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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四卷吴浊流:面对新语境 作者:石一宁-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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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在小说中重复出现的太明想回大陆的强烈念头,以及对他“再到大陆去寻求没有矛盾的生活”、“不能袖手旁观”、“觉得留在台湾都是索然无味”、“宛如一只狐猿,正在暗中不断地窥伺敌人的虚隙”、“想念仆仆于抗战旅途中的女儿”、“想起祖国的青年,为抗日而牺牲,慷慨就义的态度”等等这些心理活动的刻画和相似的语言表达,与结尾《疯狂》一章关于太明潜逃到大陆的“传说”一起,合成了一种“前景化”的手法。这一“前景化”的手法对太明最终逃归祖国大陆投入抗日洪流,对小说的抵抗和认同主题,起着加强暗示和递进烘托的作用。“前景化”的语言叙述所形成的语境,制约和规定着《亚细亚的孤儿》结尾的构思和叙述。 
  《亚细亚的孤儿》的结尾艺术也具有一种什克洛夫斯基所倡的“陌生化”效果。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艺术旨在使人感知事物,艺术技巧在于以复杂的形式增加感知的困难,从而延长并加强感知过程。感知过程是美学的目的所在,所指物并不重要。转见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5月第2版,第166页。诚然,在吴浊流的文学思想中,内容(所指)比形式(能指)更重要,而且由于语言障碍,他曾经说过自己的作品的意义主要是在内容而不在于表达能力。他应不会认同什氏所谓“所指物并不重要”这种主张。但是,吴浊流作为作家和诗人,不可能对艺术形式掉以轻心。《亚细亚的孤儿》的结尾就运用了“以复杂的形式增加感知的困难”这一“陌生化”手段。“陌生化”避免直接指称人们习以为常的事物,使事物变得新奇陌生,从而使读者(接受者)产生对事物的清新感受。“陌生化”创造出一种新的审美效果。 
  《亚细亚的孤儿》的结尾,也切合着中国古典文论所推崇的“含蓄”风格,是这一风格的表现。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隐秀》指出,“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夫隐之为体,义主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深文隐蔚,余味曲包。辞生互体,有似变爻。”赵仲邑:《文心雕龙译注》,漓江出版社1982年4月初版,第334、335页。刘勰认为,杰出的文章,有的警策,有的含蓄。含蓄是意在言外,微响从侧面传送,文采隐伏而发光,如同爻象变化为互卦,河流蕴藏珠玉。互卦变爻,化成四象;珠玉潜藏水中,使水面产生或方或圆的波纹。深沉含蓄的作品,曲折地包含着无穷的韵味。由语义而产生言外的深意,犹如变爻而成为互卦这一道理。宋代诗评家严羽《沧浪诗话》也极力推崇“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指出:“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转引自敏泽:《中国美学思想史》,齐鲁书社1989年8月初版,第2卷第482、483页。宋代的诗人梅尧臣说:“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转引自曹文轩:《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作家出版社2003年1月初版,第224页。宋代词人姜夔云:“语贵含蓄。”同③。清代诗评家吴乔《围炉诗话》亦云:“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著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转引自周振甫:《诗词例话》,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5月第2版,第335页。大陆当代学者钱锺书将含蓄解为:“其意初未明言,而寓于字里行间,即‘含蓄’也。”他还辨析了含蓄与寄托的区别:“诗中言之而未尽,欲吐复吞,有待引申,俾能圆足,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此一事也。诗中所未尝言,别取事物,凑泊以合,所谓‘言在于此,意在于彼’,又一事也。前者顺诗利导,亦即蕴于言中,后者辅诗齐行,必须求之文外。含蓄比于形之与神,寄托则类形之与影。”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79年8月初版,第108、109页。钱锺书认为含蓄是意义已蕴藏于作品的语言之中,只要顺着作品利导推敲就可以明白作者的意思;而寄托则需要到作品之外寻求。含蓄风格在中国古典文学创作中已经常出现。钱锺书上述的见解即是针对《诗经·郑风·狡童》的创作技巧而阐发。“意竭则神枯,语实则味短,惟含蓄不尽,使人低回想象于无穷焉,斯为上乘矣。”(清)高步瀛编:《唐宋诗举要·序》;转引自曹文轩:《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作家出版社2003年1月初版,第226页。吴浊流对中国古典诗词的造诣使其深谙此理,他的不少汉诗作品即颇得含蓄之妙。在《亚细亚的孤儿》结尾的构思中,他也力避“语实味短”,而求“含蓄不尽”,以最大程度地实现小说的审美价值。 
  《亚细亚的孤儿》还隐含着一些伟大的文学作品在人物塑造方面所达到的一个高度:主体间性的揭示。主体间性是胡塞尔先提出,之后海德格尔在本体论的角度上建立了主体间性理论。与主体性理论将存在视为主客体之间关系不同,主体间性理论将存在看作主体与主体间的关系。文学创作的主体间性实践并非自胡塞尔、海德格尔哲学理论出现之后才存在,而是之前一种尚未获得理论发现与总结的创作现象。巴赫金就曾指出陀斯妥耶夫斯基是复调和多声部小说的创造者,是为生活提供基本准则的对话小说的作者。因为他的小说体现了自我与他人的对话乃至自我与自我的对话。而自我与他人同为存在的主体,自我是“自己眼中之我”,他人则是另一个“我”,是他人之“我”。“‘我’从本质上就不可能是孤独的、单个的‘我’。必须是(身份平等的)两个和许多个‘我’,两个和许多个无穷性相互映照和相互确证。”[俄]巴赫金:《陀斯妥耶夫斯基——1961年》(潘月琴译),钱中文主编:巴赫金著作系列之《文本对话与人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6月初版,第346页。对话的方法能将客体(实质上是物化了的人)转化为另一个主体,另一个能展示自己的“我”。巴赫金还提出了作者与主人公这一对概念。他认为,审美活动中的作者与主人公的关系,应是两个不同的主体间的关系。但作者的意识是涵盖了主人公意识及其世界的意识,作者在主人公面前所持的基本立场是外位的立场。作者在创作中具有一种超视。正是依靠这种超视,作者才能创造作品这一整体并最终完成整体。中国大陆学者近几年来也开始关注文学作品中的主体间性问题,讨论主体分裂成为不同的自我这一文学现象,认识到作家可以通过几个不同的自我之间的对话、审视、反思来探究自我、把握自我,揭示自我的深层结构。刘再复、杨春时:《关于文学的主体间性的对话》,《南方文坛》杂志2002年第6期。台湾学者吕正惠在谈到《亚细亚的孤儿》的结局时认为:“胡太明并不等于吴浊流,而吴浊流对胡太明的人物造型,又必须考虑到曾君这个人的互补作用,也必须考虑到吴浊流所完全缺乏、而胡太明却被刻意安排的‘广东之行’。”吕正惠:《被历史命运播弄的人们——论吴浊流〈亚细亚的孤儿〉》,陈义芝主编:《台湾文学经典研讨会论文集》,(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13页。这里所说的其实就是主体间性问题。小说里的曾在中国大陆找到了自己坚定的民族认同,他鼓励胡太明要认识到历史与现实的复杂性,要具有滔滔扬子江般的宽阔胸怀,要克服自怜自艾和怨天尤人的“庶子”意识,而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为建设中国而牺牲的热情”。曾自己最后也毅然地步入了抗日阵线。而胡太明的广东之行,则是见证了少年游击队长等抗日战士为民族解放事业舍身取义、杀身成仁的英雄壮举。 
  在《亚细亚的孤儿》中,除了曾和少年游击队长以及蓝、詹,小说设计的外交部参事张这一人物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主体间性。太明是在南京当日语学校教员时与张结识的。对两人的交往和谈话,小说中有这样的描写: 
   
  “凡是有利敌行为的人,我们都可以称他为‘汉奸’,不过‘汉奸’的种类却不相同。据我看,历史上的‘汉奸’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无识之徒,他们为了自己的生活,在不知不觉间犯了和‘汉奸’同样的罪行;第二种是利欲熏心之流,他们为了利之所在,便争先恐后地去攫取,这些人大多数是中产阶级或知识分子,他们似乎有点思想,但实际上却是毫无思想和节操的机会主义者;第三种人的知识和能力都非常高强,但他们却忘了自己国家的历史,时机一到,他们便积极地去协助敌人,这种人就是所谓卖国贼。其实第一种和第二种人,都没有资格称为‘汉奸’,真正够得上称为‘汉奸’的,就只有第三种人。” 
  太明在不知不觉间,对张这番愤慨的理论竟听得非常入神。 
  “只有青年的热血和真情才能救中国。”张又接着说:“这是由最近的事实可以证明的,复旦大学生为了不满当时的外交政策,当外交部长乘火车去执行外交任务的时候,学生们竟睡在火车头前面,阻止列车前进,他们准备把鲜血洒在铁轨上,来阻遏这种外交交涉——只有这种拼死的热情,才能产生拯救中国的力量……”张由于感情冲动,最后的语句竟有些模糊不清了。 
  太明听了他的这番话,不禁深为感动,对于自己以前那样时常为私事所烦恼,或想逃避到古人天地中去的意念,曾深深地作了一次反省。 
  以后,张时常和太明见面,渐渐地,他给予太明很大的影响,太明不知从几时开始,竟为他这种倔强的思想所同化了。他认为自己目下所能做到的,只有凭藉教育的力量,去激发学生爱国的热情。《亚细亚的孤儿》,(台北)草根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1年8月初版第11刷,第186、187页。 
   
  在《亚细亚的孤儿》的尾声里,胡太明的“反诗”和“诵、唱、骂”所包含的他人话语的回声中,同样也可依稀听到张的上述慷慨陈词。我们不妨将曾、游击队长、蓝、詹和张视作主人公胡太明自我的分裂,作品通过这些人物对主人公的包围、影响与互相争辩,不断地形成、补充和推动主人公性格的发展。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人物之中,曾、蓝、詹是台湾人,游击队长和张是大陆人,他们虽然身份职业各异,但他们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思想与对祖国的认同和爱恋,却是一致的。这里暗含着一个思想:在海峡两岸觉醒了的知识分子之间,他们的民族正气与民族认同是相通相连的,在他们的身上并不存在对侵略者的奴颜婢膝,也不存在认同的障碍。正是在这些“其他自我”的包围、影响之中,在与这些其他自我的争辩、质疑和驳难之中,主人公自我逐渐蜕变和丰满,直至最后逃回大陆参加抗战,最终完成主人公自我形象的“凤凰涅槃”。我们已于前文指出,胡太明这一人物与作者吴浊流的生平经历有一些吻合之处,但作者并没有把自己等同于主人公,而是在创作中对主人公保持着如巴赫金所说的“外位”立场,作品在主人公之外设置了曾、游击队长、蓝、詹和张等这些人物形象,以这些其他自我作为主人公自我的参照和坐标,指示和规约着主人公自我的发展方向。正是这些其他自我保证了作者的外位性,使他得以将主人公的矛盾、犹豫性格和最终的克服这一曲折过程进行富有美学意味的展示,圆满地完成了主人公自我的形象塑造。 
  有的台湾论者以吴浊流在《亚细亚的孤儿》日文版自序和小说之前的《本书概略》甚至书名作为这部作品的主题思想和结尾问题的论点和论据。我们先来看看吴浊流的有关原文: 
   
  历史常是反复的,历史反复之前,我们要究明正确的史实,来讲究逃避由被弄歪曲的历史所造成的运命的方法。所以,我们必须征诸过去的史实来寻求教训。 
  ………… 
  原来胡太明的一生,是这种被弄歪曲的历史的牺牲者。他追求精神上的寄托,远离故乡,游学日本,飘泊于大陆。但,毕竟都没有找到他安息的乐园,因此,他一生闷闷不乐,感到没有光明的忧郁,不时憧憬理想,但却反被理想踢了一脚,更又遭遇到战争残酷现实的打击,他脆弱的心灵破碎了。 
  “唉!胡太明终于发疯了! 
  果是个有心人,又怎能不发疯呢?” 
  (《日文版自序》)《亚细亚的孤儿》,(台北)草根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1年8月初版第11刷,第Ⅳ、Ⅴ页。 
   
  《亚细亚的孤儿》这篇,是透过他(胡太明)的一生,把日本统治下的台湾,所有沉淀在清水下层的泥污渣滓,一一揭露出来了。登场的人物有教员、官吏、医师、商人、老百姓、保正、模范青年、走狗等,不问日、台人、中国(大陆)人的各阶层都网罗在一起。不异是一篇日本殖民统治社会的反面史话。 
  (《本书概略》)《亚细亚的孤儿》,(台北)草根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1年8月初版第11刷,第10页。 
   
  引上述文字作为论点和论据者说:“吴浊流在其日文版的自序和中文版所附的《本篇概要》已经很清楚的将其个人的创作动机,胡太明的形象及其生命历程和全书的主题都作了交代。”“综合上述两段文字,作者的意思很明显:《亚细亚的孤儿》是日本殖民统治社会的反面史话,胡太明是被殖民的台湾岛上被歪曲的历史的牺牲者,他为了寻求寄托,憧憬理想而在台湾、日本和大陆之间飘泊,结果其所追求和憧憬的对象都反过来打击他,再加上战争的残酷,逼得他不能不发疯。而作者写作此书的目的,就是自序所说的要‘讲究逃避’的方法,以免被弄歪曲的历史再反复加害于人。”“吴浊流以上引文虽然没有用‘孤儿意识’一词,对胡太明此一情结的描述已相当清楚。”陈万益:《胡太明及其“孤儿意识”——〈亚细亚的孤儿〉两岸评的不同点》,黄维樑编:《中华文学的现在和未来——两岸暨港澳文学交流研讨会论文集》,炉锋学会1994年6月版,第141页。然而,这就产生了两个问题。一是,所谓“讲究逃避”的方法,是什么方法?是所谓“下落不明”、“投向更惶惑、更凄绝的茫然”里?还是逃到大陆参加抗战?二是,上述两段文字,乃至整篇《日文版自序》和《本书概略》,是否作者对《亚细亚的孤儿》主题和创作意图的完整阐述?从以上引述的台湾论者的几段话里我们找不到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而第二个问题的答案论者倒是给出了现成的,即《日文版自序》和《本书概略》“已经很清楚的将其个人的创作动机,胡太明的形象及其生命历程和全书的主题都作了交代”。对第一个问题,因申论者语焉不详,故我们无法讨论。对第二个问题我们想说的是,《日文版自序》和《本书概略》不是作者对《亚细亚的孤儿》主题和胡太明形象的完整阐述。“讲究逃避”论者仅注意了吴浊流的《日文版自序》和《本书概略》,却没有留意吴浊流的其他文本所表现的作者风骨、中国民族主义思想及有关《亚细亚的孤儿》的解释。如在《我最景仰的伟人》《罗福星的诗与人》《北埔事件抗日烈士蔡清琳》等随笔中,吴浊流就表达了对祖国大陆、台湾革命志士和抗日英雄的景仰之情。他为之树碑立传的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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