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他说--用历史擦亮思想-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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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利可图”,自然也就没什么人再去追寻原版《孟子》了。这真是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孟子》一开篇就大张旗鼓地来做个义利之辨,可到头来左右自己的却还是这个“利”字。
我在读明史的时候,对朱元璋篡改教科书这件事很是好奇,就特别想看看到底这八十五条都是些什么内容(这就是很多人爱读禁书的阴暗心态)。可《孟子节文》推行的时间并不太长,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让我找到一个明初刻本的影印本。于是,我就拿着两本书一一核对,这才发现《孟子节文》经常大段大段地删除原文,几乎有三分之一的篇幅都被删掉了,这不由让我联想起了前两年很多人呼吁着要给小学生的书包减肥的事情,看来给学生减负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明朝初年。
这一番核对工作还让我认识到,即便是学习人文学科的知识,数学基础也是必不可少的,我从小数学就学得很差,结果这回把书核对完后统计了一下,居然发现被删除的总数是八十八条——不是应该是八十五条么?当然,影印本所影印的明初刻本里有几页好像是被虫子吃掉了一部分,可能稍微有些影响吧?
《孟子节文》编写组的头头,也就是孟子专案组的组长,叫做刘三吾,他在书前写了一篇“题辞”,也就是前言,讲讲为什么要篡改教科书,篡改教科书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的。这篇前言写得极有水平,倒不是说他的文笔有多好,见地有多高,而是他对分寸、火候的拿捏非常老道。要知道,篡改这样一部超级经典可是要担风险的,下手轻了会得罪领导,下手重了又会遭广大知识分子的唾沫围攻,而且,孟子的圣人地位早已深入人心,孟子的话那可是一句顶一万句,句句是真理,你要是删,总得拿出来让人信服的理由吧?——重要的是,对内既要达到帝王心中真正的阴暗目的,对外又要拿出一套上得了台面的冠冕堂皇、在情在理的根据来,要让大家知道:其实,和原来大家的认识一样,孟子的话一句都没错,都是真理,可我们删的也没错,删也有删的道理——换句话说就是:孟子没错,我们删的也没错。
这听上去是件不可能的任务,可刘三吾无疑成功做到了这一点。在前言的一开始被他拿来说事儿的,正是我们现在所讲的孟子见梁惠王的这一段。刘三吾说:“《孟子》七篇,是圣贤扶持名教之书,这个书呢,有它写作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那时候诸侯争雄,大家一会儿合纵、一会儿连衡,谁都把功利性摆在第一位,没人还去理会什么仁义了。梁惠王在国际局势里一直都交霉运,所以一见孟子便言利。梁惠王关心的这个‘利’是国家利益,而不是财利之利。”
看,刘三吾挑明了孟子是在偷换概念了,但是,往下看,刘三吾接着又替孟子描了几笔,还要维护孟子的宗师地位,他说:“孟子当然明白这点,但他为什么那么说呢,他是怕一旦拿‘利’来开头,不仅会有害于仁义,更会导致弑君之类的大大的坏事。”
刘三吾接下来的话,就要由此引申出篡改教科书的正义性的动机了,所以要批判孟子一下,他说:“孟子说的仁义虽然是正论,但是,他分明是所答非所问呀,所以梁惠王没待见他老人家,孟老先生下边给梁惠王出的主意那就更不着调了,那是忽悠梁惠王呢。”
删书一事我们后面还会陆续说到,现在就先说到这里,看看,《孟子》这开篇的第一段有多重要,对孟子自己来讲这是开宗明义,对别有用心的人来讲这可就是天大的把柄了。
有人可能好奇了,也想知道这帮人到底都把圣贤书删了什么下去,我现在先不扯太远了,后面会慢慢来谈。先告诉大家一点:现在我们正在看的这段《孟子》第一篇第一节,就是被《孟子节文》删去了的。俗语有所谓“掐头去尾”,《孟子》这个“头”已经被掐去了。掐这个“头”看来还只是个幌子,后面掐的才是些真格的。
封建社会是个好社会
我们进展缓慢,因为又要费些篇幅来澄清两个概念。就像前面讲到的“礼仪之邦”一样,有些词语和概念我们耳熟能详,好像谁都明白,其实呢,满不是那么回事。
现在要解释的这两个概念,一个是“家”,一个是“封建”,这两个概念是密切关联的。
先来说“家”,这个概念不但我们很多现代人搞错,不少古人也都搞错。
刚才进行《孟子》正文的时候有没有人注意到“千乘之家”和“百乘之家”?
先说什么是“乘”。这个东西看似简单,其实众说纷纭,简单讲呢,它是一个军事单位,就是以一辆战车为核心的一个战斗小组。好了,明白了这点,问题就来了:谁家里会有一千辆或者一百辆战车的军队呀?
我们中国现在有了不少超级富豪,个个家大业大,前两天我还看到一条新闻标题说某富豪三天消费花掉了两个亿。但是大家想想,有谁听说过哪位富豪家里养着几千人的军队呢?有谁听说过两位富豪比邻而居,这家二奶跟那家三奶吵架了,赌气不过,各自回家调集军队干上一架?现在的邻里纠纷,真急眼的时候至多是来一句:“你小子等着,姑奶奶一个电话过去,立马就有人过来做了你!”——这就是时代的不同了,在封建社会里,邻里纠纷那可是真有动用军队的。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候的“家”不是我们现代意义上的家。
要明白“家”,就得先明白“封建”。所谓封建,天子分封诸侯国,这是一种大封建,还有一种小封建,就是诸侯国的国君在自己的地盘里也像天子分封自己一样地拿出地盘来分封给贵族们,而被分封的贵族们和诸侯国国君之间的关系与诸侯国国君和天子之间的关系非常相似。贵族们也有自己的领地和军队,诸侯打仗的时候,贵族们要带着自己的私人军队出征,这是他们应尽的义务。到了所谓礼崩乐坏的时候呢,诸侯们对天子不大恭敬了,开始有僭越的举动了,同样地,贵族们对诸侯也不大恭敬了,也开始僭越了。而正如同大的诸侯有实力轻视周天子一样,大的贵族家族也有实力来轻视诸侯,所以孟子才会说那句“万乘之国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这个“家”,既不是我们现代人一夫一妻一小孩的家,也不是以前什么四世同堂之类的家,而是贵族的大型家族,有领地,有军队,有相当大的政治权力。
四书当中,《大学》里所谓“修齐治平”的主张是两千多年以来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一直都孜孜以求的,这里的讲究是:要想做到平天下,就先得治好国,要想治好国,就先得做到齐家,把家治理好,要想做到齐家,就先得修身修好才行,这就是所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里面,“天下”其实是现在我们“国”的概念,而“国”呢,是诸侯国的概念,“家”就是指贵族的大型家族。把这些概念搞清楚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四个词串在一起才显出是顺理成章的,否则的话,我提高自身修养,道德品质高尚了,做到修身了,然后把老婆、孩子安顿好,这就齐家了,能齐家也就能治国了,所以我就可以去当国家总理了,然后呢,平天下,征服世界?
问题还没完。我们读历史,看到宋朝人讲修齐治平,明朝人讲修齐治平,清朝人讲修齐治平,可其实深究起来,战国以后,基本上没人再能修齐治平了。为什么呢?因为修齐治平只有在封建社会里才是可能的,而战国结束以后,中国的封建社会也就结束了。
——没错,我说的是,战国结束以后,中国封建社会也就结束了。
各位读到这里,肯定有不少人会说我这是在胡说八道。是啊,我们不是一直都说中国有几千年漫长的封建社会,直到晚清才从封建社会可耻地变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吗?我们不是一直在说我们直到现在还在背负着几千年封建社会的沉重包袱吗?
——呵呵,我不但还坚持我上面的说法,我还要说:封建社会是个好社会。
刚才痛斥我胡说八道的人中现在一定会有一些在破口大骂我是白痴了。是啊,我们不是曾经很习惯用“老封建”、“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封建”之类的话来骂人吗?封建社会怎么倒成了好社会了?
少安毋躁,且听我慢慢道来。
封建,还是不封建,这是个问题。
其实,按传统标准来看,这本来并不是个问题。
封建封建,是分封制的社会体制: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贵族,诸侯和贵族在自己的领地上拥有相当的自主权,这才是封建社会。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就把分封制改为郡县制了。秦朝之后,历代政权基本上一直延续着郡县制的政治体制,虽然也曾经陆续有过分封,但都是以郡县体制做为主体的。而秦朝之前,虽然也有郡县制,但那都是零敲碎打,而且,那时的郡县,其实质和秦以后的郡县也很不一样,社会制度的主体还是分封制。所以,比较准确的表达是:秦始皇结束了中国的封建社会传统。所以呢,要说什么封建社会的历史包袱,秦、汉之际的人的确还有这个包袱,而在现代,在两千多年之后的我们的身上,早就没有这个包袱了。——可是,解决了这个问题,新的问题又来了:我们身上的包袱如果不是封建社会的包袱,那又是什么包袱呢?
答案是:是两千年的中央集权专制传统的包袱。
清楚了这点,就可以回到前面那个“齐家”的问题了。齐家齐的是谁的家?齐的是封建社会大贵族的家,而这种“家”在战国结束之后就因为社会体制的改变而不再是社会的主流了,换句话说,秦朝以后的一代代的知识分子口口声声的“齐家”,这个“家”其实已经不存在了——不但“家”不存在了,齐家之后要“治国”的那个“国”也没法再治了。
好了,清楚些了没有?我可不是胡说八道吧?那么,继续。为什么说封建社会是个好社会呢?要注意,我这里所说的“好社会”只是相对而言的,各位千万别拿加尔布雷斯的“好社会”的概念来往我这里套。我的意思是说,封建社会,比之后来的专制社会来说,还是有不少先进性的。关于这些内容,我们将会在《孟子》这本书里慢慢看到。先简单讲两句吧,在封建社会,贵族拥有相当大的政治权力,从最低级的贵族“士”到高级贵族都是这样,他们的权力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制约君权——虽然这有可能导致权贵篡位,比如孟子刚才说的,“千乘之家”有能力造“万乘之国”的反,但是,无论是国君还是篡位的权贵,要想位子坐得稳,谁也不能忽视大伙儿的意见。
这个问题又要涉及到一些需要多费一番唇舌的概念,现在还是先不多谈了,后文里会逐渐涉及到的,而且,朱元璋为什么对孟子那么恼火,以致做出了篡改教科书这种恶心事来,也是和这个问题有关的。对于秦朝以后的各个大一统王朝的专制社会来说,封建社会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自由民主这类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我们现在很多人骂人“老封建”真是错怪了封建社会了。即便单拿男女问题来说,其实最不“封建”的社会可能倒正是封建社会呢。所以,我觉得,“封建”应该有变成褒义词的可能,想像未来的某一天,年轻人的流行语又换了一茬了,女孩子们会对着自己心仪的小男生说:“你好封建哎——”小男生不禁心花怒放,因为那个时候“酷”之类的词语可能早就过气了,用来表达“酷”这种感觉的新词可能就变成了“封建”。
好了,《孟子》的这第一节就谈到这里了,写的时候总想收紧一点,可还是拉拉杂杂写了好多。方才用软件的统计功能看了看字数,这一段所讲的《孟子》原文仅仅一百多字,而我的讲解却足足用了一万多字,好像有点过分。不过,开篇时候把一些问题尽量澄清,后面应该就可以轻快一些了。
拉大旗,做虎皮,打着红旗反红旗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鴈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孟子才一见梁惠王,就来了个偷换概念的把戏,可是,别以为孟子就这两下子,他老人家的绝活儿可多着呢。马上,孟子在和梁惠王的第二段对话里就又露了一小手。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这个“沼”可不是沼泽的意思,不是说梁惠王吃饱了撑的跑到沼泽地上去玩极限挑战去了,这个“沼”指的是池塘,而且是园林式的池塘,好比后来颐和园里的昆明湖,或者北海和中南海。也就是说,孟子这回见到梁惠王的时候,梁惠王正在游园。
梁惠王欣赏着池塘里的麋鹿和鸟儿,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问了孟子一个奇怪的问题:“贤者也好这口儿吗?”
梁惠王不再问什么“有利于吾国”之类的军国大事了,既像是触景生情随口一问,又像是存心恶搞孟子一回——你这老小子不是满口仁义道德圣人做派么,嘿嘿,看我拿这个问题刁难住你!
这问题确实有些恶搞的嫌疑,怎么回答呢?照我们常人的思路,如果沿着仁义道德的路线来说,好像该回答说:“贤者不搞这一套,贤者要做的是励精图治。既然励精图治,每天自然要忧国忧民,哪还有心思玩这些呢?”——梁惠王大概也以为孟子会这么来回答吧?
可孟子到底是孟子,要论思辨能力之强,要论脑筋反应之活,在当时那么多著名的国际推销员里他真得算是数一数二的。孟子要是活在现代,肯定能在“幸运52”之类的节目上拿大奖的。面对梁惠王的恶搞,孟子的这个回答,和上一段里的义利之辨一样,在他的全部思想主张当中也有着开宗明义之功和避实就虚之巧。孟子答道:“人只有在先成为贤者之后才能体会到这种游园的快乐,而不贤之人即便是有了这么漂亮的花园也享受不到。”
——孟子的回答是不是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上一段讲义利之辨的时候,他的话是看似有理其实是在偷换概念,而这一段回答却是猛一听上去就觉得违反常识的,想想,像慈禧太后之类的人物无论从哪儿论起都和“贤者”挨不上边,不是照样在颐和园里折腾得挺舒坦么?
孟子往下解释了,先来一招引经据典:“《诗经》上说:‘开始建造灵台,文王巧妙安排,群众齐心协力,工程进展飞快。文王本不着急,群众上赶而来。文王游览灵台,鹿儿多么可爱。鹿儿肥肥胖胖,鸟儿羽毛洁白。文王玩到灵沼,鱼儿跳出水来’。”
请大家原谅,我把优美的《诗经》翻译成数来宝了,不过呢,《诗经》里的很多篇章本来确实都属于民间小调,时间一久,原来的俗就变成雅了,说不定两千年以后,数来宝也会成为当时人们心目中的高雅艺术呢。
五四时期以后,要讽刺一个守旧的人,时常用的话就是说这人“满口子曰诗云”,这个“诗云”就是孟子这时候所说的这个“诗云”。在那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