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对我撒谎(出书版) 作者:连谏-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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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娜就会恐惧地挣扎着,死活不让马跃拉她的手。马跃的心,如被万箭穿过,他执拗地拉过陈安娜的手抚摸着,看着陈安娜看他时淡漠如陌生人的眼神,巨大的悲伤,像座沉重的山,将他的一生,像压一只渺小的蚂蚁一样压在了下面。他的亲生母亲不认识他了,这样的陌生,与生死两相隔有什么不同?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曾经的陈安娜一样宠着他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曾经的陈安娜那样对他满怀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像陈安娜那样让他活得负债累累,气喘吁吁了。他曾经以为,这些因陈安娜而来的一切没了的那一天,一定是他最快活的一天,可当这一天到来了,愧疚像把头,把他的身子掏成了一具空空的躯壳。他觉得自己空掉了,五脏六腑像风筝一样,随着陈安娜不认识他了而飞走这一事实,从此以后,变成了空心人。
曾经,马光明像部机器,而陈安娜就像强悍而挑剔的扳手,他各方位的零件都被拧得紧绷绷的,看上去精干得很。可现在,陈安娜不是扳手了,他整个地松懈了下来,还是像台机器,不过是台把自己跑疲惫了,各方位零件都松散了的机器,懈怠得很。除了每天带着跟屁虫一样的伊朵去儿童公园玩,就是一个人坐在贮水山著名的一百零八个台阶上的发呆,抽烟。每次抽完了烟,都会把散在脚边的烟蒂,小心地收拢了,塞到垃圾箱里去。有时候他也不抽烟,而是提着一只塑料袋,从旁边的灌木丛里,捡两根干树枝,捡地上的生活垃圾或是烟蒂,有时候带着伊朵,有时候不带。
不管马光明怎么骂,也不管陈安娜认不认识他,马跃依然经常回来。陈安娜一见着马跃,就会下意识地往一边躲,马光明基本上把马跃当空气,继续抽自己的烟,要不就领着伊朵出去遛弯。
郝乐意怕他在家闷坏了,劝他回酒店上班,马光明不干,说陈安娜有文化了一辈子到最后傻了,连好歹都搞不明白。也好,只有傻了的陈安娜才会很乖很听话地和他还有伊朵一起去公园看蚂蚁上树,看别人打牌看得哈喇子直流。而且,他这个大老粗可以假装有学问地给她读读报纸念念书,非常有优越感。不管日子看上去多么无聊,马光明从不打牌,儿童公园的树荫下,一年四季围着一圈又一圈打牌的人。他曾偷偷去打过,也很向往那种没心没肺却又狂热的生活,但陈安娜不让,还骂他一身市井小民没出息的德行,他就灰溜溜地回来了。现在陈安娜管不了他了,他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投入到那种生活中去了,可他不去,郝乐意知道,其实不是马光明彻底开悟不屑于过那种热闹的市井生活了,而是他怕打起牌来太专注,把陈安娜给弄丢了。尽管如此,但马光明嘴上绝对不这么说,这就是马光明,心细如瓷的粗人,从不表达。如果他会说句暖心的,那也是:你妈和我生了大半辈子气,下半辈子我就让她消停消停吧。
那个曾经矫情的,不可一世的陈安娜没了,没人因此而拍手称快,包括她的死对头田桂花以及郝多钱,他们甚至愧疚地忏悔以前不该对陈安娜那么尖酸刻薄。他们像依然豪情万丈的英雄,突然必须面对失去对手,由此,他们的人生变得苍茫而无措。
没有对手的人生,就像没人可以对弈的棋盘,布局再精妙,都是寂寞孤军。
马跃每一次回来,在马光明和陈安娜面前都像罪人,在郝乐意面前不这样,他觉得郝乐意是罪人,如果不是她痴心妄想和他复婚而赖在他家,陈安娜就不会在见着小玫瑰后为自己的儿子羞愤不已跳楼。没跳楼之前的陈安娜虽然也糊涂了,但至少还是认识他这个儿子的。
所以,尽管郝乐意在帮他照顾父母,他一点也不领情,甚至郝乐意越这样他越瞧不起她,觉得她虚伪,因为她表现得越伟大越无私马光明就越恨他,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恨到了愤怒的恨到了厌恶的恨。而他半点都不浪费地再把这个恨折射回郝乐意身上。他趁马光明不在的时候,冷不丁地问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郝乐意总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忙自己手头的事,他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郝乐意,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回答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郝乐意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突然扬手,一耳光就扇到了马跃脸上,然后继续忙自己的事。
马跃愣愣地看着她,然后上楼,把她的衣服和东西,全都扔进了垃圾箱。邻居们说:“马跃你这是干吗呢?怎么把你媳妇的东西给扔了?”
马跃就说:“我和她早就离婚了,她赖在我们家不走。”
郝乐意就下楼,从容地穿过邻居们震惊的目光,从垃圾箱里把东西扒拉出来,扛上楼,洗干净了,晾晒出来。她的衣服,五颜六色的衣服晾在阳台上,就像晾着她的绝望。对马跃怎么看她,她已无所谓了,她只知道她不能搬走,因为马光明会崩溃。他已明确表明了和马跃的决裂态度,不许他喊自己爸,也不许他喊陈安娜妈,回来也不让进门。可马跃有钥匙,还会趁马光明不在家的时候回来看陈安娜,马光明知道后,决绝地换掉了防盗门上的锁芯。
郝乐意会趁马光明出门,给马跃发短信,告诉他几点到几点的时间可以回来看陈安娜,但马跃从来就没回过,他宁肯趁马光明带陈安娜出去散步的时候远远看看她,也不会按郝乐意的指点回家。
郝乐意明白,他要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她的抗拒和蔑视。她无所谓,下次知道马光明要出门比较长的时间,还会照样给马跃发短信。如果马跃心情好,也会回个短信,内容通常是:郝乐意,没用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直住在我家。你可以把伟大一直扮演到底,你越伟大我就越王八蛋。不过,我希望你明白,你越伟大我这王八蛋和你的距离就越远,我这种鸟人,只配和小玫瑰这种给别人的丈夫生私生子的臭女人同流合污。
郝乐意看着短信,会笑,笑着笑着,会掉眼泪,然后给马跃回短信:我真心希望你们俩早点结婚。
她说的是真心话,只有马跃和小玫瑰结婚了,她才有机会洗白自己,让马跃知道,她在这里照顾马光明夫妻,绝对不是表演伟大试图感动他,更没有企图把他从小玫瑰手里抢回来。只是因为他们曾经是一家人,他们是伊朵的爷爷奶奶,在这个世界上,在她心目中,再也没有比家人更令人备感温暖的字眼儿,哪怕它已是过去时。
这些,马光明都知道,他替郝乐意难过极了,问她为什么就不恨马跃。
郝乐意淡淡地笑着说:“我不恨他,恨一个人是很费力气的,比爱一个人费的力气还大。”
马光明就更是无地自容,越发觉得马跃混账,实在按捺不住了,就跑酒店去骂他一顿,如果他办公室没人,还会扇他一巴掌。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着,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恶性循环让马跃抓狂,还有郝乐意的平静。每次见着她,她都平静得像春夜里的一泓静水,从容恬淡地做着她手头的事,或者看书,马跃觉得她的平静来自于马光明对她的纵容。还有,除了小玫瑰和马跃的家人以及他家邻居,连郝多钱一家三口都不知道他们离婚了。
马跃觉得郝乐意的平静是个阴谋,一个吃定了他、而他却不知道自己将要被她怎样处置的阴谋。这种未知,让他有深深的惶恐感,所以,他特意回了趟家,听她喊陈安娜妈时,冷冷地说:“我们已经离了,你就不要爸妈爸妈地叫了,改口吧。”
郝乐意看了他一会儿说:“我习惯了。”
“习惯是可以改的。”
“我不想改。”
“从今天起,我不会对任何人保密你我已经离婚的事实。”
“随便你。”郝乐意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除了郝多钱一家,她没什么至近的亲人,最近郝多钱一家三口正热火朝天地忙着装修啤酒屋,他们连马腾飞和郝宝宝的分手都能接受得心平气和,就不差她和马跃离婚这点破事了。然后,她深深地看着马跃:“马跃,你太不了解我了。”
“是的,我也发现这个问题了。”
郝乐意灿烂地笑着说:“你觉得我就那么想和你复婚吗?”
马跃一愣,其实,这些都是小玫瑰告诉他的,她说中国女人就这没出息的德行,不管男人怎么出轨背叛,女人哭过了闹完了,就等于是对男人出轨这件事表明完态度了,然后脸一洗,继续上床睡觉。什么气节什么自尊?在婚姻中的女人那儿,全是狗屁,就像马光明当年说陈安娜一样,甭管她多么出人头地、多么优秀,女人只要给一个男人生了孩子,就像一坨臭烘烘的屎一样搭在男人身上了。
马跃愣愣地看着郝乐意,拼命地想从她眼里找出传说中的一坨屎一样的神态,以加深自己的厌弃。可是,郝乐意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干净,像冰冻的蒸馏水一样剔透。他猛地激灵了一下,看见郝乐意缓缓地笑了,还是那么纯净,像他五年前在街上第一次看见她时那么纯净,瞬息之间,马跃有了被淹没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心,奋力地挣扎了一下,转身走了。
郝乐意眼里的那些冰冻蒸馏水融化了,流得满脸都是。她想过爱情的千万种结局,唯独没想到过这种,是如此的羞辱而不堪。
04
马跃给郝乐意租的房子,现在住着小玫瑰母子。
在英国,小玫瑰母子除了有身份,一无所有。所以,她对回去没有丝毫的热情,无论在任何时候,小玫瑰都非常明确自己想要什么。就像六年多以前,她明确知道自己想要的是英国身份。有了英国身份以后,知道自己要的是遗产。而现在她清晰地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一个能负担她未来的丈夫。于是,她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给马跃打电话,如果马跃说他很忙,或者借口喝醉了不想动,她就会带着儿子去酒店接他,哪怕搀也要把他搀到他们临时的家。
看着酷似自己的儿子,马跃有种被割裂的感觉。他问过小玫瑰,她丈夫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给他和儿子做DNA鉴定。
小玫瑰说她丈夫人生的最后三个月,是在医院度过的。她每周会把儿子送到医院去陪他一天,结果有一天,儿子不小心从花房摔下来了,需要输血,她丈夫这才发现儿子的血型不对,以他和小玫瑰两人的血型,绝对不可能生出一个B型血的孩子,于是,他悄悄做了个DNA鉴定,结果出来以后,他并没当即揭穿小玫瑰,而是把鉴定报告和遗嘱放在了一起,等他去世下葬,由律师当着所有亲友的面宣读。他在遗嘱中毫不留情地羞辱了她,剥夺了她和儿子的遗产继承权。
小玫瑰哭着说,如果不是教会的帮助,她连回国的机票都没钱买,因为她也不知道儿子是马跃的,笃定丈夫会把所有遗产留给她和儿子,所以她连一分私房钱都没存。马跃握了握她的手,半天,才问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小玫瑰死死看着他,不说话。
马跃就别过脸去,假装没看见,点上一支烟。离婚以后,他学会了抽烟,常常一个人在暗淡的夜里,抽了一支又一支。
“马跃,你已经离婚了。”
马跃嗯了一声。
“你不觉得我和你的关系,我带着我们的儿子千里迢迢投奔你而来,而你还要若无其事地问我有什么打算这么做很无耻吗?”
马跃看着她,再看看儿子,小玫瑰的前夫是第二代移民,中文说得不好,他活着的时候很喜欢儿子,所以儿子的中文也不怎么好,仅限于能听懂中文,但说不流利。每每看着这个用陌生的、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小男孩,他就会恍惚。他可以确定的是他不爱小玫瑰了,真的不爱,尽管几个月之前他还在伦敦和她**做得翻天覆地。可是,就像郝乐意骂的那样,那会儿的他是头发情的雄性动物,而小玫瑰是愿意配合他发情的雌性动物。可是,现在这头雌性动物像千里奔袭的角马,穿越了旱季的荒漠,穿越了布满鳄鱼的河流,找寻希望的绿洲。是的,在失去了遗产的小玫瑰心目中,他,无论逃避也好装傻也罢,就是毫无疑问的绿洲。
小玫瑰死死地盯着他说:“马跃,你被郝乐意感动了?”
这是小玫瑰经常问他的一句话,每当她向他要不来婚姻,她就会这么问,还会说:“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也会感动。”
只有小玫瑰自己知道,她这种看似大度的猜测,是多么的恶毒,因为她知道马跃对郝乐意外遇堕胎后的死不认账是多么反胃,对她依然一副忍辱负重、贤惠儿媳妇的模样是多么的抵触。只要她这么一说,就等于是煽风点火,火上浇油,就好比对一个极其厌倦肥肉的人说:你看,那盘红烧肉肥腻得多么可爱呀。
她每每这样说一次,马跃就会愤怒一次。现在,小玫瑰觉得他的愤怒积累得差不多了,遂问他想不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马跃毫不犹豫地说他想。
后来,马跃才知道,他为这个想字,付出的代价是一生。
小玫瑰说,你要想让郝乐意知难而退,首先就要让你爸原谅你。
马跃说不可能。
小玫瑰就笑了,她眯着丹凤眼,看着正在聚精会神看电视的儿子,笑着说:“据我知道,中国所有的老人,都疼爱孙子,包括你妈。”
第二天上午,马跃就带着儿子回家了,他趴在防盗门上的小窗上说:“妈,我是您儿子马跃。”
马光明啪地把一份报纸糊在小窗上,“安娜,别听他胡扯,我们没儿子!畜生!”
门外的马跃说:“爸,您说话注意点,我带着儿子回来看您呢,妈——”
马光明一愣。
门外传来了马跃教儿子喊爷爷的声音。
马光明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他知道,完了,他心中的那个梦,彻底碎了。马跃能带着儿子回来,叫儿子喊他爷爷,就是破釜沉舟了。
但他还是没开门,只是移开报纸,对着小窗说:“马跃,你要不想看着我跟你妈似的,一头从六楼扎下去,你就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让我看见你。”
郝乐意知道,马光明对马跃这么狠,是因为自己。因为她在家,马光明就想替她置这口气,用不认马跃这个儿子的方式,表达对她的疼爱。可郝乐意知道,亲人之间的恨,是最钻心的疼。
或许,是她离开这个家的时候了。
她抽时间把租来的房子打扫干净了,又买了些简单家具,把她和伊朵的衣服拿过去之后,才和马光明说,既然她和马跃已经离婚了,她就应该好好打算一下以后了。如果一直住在家里,她永远都没法开始新的生活。
马光明当然明白她所说的新生活指的是什么,她还年轻,不到三十岁,她应该有个人疼有个人爱。如果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除了照顾他们老夫妻和抚养伊朵,她的个人生活永远不会有未来。
马光明叹气,点点头说:“搬吧,孩子,马跃配不上你。”
05
搬家以后,郝乐意决定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人生,她先给伊朵找一家幼儿园,再给自己找份工作,从电话号码簿上抄了一些幼儿园的电话和地址,在挨家给伊朵联系幼儿园的同时,顺便推销自己。正运筹帷幄呢,杨林来电话了,原来,他不习惯美国的生活,只住了一个月就回来了。回来没几天就看见徐一格发广告转让幼儿园,打电话去问,才知道她早就把郝乐意开除了。他又气又愧疚,决定把幼儿园买了回来,继续交给郝乐意管理。就像苏漫活着时候和他说的那样,除了薪水,给郝乐意15%的股份。
当郝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