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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忧郁-第6章

小说: 忧郁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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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引起癫狂。躁郁症最大的危险在于它有时候会突发所谓的“综合症”,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会因为忧郁而癫狂:负面的情绪被无限夸大。那是自杀的首要条件。病人会因为使用抗郁剂的同时,却未使用精神镇定剂而产生这种情况,情绪稳定剂是双极性情感型精神疾患的必备药剂。忧郁可以使人虚弱或焦躁——若是前者,你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劲;后者,使你想要自杀。崩溃是进入疯狂之前的最后一道界线。物理学中衍生出一个理论,即事物的非常态行为由隐藏的变数所决定。它同时也是累积的结果:无论你看不看得见它们,那些忧郁的因素长年累月累积下来,就会导致崩溃,而且走到这一步通常都耗费了大半生的时间。没有哪个人一生顺利,从未遇过绝望的事,但有些人逼近了那个临界点,而其他人则停留在能承受的范围内,离悬崖还有一段安全距离。一旦跨过了临界点,所有的规则都改变了。以前过得飞快的时间变得度日如年,睡眠本可以让头脑清醒,但失眠时脑子里却充满了一连串不连续、无意义的影像。在忧郁中,所有正常的感官知觉都弃你而去。“然而有那么一刹那,你可以感觉到某种化学作用在进行,”一位患忧郁症的朋友马克·韦斯有一次对我说:“我的呼吸发出恶臭;我的尿闻起来极恶心;镜子里,我的脸碎成一片一片。我知道,忧郁又来了。”   
  我患病的前后(5)   
  三岁时,我就已经决定要当一个小说家。从那之后,我开始期望能出版小说。到了三十岁,我的第一本小说终于出版,当时出版社为我安排了巡回讲座,但我恨透了这个计划,一个好友自愿在十月十一日那天帮忙办个新书庆祝派对。我喜欢书也喜欢派对,我本该欣喜若狂,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我消沉得懒得邀请大家,在派对上,几乎累得站不起来。掌管记忆和情绪的器官分布在脑中各处,而其中,前脑皮层和边缘系统是两个关键的器官,当大脑中控制情绪的边缘系统起作用时,它同时也影响到记忆的部分。我对那场派对的记忆,只有朦胧的印象和毫无生气的色彩:灰色的食物、灰褐色的人影、屋子里暗淡的光线。我只记得整场派对中我满头大汗,只想赶快逃离。我把这一切全归咎于压力。不管怎么样,作为主角我必须适时亮相, 一股冲动支撑着我。我撑过去了,似乎没有人发现什么异样。我熬过了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开始觉得害怕。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抱着枕头希望自己能平安无事。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事情愈来愈糟。就在三十一岁生日前不久,我崩溃了,整个人都垮了,不再和任何人出门。父亲主动要替我办场生日庆祝会,但我就是无法接受这个建议,最后我们达成协议,只和我四个最要好的朋友一起上一家喜爱的馆子。生日前一天,我只出门买了些杂货。从杂货店回家的路上,我突然下腹绞痛无法控制,把自己都弄脏了。在我飞跑赶回家时,我感觉到那秽物在扩散。一进家门,放下杂货袋子就冲进浴室,脱了衣服,然后上床睡觉。那晚我睡得极差,第二天早上起不来。想打电话给朋友取消聚会,但又不行。我静静躺着,想着该说什么,该要怎么做。我张开嘴,但发不出声音。我已经忘记怎么说话了。我开始哭泣,却没有眼泪,只是断断续续地呜咽啜泣。我躺着,想要翻身,但也忘了该怎么做。我试着去回想,却又哭了起来。下午大约三点钟时,我总算能下床走到浴室去,然后慢慢地回到床上。幸亏父亲打电话来了,我接了电话。“你一定得取消今晚的聚会”,我用颤抖的声音说着。“怎么回事?”他不断地问,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像突然绊倒或滑倒的一刹那,手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地面朝脸上扑来时那种瞬间的恐惧感。我彻底陷入那种恐惧中。处于极度的不安是一种很诡异的感觉,一直觉得想做点什么事,却无从做起,身体感到某种无法承受的逼迫和不适,丝毫无法放松,就好像你的胃拼命想要呕吐,但却吐不出来。忧郁时,你的视野愈来愈窄,而且开始逐渐封闭,如同你看的电视节目一直受到电波干扰,你可以看到某种影像,但却很模糊,你根本看不见人的脸,除非有特写镜头,所有的影像都搅成一团。空气沉重窒碍,像一团黏稠的面糊。进入忧郁的状态后,你就像变成瞎子一样,被黑暗逐渐笼罩,最后黑暗将你整个包围;又好像变成了聋子,你能听见的声音愈来愈微弱,然后骇人的寂静将你吞噬,直到最后,连自己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来打破那无边的空寂;那种感觉又好像身上的衣服变成了木板,你的手肘、膝盖愈来愈僵硬,愈来愈重,而且“木板”把你死死地捆绑和隔离,直到你萎缩,最后将你整个人摧毁。 
  父亲和我的一个朋友一同来到我的住处,还带着我弟弟和他的未婚妻。我无法为他们开门,好在父亲有钥匙。那时,我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他们想办法让我喝了点汤。每个人都觉得我一定是感染了什么可怕的病毒。我吃了几口,却吐了自己一身。我不停地哭,我恨自己的住处,却没办法离开它。第二天,我想横竖都得去分析师那里一趟。“我想,我应该开始吃药了”,我沉重地说,一位精神科医生同意一小时后和我见面。我认识的一位精神分析师说他的教授告诉他,如果他要病人开始使用药物,就必须停止分析工作。也许是这种过时的观念使我的分析师一直不鼓励我用药?或者她认为我可以挣扎着维持现状?我不知道。 
  那位精神科医生看起来像是从老式电影里走出来似的:他办公室里的壁纸是褪了色的芥末色,墙上挂着老式烛台并且堆满了诸如《痛苦上瘾》和《自杀行为:心理经济研究》之类的书。他年约七十来岁,操着中欧口音,穿着毛绒绒的拖鞋,抽雪茄,带着战前时代那种优雅的举止和亲切的微笑。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你早上的感觉和下午的有何差别?对任何事情开心地笑有多么困难?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吗?你的睡眠状况如何?对哪些事物还有欲望?我一五一十地透露了我的悲惨境况,而他只是平静地回答:“非常典型。不用担心,我会很快让你好起来。”他在处方上开了赞安诺这种药,又告诉我另一种药乐复得的试用剂量。他详细指示我如何开始服用。“明天再来。”他微笑着说:“乐复得不会这么快产生作用,赞安诺会马上减轻你的焦虑。别担心上瘾和其他问题,这不是你现在要考虑的问题。一旦你的不安减轻了,就能够更清楚地看到你的忧郁问题并解决它。别担心,你的症状是很正常的。” 
  服药的第一天,我搬到父亲家里和他同住。那时父亲快七十岁了,通常那个年纪的人无法忍受生活上的大转变。然而他不只是接纳了几近失常的我,而且在那段极度困难的时间里,表现出一个父亲仁慈的奉献和宽广的胸怀,这些成为我的精神支柱。他到医生的办公室来接我一同回家。我连一件换洗衣服也没带,其实也不需要,因为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几乎连床都下不了。在那段时间里,我唯一的感觉就是惶恐。服用足够剂量的赞安诺,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如果服用得太多,又让我陷入沉重而浑浑噩噩的睡梦中。那些天我的生活是这样的:醒来,感觉自己正处在极大的惶恐中。我能做的就只有服用足够的药,让自己再睡着,直到自己觉得好些。几小时后再次醒来,不得不吃更多的镇静剂。自杀对我来说已经太过复杂,我甚至不愿花过多的时间去想如何完成这件事,只祈求“它能够赶紧停止”,我没办法很具体地说出“它”是什么,我几乎不能说话。文字,一向是我最亲近的友人,突然间变成了玄奥难懂的隐喻,要使用它,得花超出我力所能及的精力:“忧郁症的结局是意义的丧失……我变得沉默,我死亡。”茱莉亚·克莉丝蒂娃有一次写道:“对自己的母语来说,忧郁症者就像陌生人。他们丧失生命力的语言,预示了他们的自我毁灭。忧郁,就像爱情一样,都是陈词滥调。即使流行歌曲中那些甜腻的词藻,也实在很难描述;那些在别人口中听来难以置信的说法,亲身经历时格外刻骨铭心。”艾蜜莉·狄金生所描写的,恐怕是对崩溃的心境最动人的描述:   
  我患病的前后(6)   
  在脑中,我感到一场葬礼,哀悼者来来去去不停地走着……走着……直到穿透了知觉…… 
  他们坐定后,葬礼仪式,像一只鼓…… 
  不停地敲打……敲打……直到我心麻木…… 
  然后我听到他们举起一个箱子再次地,以那些相同的铅鞋倾轧过我的灵魂,然后空幻中……响起丧钟,天堂好似一个铃,存在,是—只耳朵,我与静默,是—种奇怪的族类翻覆于此,穿过孤寂…… 
  然后理性地支离,崩裂,我掉落,掉落…… 
  撞到一个世界,然后终于肢解…… 
  人类文字中对于崩溃阶段的忧郁症描述并不多,处于那个阶段的病人几乎全无理智,但他们却又需要尊严,一般人往往缺乏对他人痛苦的尊重。无论怎样,那都是真实存在的,尤其是当你陷入忧郁的时候。我还记得,那时我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哭泣,因为太害怕而无法起来洗澡,但同时,心里又知道洗澡其实没什么可害怕的。我在心里复述着一连串动作:起身然后把脚放到地上,站起来,走到浴室,打开浴室门,走到浴缸旁边,打开水笼头,站到水下,用肥皂抹身体,冲洗干净,站出来,擦干,走回床边。十二个步骤,对我来说就像经历耶稣的艰险历程一样困难,但是理智上我很清楚,洗澡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那么多年来,我天天洗澡,从不需要什么努力就可以做得又快又好。我知道那十二个步骤轻而易举,甚至也知道可以找人帮忙做其中几个步骤,我就能有几秒钟的喘息时间,不需要去想那么多。那个人至少可以帮忙打开浴室门。我想我自己可以处理两、三个步骤。我用全身的力气坐起来,转身,把脚放到地上,但是之后觉得万念俱灰,害怕得又转过身躺回床上,但脚却还在地上。然后我又开始哭泣,不仅因为我没办法完成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事,而且还因为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愚蠢无比。全世界的人都会洗澡,为什么我就不行? 然后,我又想到那些人也有家庭,有工作,有银行账号,有护照,有晚餐计划,也有自己的问题,而且是真正的问题——癌症、饥饿、孩子死亡、寂寞感和种种失败,而我的问题和他们比起来,少了很多,我除了无法再次翻过身以外,一直要等到几小时之后,父亲或是朋友走进来,帮我把脚举起来再放回床上。那个时候,洗澡的想法似乎已变得可笑而且不真实。当脚又回到床上,我稍稍松了口气,我继续躺在那唯一让我觉得安全的床上,同时心里感到荒唐。有时候,内心里一个静静的角落,有个微小的笑声嘲笑着那种荒唐感。我想,我能够看到自己发生了什么。在我心里的另一面总有个声音,冷静而且清醒,它总是在说,别这么爱哭,别再瞎闹了,脱下你的衣服,换上睡衣,上床睡觉;早上,起床,穿好衣服,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我不断地听见那个声音,有点像母亲的声音。当我想到自己失去的东西,我感到悲伤和可怕的寂寞。“有哪一个人——不只是那些为弱势群体代言的人,而是任何一个人,甚至是我的牙医——关心我是否已经从这场角逐中退败?”戴芙妮·墨金在一篇文章中写到她自己的忧郁:“如果我就这么一去不回,不再回到我的岗位上,人们会哀悼我的离去吗?” 
  那个时候我的忧郁症是周期性的,白天有所好转,晚餐时,我虽然进食困难,但可以下床,起来和父亲一起坐在餐厅里,隔天早上情况又会变差。父亲取消所有的安排陪着我,当我可以开口说些话时,我试着解释是怎么一回事。父亲点点头,坚定地保证一切都会过去,然后为我切食物,试着让我吃点东西。我不要他喂我,我已经不是五岁小孩了,但当我就是无法将一块羊排好好地叉起来时,他会为我叉上。他一直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喂我吃饭,都会打趣地要我向他保证,将来他老到没有牙齿的时候,我会为他切羊排。他联系我的一些朋友,朋友们也都打电话给他询问我的情况,晚餐后,我有时还可以回复其中一些人的电话。有些时候,朋友会在晚餐后来看我。碰上症状减轻的时候,我甚至还能在上床前洗个澡,真是可笑!把自己的身体洗干净,就像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喝到一杯清水一样沁人心脾!上床前,赞安诺开始发挥作用,但还未入睡时,我会和父亲及朋友拿它开开玩笑,那种奇异的亲密感围绕着身患疾病的我,反而让疾病更加地突显出来,有时候,我会觉得难过而又哭了起来,而那时也正是该熄灯上床的时候了。有时候,亲密的朋友会陪在我身边直到我慢慢入睡。有一个朋友曾经握着我的手唱摇篮曲。有些晚上,父亲会为我念那些小时候常听的童话。我制止他:“两个礼拜前,我已经出版了自己的小说”,我说:“我曾经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一个晚上赶场参加四个宴会。这究竟是怎么了?” 父亲总是安慰我,他愉快地向我保证,很快我就能够回到以前的生活。但那就好像他也可以告诉我,很快我就能用面团捏出一架直升机,然后乘着它飞向海洋。很显然,对我而言,以前的生活已经不复存在了。也有些时候,恐慌感会稍稍减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平静的绝望,毫无来由且难以言喻的绝望。当我的人生一切看来都很顺利时,要对人说:“我患了忧郁症。”真令我非常难堪。除了比较亲密的朋友之外,对其他亲友,我捏造了“去年夏天旅行时染上的不明热带病毒”的谎话。连羊肉都无法下咽,这成了我的典型症状。一位诗人朋友伊丽莎白·普林丝曾写道:   
  我患病的前后(7)   
  那晚夜深了而且夜色茫茫:那是七月的纽约我在自己的房里,躲藏,憎恨那吞咽的需求。 
  之后,我读了里奥纳多·伍尔芙的日记,他如此描述维吉尼亚·伍尔芙的忧郁症:“如果不管她,她什么也不吃,直到饿死。想让她吃饱以维持身体良好的状况,真是超乎寻常的困难。她心中总有某种罪恶感,它的来源我无法得知。那表现在某些特定的方面,尤其是进食。在忧郁初期严重的自杀阶段,她会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几个小时,被毫无希望的忧郁症完全淹没,一言不发,任何人对她说话,她都毫无反应。用餐的时候,她对面前盘中的食物毫不注意。我竭力劝她多少吃一点,但那真是很痛苦的过程。每一餐饭得花一两个小时,我必须坐在她身边,将汤匙或叉子放到她手中,不断地轻声请求她吃东西,同时扶起她的手臂。大约每五分钟她才会自动地吃下一汤匙。” 
  患忧郁症时,判断力不断受到损害,而有时候你的认知能力也会减退。处于崩溃状态时,你的生活和精神都是一团糟。以往你一直成功地让自己逃避的事情,此刻又全都再度出现,而且虎视眈眈地盯着你。忧郁的一种反应就是:你会深刻地认识到,那些安慰你、保证你会没事的医生都错了。你正在遭逢生命中真正的严酷打击,之后,你的理智接受了它,服用药物之后,你有能力处理这些打击,然而却无法从中真正解脱出来。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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