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录-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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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州道吾山有湫毒龙,所蛰堕叶,触波必雷雨连日,过者不敢喘。慈明与泉大道同游,泉牵其衣,曰:“可同浴”。慈明掣肘径去。泉解衣跃入,霹雳随至,腥风吹雨,林木掀播。慈明蹲草中,大惊,意泉死矣。须臾晴霁,忽引颈出波间,笑呼曰:“。”又尝夜坐祝融峰顶,有大蟒绕盘之。泉解衣带缚其腰中,夜不见。黎明策杖遍山寻之,带缠枯松之上,葢松妖也。又自后洞负一石罗汉像至南台,像无虑数百斤。众僧惊骇,莫知其来,后洞僧亦莫知其去,遂相传至今,号飞来罗汉。又过衡山县,见屠者斫肉,立其旁,作可怜之态,指其肉,又指其口。屠问曰:“汝哑耶?”即点头。屠大怜之,割巨脔置钵中。泉喜出其望外,连呼曰:“感谢!”市人皆笑,泉自若而去。后住南岳芭蕉庵,遭横逆,民其衣,役郴州牢城。盛暑负土筑城,经通衢,弛担而坐,观者如堵,说偈曰:“今朝六月六,谷泉受罪足。不是上天堂,便是入地狱。”言讫,微笑而寂,异香郁然。郴人至今供事之。泉亲见汾州无德禅师,南山清凉道人谓予曰:“我十余年作老黄龙侍者,闻其说见慈明事甚详。尝喟然叹曰:‘我平生不得谷泉、文悦,又争识得慈明?’”
灵源禅师谓予曰:“道人保养,如人病须服药。药之灵验易见,要须忌口乃可,不然服药何益?生死是大病,佛祖言教是良药,染污心是杂素,不能忌之,生死之病无时而损也。”予爱其言,追念《圆觉经》曰:“末世诸众生,心不生虚妄。佛说如是人,现世即菩萨。”《法句经》曰:“若起精进心,是妄非精进。但能心不妄,精进无有涯。”南岳思大禅师悟入法华三昧,即诵曰:“是真精进,是名真法供养。”汾阳无业大达国师一生答学者之问,但曰:“莫妄想。”是谓称性之语,见道径门。而禅者易其言,反求玄妙,可笑也!
三祖《信心铭》、志公《十二时歌》、永嘉《证道文》,禅者不可不诵。退之见大颠事,傅大士《四相颂》虽不言,于宗门何伤乎?
定上座,不知何许人。临济会中号称龙象。初至,临济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临济下座搊住,曰:“速道,速道!”定拟议,济掌之,辄推去。傍僧呼曰:“何不礼拜?”定拜起,汗如雨,因大悟。岩头、雪峰、钦山三人往河北,道逢定。镇府来问曰:“临济和尚健否?”定曰:“已化去也。”相顾叹息,又问:“有何言句示众?”定曰:“寻常上堂,曰:‘汝等诸人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自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钦山曰:“何不道赤肉团上非无位真人?”定忽擒住曰:“且道无位真人与非无位真人相去多少?速道,速道!”钦色动,不能对。岩头、雪峰劝解之。定曰:“若不是遮两个老冻脓,筑杀尿床鬼子。”又过桥,见三讲人方论法义,定倚杖听之,讲者戏问曰:“禅者,如何是禅和穷到底?”定捉住,欲抛置水中。两讲人惊抱持之哀告。定曰:“若不是汝辈,且教禅和穷到底。”临济宗旨贵直下便见,不复留情。定公所用,舒卷自在,如明珠走盘,不留影迹,可畏仰哉!
南禅师居积翠时,有僧侍立,顾视久之,问曰:“百千三昧无量妙门,作一句说与汝。汝还信否?”对曰:“和尚诚言,安敢不信。”南公指其左,曰:“过遮边来。”僧将趋,忽咄之,曰:“随声逐色,有甚了期?出去!”一僧知之,即趋入。南公理前语问之,亦对曰:“安敢不信。”南公又指其左,曰:“过遮边来。”僧坚不往,又咄之,曰:“汝来亲近我,反不听我语。出去!”其门风壁立,虽佛祖亦将丧气,故能起临济已坠之道。而今人诬其家风但是平实商量,可笑也。
《净业障经》曰:“世尊谓无垢光曰:‘寝梦犯欲,本无差别;一切诸法,本性情净。然诸凡夫,愚小无智,于无有法,不知如故,妄生分别,以分别故,堕三恶道。’古佛同声说偈曰:‘诸法同镜像,亦如水中月。凡夫愚惑心,分别痴恚爱。诸法常无相,寂静无根本。无边不可取,欲性亦如是。’”然教乘所论,开遮不一,故曰九结十缠。性虽空寂,初心学者且须离之。是以诸佛所说深经,先诫不可于新发意。菩萨说“虑种子习重,发起现行,又为观浅根浮”,信解不及故也。
道吾真禅师孤硬,具大知见,与杨岐会禅师俱有重名于禅林,当时慈明会中先数会、真二大士为龙象。然开法皆远方小刹,众才二十余辈,诸方来者必勘验之,往往望崖而退甚多。真卧病,院主问:“和尚近日尊候如何?”答曰:“粥饭头不得气力。”良久,曰:“会么?”对曰:“不会。”曰:“猫儿尾后带研槌。”或问:“如何是佛?”答曰:“洞庭无葢。”予作偈曰:“洞庭无葢,冻杀法身。赵州贪食,牙齿生津。”
翠岩真点胸英气逸群,不虚许可。尝客南昌章江寺。长老政公亦嗣慈明,性喜讲说,学者多尚义学。真一日见政,则以手抠其衣,露两胫,缓步而过。政怪问之,对曰:“前廊后架皆是葛藤,政恐绊倒耳。”政为大笑,问曰:“真兄,我与你同参,何得见人便骂我?”真熟视,曰:“我岂骂汝。吾畜一喙,准备骂佛骂祖,汝何预哉?”政无如之何而去。见南禅师,曰:“我他日十字街头做个粥饭主人。有僧自黄檗来,我必勘之。”南公曰:“何必他日,我作黄檗僧,汝今试问。”真便问:“近离什么处?”曰:“黄檗。”真曰:“见说堂头老子脚跟不点地,是否?”曰:“上座何处得这消息来?”真曰:“有人传至。”南公笑曰:“却是汝脚跟不点地。”真亦大笑而去。好问学者“鲁祖当日见来参者,何故便面壁去”,未有契其机者。自作偈曰:“坐断千山与万山,劝人除却是非难。池阳近日无消息,果中当年不目观。”
衡岳楚云上人生唐末,有至行。尝刺血写《妙法莲华经》一部,长七寸,广四寸,而厚半之,作旃檀匣,藏于福严三生藏。又刻八字于其上,曰:“若开此经,誓同慈氏。”皇绑间,有贵人游山,见之,疑其妄,使人以钳发之。有血如线出焉,须臾风雷震山谷,烟云入屋,相捉不相见,弥日不止。贵人大惊,投诚忏悔。嗟乎!愿力所持乃尔异也。予尝经游,往顶戴之细看,血线依然。贯休有诗赠之曰:“剔皮刺血诚何苦,为写灵山九会文。十指沥干终七轴,后来求法更无君。”
永明和尚曰:“今之学者多好求解会,此岂究竟。解但为遣情耳,说但为破执耳。情消执尽,则说解何存?真性了然,寂无存泯。所以若言即与不即,皆落是非。瞥挂有无,即非正念。故三祖大师云:‘才有是非,纷然失心。’时有僧问:‘凡涉有无,俱成邪念,若关能所,悉堕有无,如何是正念而知!”答曰:‘瑞草生嘉运,林华结早春。’此是禅宗之妙,于诸方便中最为亲语。”
白云端禅师作《蝇子透窗》偈,曰:“为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来生被眼瞒。”作《北头藏身因缘》偈,曰:“五陵公子游花惯,未第贫儒自古多。冷地看他人富贵,等闲不奈幞头何。”予谓此老笔端有口,故多说少说皆无剩语。
道宣律师作《二祖传》,曰:“可过贼斫臂,以法御心,初无痛苦。”蜀僧神清引其说以左书。予读之,每失笑,且叹宣暗于辨是非也。既列林法师与二祖联传,于林传则曰:“林遇贼斫臂,呼号不已,故人呼为无臂林。林与二祖友善,一日同饭,怪其亦以一手进,问其故,对曰:‘我无臂旧矣。’”岂有游从之人为贼斫臂,久而不知,反相问者耶?夫二祖以求法故,世无知者;林公以遇贼故,人皆知之。宣雷同之,厚诬先圣过矣!彼神清何为者也?据以为书,又可以发一笑。虽然,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学者亦可以鉴于此。
慈明老人民生豪逸,忽绳墨,凡圣莫测。初弃南源,归省其母,以银盆为之寿,其母投诸地,骂曰:“汝少行脚负布橐去,今安得此物?吾望汝济我,今反欲置我作地狱滓耶?”慈明色不怍,徐收之,辞去,谒神鼎徕公。师叔徕公,首山之子,望高丛林。住山三十年,影不出山,诸方莫有当其意者。慈明通谒称法孙,一众大笑。徕公使人问:“长老何人之嗣?”对曰:“亲见汾阳来。”徕讶之,出与语,应答如流,大奇之。会道吾虚席,郡移书,欲得大禅伯领之,徕以慈明应召。湘中衲子闻其名,聚观之。予谓慈明道起临济于将仆,而来昔廓落乃如此,微神鼎,则殆亦谷泉之流也。然至人示现,要非有思议心所能知也。
教中有女子出定因缘,丛林商略甚众,自非道眼明白亲见作家莫能明也。大愚芝禅师每问僧曰:“文殊是七佛之师,为甚么出此女子定不得,罔明菩萨下方而至,但弹指一声,便能出定?莫有对者。乃自对曰:“僧投寺里宿,贼入不良家。”予滋爱其语,作偈记之,曰:“出定只消弹指,佛法岂用功夫。我今要用便用,不管罔明文殊。”云庵和尚见之,明日,升座用前话,乃曰:“文殊与罔明见处有优劣也无?若言无,文殊何故出女子定不得?只如今日行者击动法鼓,大众同到座前,与罔明出女子定是同是别?”良久,曰:“不见道欲识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亦有偈曰:“佛性天真事,谁云别有师。罔明弹指处,女子出禅时。不费纤毫力,何曾动所思。众生总平等,日用自多疑。”
大愚芝禅师作偈绝精峭,予尤及见,老成多诵之,其作《僧问洞山“如何是佛”答云“麻三斤”》偈曰:“横眸读梵字,弹舌念真言。吹火长尖嘴,柴生满灶烟。”又作《云门普字》偈曰:“说佛说法广铺舒,矢上加尖也太愚。明眼衲僧旁觑见,一条拄杖两人舁。”又示众曰:“沙里无油事可哀,翠岩嚼饭喂婴孩。他时好恶知端的,始觉从前满面灰。”
李留后端愿问达观禅师曰:“人死识当何所归?”答曰:“未知生,焉知死?”对曰:“生则端愿已知。”曰:“生从何来?”李留后拟议,达观揸其胸曰:“只在遮里思量个甚么?”对曰:“会也只知贪程,不觉蹉路。”灰观拓开曰:“百年一梦。”又问:“地狱毕竟是有是无?”答曰:“诸佛向无中说有,眼见空花;太尉就有中觅无,手揸水月。堪笑眼前见牢狱,不避心外见天堂。欲生殊不知欣怖在心善恶成。太尉但了自心,自然无惑,。”进曰:“心如何了?”签曰:“善恶都莫思量。”又问;“不思量后,心归何所?”达观曰:“且请太尉归宅。”师初住舒州,继住润州浮玉山,禅者景向。嘉〓五年正月元日,登堂,叙出世始末,大众悲恋。下座,入方丈,跌坐。众复拥至,以手挥曰:“各就壁立,勿哗。”少顷,寂然而逝。
予读《大宋僧史会要》,爱隋大臣杨公素识度明正。尝游嵩山,见书壁,指问道士曰:“此何像?”对曰:“老子化胡成佛图。”杨公曰:“何不化胡成道,而反成佛耶?”道士不能答,传以为名言。
雪窦通禅师,长沙岑大虫之子也。每谓诸同伴曰:“但时中常在,识尽功成。瞥然而起,即是伤他,而况言句乎?故石霜诸禅师宗风多论内绍外绍、臣种王种,借句挟带,直饶未尝忘照,犹为外绍,谓之臣种,亦谓之借,谓之诞生。然不若丝毫不隔,如王子生下,即能绍种,谓之内绍,谓之王种,谓之句,非借也。借之为言一色边事耳。不得已应机利生,则成挟带。”汾阳无德禅师偈曰:“士庶公侯一道看,贫富贤愚名渐次。将知修行,亦须具眼。”予参至此,每自嗟笑,嗟堂中首座昧先师之意而脱去,笑罗山大师不契而识岩头。及观枣柏大士之论曰:“当以止观力,功熟乃证知。急亦不得成,肝亦不得。但知常不休,必定不虚弃。如乳中有酪,要须待其缘。彼缘缘之中,本无有作者。故其酪成已,亦无有来处,亦非是本有。如来智慧海。方便亦如是”是以知古老宿行处,皆圣贤之言也。
幽州盘山积禅师有言曰:“似地擎山,不知山之孤峻;如石含玉,不知玉之无瑕。若能如是,是真出家。”大法眼禅师曰:“理极忘情谓,如何有喻齐?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溪。果熟兼猿重,山长似路迷。举头残照在,元是住居西。”邃导师曰:“老僧平生百无所解,只是日日一般。虽住此间,随缘任运。今日诸上座与?本无异也。”
古之人有大机智,故能遇缘宗,随处作主。岩头和尚曰:“汝但识纲宗,本无是法。”予尝与客论灵云《见桃花》偈曰:“‘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今更不疑。’沩山老子无大人相,便云:‘从缘入者,永无退失。’独玄沙曰:‘谛当,甚谛当!敢保老史犹未彻在。’”客问:“予未彻之处安在哉?”为作偈曰:“灵云一见不再见,红白枝枝不乎花。叵耐钓鱼船上客,却来平地辘鱼虾。”
五祖戒禅师喜勘验衲子,时大岳、雪窦号为饱参,且有机辩。至东山之下,雪窦令大岳先往。岳包腰径入方丈。时戒归,自外见之,呼云:“作什么?”岳回首,以手画圆相示之。戒曰:“是什么?”岳曰:“糊饼。”戒曰:“趁炉灶热,更搭一个。”岳拟议,拽拄杖趁出门。岳曰:“显川遮关西子无面目,休去好。”戒暮年弃其徒来游高安。洞山宝禅师,其法嗣也。宝好名,卖之,不为礼。至大愚,未几倚拄杖于僧堂前,谈笑而化。五祖遣人来取骨石,归塔焉。
沩山大圆禅师曰:“道人之心,质直无伪,无背无面,无诈妄心。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无附物即得。从上诸圣只是说浊边过患,若无如许多恶觉情见想习之事。譬如秋水澄驶,清净无为,淡泞无碍,唤作道人,亦名无事人。”或问:“顿悟之人更用修否?”曰:“若真实悟得底,他自知时节。修与不修,是两头语。今虽从缘得一念,顿悟自理,犹有无始习气未能顿净,须教渠净除现业流识,即是修也。不可别有一法教渠修行趣向。从闻入理,闻理深妙,心自圆明,不居惑地,纵有百千妙义,抑扬当时,此乃得坐披衣自解作活计始得。以要言之,则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若也单刀直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当时学者常疑佛性本业具足,何须复修。设不修行,无缘证圣。情随向背,终落断常。不知三世如来,十方菩萨,所有修习,皆自随顺觉性而已。则大沩所谓“修与不修是两头语”,不亦宜乎!
法眼禅师之子有慧明道人者,知见甚高,下视诸方。初庵于大梅山,有禅者来游,明问曰:“近离何处?”对曰:“成都。”曰:“上座离成都到此山,则成都少上座,此间剩上座。乘则心外有法,少则心法不周。说得道理即住,不会即去。”禅者莫能对。又迁止天台山,有彦明道人者,俊辩自负,来谒师。师问曰;“从上先德有悟者么?”对曰:“有之。”曰:“一人发真归源,十方虚空悉皆消殒。”举手指曰:“只今天台山嶷然,如何得消殒去?”明张目直视遁去。又问诸老宿曰:“雪峰塔铭曰:‘夫从缘而有者,始终而成坏;非从缘而有者,历劫而长坚。’坚之与坏即且止,雪峰只今在什么处?”予谓禅宗贵大机大用,不贵知解。云庵每曰:“汝辈皆知有,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