读了两年多书,虽然也负了诗名,但未见有任何个女子来爱他,同时因为年纪大了,刘逸生的确起了强烈的爱情的需要,非急于解决恋爱问题不可。刘逸生天天盼望他的理想中的女子来爱他,但总没见着她的影子。刘逸生于是渐渐着急起来了!糟糕的很!现在还没有弄得一个爱人,等到年纪老了怎么办呢?况且我是一个诗人,诗人没有一个好爱人还能行吗?倘若我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爱人,倘若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来爱我,那我将写出更好的、更动人的诗来,但是为什么没有人来爱我呢?女同学倒也有十几个,密斯李,密斯叶,密斯周,大致还不错,但不知为什么都不注意我!为什么她们不来爱我?这真是怪事!难道说瞎了眼睛吗?密斯叶看起来倒有点风韵,态度一切都还好,几笔画也秀逸得可爱,照讲她可以了解我的诗人的心情,可以明白什么叫做艺术家的爱,但是她为什么与一个轻浮粗俗的男子来往?因为他有钱?因为衣服穿得漂亮些?真是怪事!刘逸生一天一天地奇怪为什么没有一个女子爱他,同时他要恋爱的欲望愈切。他想道,这恋爱的问题真是要急于解决,否则,于精神上,生理上,都觉得不方便,都觉得有缺陷也似的。
光阴如箭一般地飞跑,绝没有一点儿迟疑的停歇。虽然刘逸生总是天天等着理想中的女子来爱他,但是时间却没有一点儿等候的忍耐性,它总是催着人老,总是催着人增加自己的岁数。刘逸生不觉地在美术大学已到三年级的光景了,但终没有等候着哪一个女子来爱他。他于是一天比一天着急,一天比一天烦闷,因之,他所写出来的诗渐渐表现出来一种烦闷的情绪。这也难怪我们的诗人弄到这步田地:恋爱的问题不解决,真是于精神上,于生理上,都觉着有大大的缺陷!恋爱是青年的一个大要求,况且是我们的多情的诗人刘逸生?诗人不能得着一个美人做为伴侣,这简直是缺少所谓司文艺的女神呀!这是不应当的事情!刘逸生渐渐地想道:莫非是我还没有明白女性的心理?莫非是女子是不愿意做主动的?莫非是恋爱一定要自己去寻找?也许是这样的吧,待我试一试。刘逸生每每想到此地,脸上不自觉地要发起红来,暗暗地起了一种羞意。但是恋爱问题是一定要解决的,不解决简直不能了事!好,一定去进行寻找罢!“于是刘逸生就进行去寻爱。
我们的诗人第一次寻爱寻到密斯叶的身上。密斯叶在美术大学中要算得女学生中的第一朵花了。刘选生老早就看中了她,老早就想道,密斯叶虽然不是理想中的爱人,但是她那一双秀媚的眼睛,林红的嘴唇,风韵的态度,又兼之会绘画,的确是一位可爱的女性。不过从前刘逸生所以没向她进行,是因为刘逸生想道,她一定是要求先向他表示爱情的,于是他慢慢地等着她的爱,但是一等也不见来,二等也不见她注意,只等得刘逸生失去了忍耐性。现在刘逸生真是等得不耐烦了,不得不变更战略,改取进攻的形势。真是难为了我们的多情的诗人!他想出种种方法与密斯叶接近,与密斯叶谈话,在谈话之中,他渐渐现露自己诗人的心情。他百般向密斯叶献殷勤,使密斯叶感觉他在爱她。但是密斯叶一者是因为别有所恋,二者是因为自身本是娇艳的玉质,美丽的鲜花,没有感觉这位穷诗人有可爱的地方,所以我们的刘逸生徒耗费了满腔心血,只落得她以一个白眼相赠。刘逸生渐渐觉得没有达到目的的希望,于是就失望,于是由失望而愤闷:
“唉!这一班女学生都是肉的!只是做小姐和姨太太的材料,懂得她娘的什么艺术。懂得她娘的蛋!唉!”
我们的诗人真是愤间极了!密斯叶真是没有眼睛!在刘逸生初向密斯叶进行的时候,同学们还不注意,后来他们渐渐觉得了。他们不但不向刘迪生表同情,不但不希望这一个女画家和一个男诗人成为有情的伴侣,而且在暗地里笑刘逸生不自量,笑刘逸生是傻瓜。有一天晚上,刘逸生顺便走过一间同学寝室的门外,听见里边谈得很高兴,不禁停了一步,恰好听着一句:
“你看!刘迪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刘逸生也不再听下去了,闷闷地,如失了神气似的,走到自己房里,就躺下,连晚饭也不去吃了。这一夜刘逸生翻来复去总是睡不着,总觉着受了莫大的羞辱,一定要哭一场才能快活。刘逸生不是一个天才的诗人吗?刘逸生不是一个名满海内的诗人吗?一个名满海内的天才的诗人受了这种轻蔑的侮辱,想起来是何等的恼人!刘逸生真是要气死了!
我们的诗人转过念头一想:女学生大半都是小姐出身,目中只有金钱势利,原来是靠不住的。她们只预备做太太或姨太太,或博士夫人,绝对不了解艺术是什么东西,当然更不了解我诗人的心情。私奔李卫公的红拂,《桃花扇》中的李香君,这都是风尘中的人物,然而竟能做出千古的韵事。我要找爱人还是在风尘中找吧!是的,女学生没有什么多大意思!讨厌的很!忽然“新世界”的小黑姑娘的影子问到刘逸生的脑里:不高不低的身材,一双浓而俏丽的弯眉,一个垂在耳旁的、有特殊意味的小髻,黑得如乌云一般的头发,未唱而先带笑的神情,但是又很庄正的,风韵的态度,那唱起来如莺歌燕语的声带,刘逸生不自禁地自己笑了一笑,想道,小黑姑娘的确还不错,的确象一个艺术家的样子,今晚不如去听她一曲大鼓,借此解解心中的闷气。刘逸生到了“新世界”“自由厅”,故意跑到前一排坐着,为着好听得清楚看得明白些。还未到小黑姑娘登台的时候,先看了一场童子技击,三弦打戏,刘逸生心中有点不耐烦,只希望他们赶快从台上下去,好让小黑姑娘上来。结果,小黑姑娘上台了、刘逸生仔细一看,(刘逸生虽然时常到“新世界”来,但总未有过如今天这样地将小黑姑娘看得仔细!)更觉着小黑姑娘艳而不俗,的确是有艺术家的风韵!这时我们的诗人想道:小黑姑娘的确很不错!若我能将她得到手里,一个是诗人,一个是歌女,岂不也是一番佳话吗?刘逸生于是也没有心思听小黑姑娘唱的是哪一段,是《锺子期听琴》还是《三堂会审》,只顾两只眼睛望着小黑姑娘口动,满脑子想一些与小黑姑娘恋爱的事情。忽然刘逸生莫明其妙地叹了一声:
“唉!风尘中真有好女子!”
我们的诗人越想越觉得小黑姑娘可爱,决定要在小黑姑娘身上用情。从此以后,他就接连来“新世界”许多次,名为听小黑姑娘的大鼓,其实是他想借此博得小黑姑娘对于自己的注意,换一句上海话来说,我们的多情的刘逸生想与小黑姑娘吊膀子。但是奇怪的很!有艺术家风韵的小黑姑娘总未曾将自己那双俊眼的秋波向着刘选生送过。难道说她也瞎了眼睛不成?为什么不能感觉到有一位天才的诗人在台下睁着两眼在求她的爱?刘逸生又渐渐懊恼起来了;心中想道,到底是无知识的女子,终久不过是哪一个阔老的姨太太,可惜!倘若她能了解我,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呵!
有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我们的诗人正在台下向着台上的小黑姑娘痴望,忽然觉得小黑姑娘经过自己的头上打一道无线电,回头一看,呵,原来他背后隔两三排的光景,坐着一位穿西装的漂亮的少年:满嘴的金牙齿,手拿着雪茄在那里吸,带着几颗明亮发光的钻石戒指。他的面孔虽然并不大美,但是他一身的服装,的确使他在人群中特别出色。倘若刘逸生与他比起来,那简直糟糕的很,不过一寒酸小子而已!不错,刘逸生会写出很美丽的诗章,但是在人群中,人们只晓得看外表,谁要听你的臭诗呢?刘逸生在这种环境中简直显不出自己长处来!刘逸生看了这位少年之后,觉着他的希望又完全消灭了。小黑姑娘还未将一曲大鼓唱完,刘逸生已经坐不住了,不得已,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新世界”。走出了“新世界”门口,刘逸生摸摸腰中还有几角小洋,决定往“太阳公司”去吃两杯咖啡,吃了之后,好回到家里去困觉。完了,一切都完了!还有什么希望呢?唉!简真没有希望了!
“太阳公司”有两个下女,(或者称为女招待?糟糕的很!连我作者也弄不清楚!)都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生得都颇不俗,妆饰得也很素雅。刘逸生也曾来过此地几次,对于这两位下女,也曾暗暗地赏识过,并曾向朋友说过:“太阳公司的两位下女还不错!”但他从未有过要爱她们的念头。这次从“新世界”失败来到“太阳公司”,满腹牢骚,无可告诉。他坐下后,即有一个年轻些的女子走到面前,笑吟吟地问他要吃什么,问了之后,就恭恭敬敬地端上一杯咖啡来。这时刘逸生想道:“也好,到底有一个女子向我笑了一下,而且端一杯咖啡给我吃呵!”于是刘逸生满腹的闷气也就消散了一半。不料“太阳公司”的下女也是同“新世界”的小黑姑娘具着同样的脾气的。这位年轻的下女将咖啡端给刘逸生之后,就到他隔壁坐着四位穿西装少年的桌子那边去了,她同他们又说又笑,几乎把刘逸生忘却了的样子,或者竟没把刘逸生放在眼里。这几位西装的少年个个都眉飞色舞,就同暗暗地故意地讥笑刘逸生的样子:“你这样穷酸也来吃咖啡么?你这样阿木林也想来同女子吊膀子么?只有我们才配呢!”刘逸生越看他们越生气,越生气越觉着他们在侮辱他。他于是在咖啡店也坐不住了!
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家困觉?还是到黄浦江去投水?我们的多情的诗人至此时不禁流下了几点眼泪。
自这一次失败之后,刘逸生渐渐对于自己怀疑起来了:什么是天才的诗人?天才的诗人有什么用处?为什么我到处遭人白眼?为什么这些女子们对于我这般的轻视?难道说恋爱都在金钱的问题上?难道说人的服装比人的心灵要贵重些?我们的诗人思想尽管思想,怀疑尽管怀疑,然而总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是一个罗曼谛克Romantic,绝对不愿意相信恋爱要以金钱为转移!他想道,倘若事事都依赖着金钱,神圣的恋爱也要依赖着金钱,没有金钱就不能恋爱,那么这是什么世界呢?什么理想,什么纯洁,什么神圣,岂不是都被砧污了吗?这又怎么能行呢?我们的罗曼谛克,无论如何,是不愿意相信的!
刘逸生虽然遭了失败,遭了侮辱,然而并没有完全灰心。他每每自慰道,也许我碰着的都是鬼,都是一些无心灵的蠢物,也许真正的理想中的女子我还没有遇着。倘若我能多注意一点,终久是可以找得到的。我们的诗人既有这般的自信心,所以还继续着寻爱,还抱着希望。是的,“有志者事竟成”,“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难道说连一个女子都找不到吗?而况刘逸生是一个名闻海内的天才诗人?
“神仙世界”开幕了。别的游戏场的茶房都是男子充当,而初开的“神仙世界”独翻出新花样,雇一些年轻的女郎们充当茶房,借此以招来顾客。大约在上海爱白相的人们,尤其是一般纨裤青年,总都要来此参观一下。我们的诗人当然非纨祷的青年可比,但还总是年轻人,一种好奇心当然也不落他人之后。是的,去看一看又何妨?且看看女茶房到底象什么样子!也许其中有几个好的也未可知。如是我们的刘逸生就决定花费三角小洋(别的游戏场的入场费是小洋二角,而“神仙世界”所以要三角者,是因为里边用的是女招待,最后一角小洋算为看女招待的费。)到“神仙世界”逛一逛,看看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刘逸生又想道:“况且听说白云鹏现在在‘神仙世界’说书,久已未听他了,何妨就便去听一听?”
刘逸生进了“神仙世界”周围转了一遭,果然见着有许多风致翩翩的女招待,一切神情行动比男茶房要文雅得多了,使人感着一种别趣。他心中暗暗地想道,呵呵,原来如此,怪不得入场券要三角小洋了。刘逸生是爱听大鼓的,别的什么滩簧,什么文明新戏,他不愿意看,并且看了也不懂。最后他找到了说书场,找一个位置坐下,其时白云鹏还未登场。在这个当儿,忽然一个二十来岁的女茶房走到他的面前,笑迷迷地,轻轻地问一声,先生要吃茶还是开水呢?
“拿一杯开水来吧!”
刘逸生说了这句话,定睛一看,见着这位女茶房虽然没有闭月羞花之貌,然倒也温雅不俗。心中想道:“女茶房有这个样子也算不错了!她对我的那般温柔的笑容,那种殷勤的神情,不错,的确不错!倘若她能了解我,唉!那我也就风尘中是一定有好女子的。”这位女茶房将开水端来之后,即招待别人去了,没有工夫来同刘逸生谈诗,更没有工夫来问刘逸生在想什么。我们的诗人的肚量也很宽,并不计较这些,以为她既然是女茶房,那么她当然也要招待别人的。白云鹏上场了,好,不去管她招待不招待,且听一听白云鹏的《费宫人刺虎》罢。
时间是已经十一点多钟了,刘逸生应当回寓安寝,第二天还是要好好上课的。刘逸生向荷包一摸,摸出有三十多枚铜元的样子,将女茶房喊到交给她。读者诸君,你们要晓得这是刘逸生第一次的特别行动!在“大世界”,在“新世界”,或在“天韵楼”,一杯开水不过给十几枚铜元足矣。现在我们的多情的诗人,因为优待女茶房起见,所以多给十几枚铜元,以为如此做去,这位女茶房一定要说一声谢谢。谁知事情真有出人意料之外的:这位“温雅不俗”的女茶房见着这区区的三十几枚铜元,即时板起鄙弃而带怒的面孔来。说道:
“哼,就是光茶钱也要两毛钱呢,况且还有小账!你先生太不客气了!”
刘逸生见着她那种令人难看的神情,听着她那种难听的话,真是把肚子都气得要破了!说什么话才好?骂她?打她?怎么样对付她?唉!简直真正岂有此理这时刘逸生感觉到从未感觉过的侮辱,几乎气得要哭!又似觉许多眼睛都向着他望,他更觉得难受之至!但是怎么办?简直没有办法!刘逸生不得已气忿忿地又掏了两毛小洋掼在桌上。心中想道:“唉!算了!你算是大王爷!从前向我笑也是为着几个钱,现在这般侮辱我也是为着几个钱,横竖是几个钱在做祟,反正是钱,钱,钱!”
刘逸生这晚回家之后,翻来复去睡不着。他的思潮如浪一般使着他抛去一切的诗人的幻想。他肯定了:现在的世界是钱的世界,什么天才的诗人,什么恋爱,什么纯洁,简直都是狗屁!第二天他将自己所有的诗稿一概赠送火神,誓再不做诗了。从这日起我们的诗人就与文坛绝了缘。后来“五卅”运动发生,他看出工人运动可以寄托他的希望,可以在工人运动上扫除自己所经受的耻辱,可以更改现在的世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