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上一代人的战斗-第1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套65平方米的房子,是一幢灰旧公寓楼中的一个小格子。它是我机关生活的全部收获。在这个房价飞涨的年份里,它是我最值钱的财产,也是我们一家三口每天晚上的立足点。我们平时看报纸上的房产广告,除了咋舌那已飚升至1万2千元1平方的均价之外,剩下的就是庆幸自己早毕业了几年,赶上了福利分房的末班车,所以,与我们的后来者——那些比我年轻了几岁的同事相比,这个“小格子”曾经让我很是知足过,因为它使我少了不少生活成本的压力。所以,这65平方米,虽是旧的,但我热爱它就像热爱自己的眼睛,感叹它就像感叹自己消逝在机关的青春。
从小到大,我发现自己要得到什么都不太容易,在这个单位里,我所得到的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65平方米,如果臭美地换算一下,就有近80万元,当然,自己住着不拿出去卖,你就不会觉得自己已像个富翁,而一旦房子被收回去了,你就会发现80万真是笔大钱,到哪儿去弄80万买个住的地方?
走人,还是不走? 如果走的话,房子会立马被单位收回,除非我再熬8年(因为分房时签了年份协议),而如果再熬8年,我就40多岁了,那时想走,也没人要了。
5
这么换算,使我答案混乱。我连吃了三碗冷饭,还没有饱的感觉。
我老婆问我,你今天吃这么多冷的,要不要热一下?
我说,顶得住。
我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我听见心里的声音——“顶住,先顶住再说。”
6
顶住。
现在我坐在资料室清静的办公室里,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顶住。
两个星期下来,我发现,如果我的想法不多,资料室还算是一个能够让人顶得住的地方。甚至,我还悟到,如果我当时在综合处准备“回归家庭”的时候如能遇到这么一个环境,那么我的回归之路就不会遭遇汤丽娟的白眼,就会相当顺畅。这么说,这还算是一个好地方。
在资料室,我准备“顶住”下去,我顶住的方式就是让自己蔫起来。
蔫下来。
我对这幢楼说,你爱谁谁吧,我无所谓,我不想陪你们再玩了,我决定在这里让自己蔫下来,蔫着呗,蔫大胆,反正工资又不会少我的,反正我已经发现了一个规律,一个人越投入地干活,就越容易和别人弄成乌鸡眼,结果就越不爽,这又何必呢,还不如蔫着,惹不起就蔫呗?
我在资料室开始放逐自己。我迅速适应了资料室的节奏,我找到了放松自己的空间。
在这里,再也没人来管我迟不迟到这点鸟事了。因为整个资料室只有5个人:主持工作的副科长李瑞,城府较深的中年人老邢,唠叨热心的中老年妇女黄珍芝,爱打扮的新潮女孩林娜,还有就是我。
而头儿李瑞依然是老样子,我知道他心里其实对什么都有数,只是他没有管别人的意思。
于是,我常常发现都快9点钟了我还躺在家里的床上。等到我冲下楼的时候,我总是发现自己忘记了穿袜子。
我走进机关大楼的时候,一般来说已是9点半。我沿着楼梯往上走,心里总在想同一个问题——不知为什么一大早我就觉得这么累。
当楼梯地板上那些复杂的花纹掠过我的视线,我就想起好多年前我刚来单位报到那天对它们的好奇,记得当时我使劲想分辨出它们是什么图案,而现在它们早已谙熟于我的记忆。
我熟悉它们就像熟悉单位里层层叠叠的人际关系。
7
在二楼资料室拐弯口的阴影里,我经常看见资料室的新潮美女林娜和她的男友“小款爷”搂在一起,在作一天最初的缠绵告别。
林娜每天由“小款爷”开着宝马送来上班。她看见我瞥了他们一眼,就有点不好意思,嘴一嘟,对“小款爷”说,好了,好了,我得进去上班啦。
我和她一脚前一脚后进了办公室。我看见领导李瑞好像没看见我们。
而我还像从前一样,气喘吁吁地说:不知怎么搞的,我越提醒自己别睡过头,就越会睡过头,我不知怎么搞的?
我可能习惯了说这句话。我就看见李瑞嘴角掠过一丝不来深究的笑意。
8
有一天,我气喘吁吁地在说“不知怎么搞的,我越提醒自己别睡过头”这句话的时候,李瑞却没有笑, 也没看我,但我好像听见他叹了一口气。虽然很轻,但我听到了。
他的一声叹息飘进了我的心里。这么一个好人,我不想惹他难过。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丢给他,说,头儿,今天有什么要做的吗?
他想了一下,说,暂时你先理一下上个月的合订本吧。
9
刚才我忘了说,我发烟给李瑞的时候,恋爱中的林娜则目中无人地飞奔到窗口,向楼下正准备离去的“小款爷”飞吻。
随后,一个上午,她都坐在办公桌前整理抽屉。10点的时候,她就开始打电话,她对着电话机千娇百媚的声音总是打断我看报纸的注意力,我发现自己后来一直竖着耳朵在听林娜的声音,有时候,她在生气,有时候她在娇嗔,在电话里她说的似乎永远都是情感上的词句,她说话的方式基本上都是“我什么什么”、“我怎么怎么”,所以,我觉得长得这么漂亮的林娜一定是个自恋的女孩。
像这样的女孩,即使你喜欢,你也得敬而远之,因为她太知道对自己最好的永远是自己。
10
到上午十点半,也没见几个人来借书。我们五个人好像从各自的报纸、电话中苏醒过来。
心不在焉的交流声音开始在资料室里飘浮起来,包括:“股市今年是没戏了”、“这期体彩你加不加盟?拿钱出来!”“隔壁的老林托我介绍对象。噢,林娜啊,你也得抓紧。”“金锐大厦周末‘买就送’,皮鞋折扣下来真的很划算。”……
一天天的日子在这些声音中飘浮过去,会变得很好打发。
在资料室,我学会了放松和蔫下来。但不知为什么我天天迟到,还是觉得睡不醒,天天啥也没干,还是觉得很累,尤其是当上述东一句西一句的言语每天塞满了耳朵,我就会渐渐涌起厌烦。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这么平静了,我还是觉得焦躁?
蔫下来的生活不应该烦,这我知道;要在单位里习惯无所欲求的琐碎日子,其实也是很有学问的,甚至是无底洞,即使等你老了,一无所成,也不一定学得透,这我都知道。但我还是觉得心里渐渐涌上来的烦躁。
11
当我烦躁的时候,李瑞好像也在变化。最明显一点,他突然变得爱说怪话了,爱评论单位里的事了。
几天后,我听到一个说法:李瑞与最近刚分管我们这一块的蔡副局长气场不合,蔡几次在会上批评资料室对专业资料的收集整理工作观念老化,加上据传单位即将实行部门人员精简制和领导干部轮岗制,各种版本的风声传出来,所以李瑞有点烦了。
等到连我都看出了他的心事,已经是晚了,因为他已经调整好了自己,据说他不想再戴这顶小乌纱帽了,据说他想明白了: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再混几年都要退休的人了,还要拧着劲去适应别人犯不着了啊,都适应了一辈子了,又不见得别人说你好啊。
他甚至有一天中午在办公室里对我们打趣:领导么,其实每一个人都该当当,练练啊。
有一天上班时,我在电脑上玩游戏。结果,那天李瑞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习惯性地连忙叉掉(这样的动作我在综合处习惯了),没想到他轻轻地嘀咕了一句话:“你玩好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我又不是你的爹妈。”
他静了一会,好像在犹豫用词,他说:小贺,既然我现在说出来了,我还是忍不牢再说两句,你还年轻,别总闲着,这个年头以后得靠你们自己的本事才能活得好,这一点连我这个老头都看出来了……
这一天我回到家里还在难受。因为,钟处盯了我10年,还比不上李瑞说了一句“我又没想管你”对我更有震撼力。我想,是啊,他犯得着管我吗,他又不是我的爹妈……
或许人总是这样,当摸不着底的自由真的端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却开始想逃避自由了。钟处管牢我,我受不了,但李瑞说他不想管我、他又不是我爹妈的时候,我也会慌了手脚的。
是啊,当你知道没人会来管你时,你也会陷入恐慌。
12
有一天,一个中年女人走到我的办公室,她说她找林娜。林娜说,我不认识你啊。那女人对着林娜尖叫起来:狐狸精!
接着,惊得目瞪口呆的我们就看见她俩的对骂。骂了半天,我们才慢慢明白,林娜被那个“小款爷”骗了,“小款爷”是有老婆的人。这不,老婆打上门来了。林娜也惊得目瞪口呆,她一边痛骂“小款爷”,一边应对那女人的粗话。林娜说:你给我出去,你再不走,我叫110了。林娜说:谁稀罕你的老公了,我把你的臭男人还给你!你给我好闭嘴了,你给我听着,回家好好看着他,省得他再出来骗人!你给我听着,你现在在这儿撤野逞什么能,我只要给你老公一个眼色,你连老婆都没得当!你给我出走!
那个可怜的女人走了之后,可怜的林娜趴在桌上一声不吭一个下午。我们看着她不知所措,我们怎么劝啊?难道说“你傍错了人”?
下班的时候,李瑞让我陪林娜回家。林娜推辞了半天,说,别管我,你们烦不烦人啊,我不会想不通的……
但最后我还是送她回去。车到了城北一个小区,林娜说,你别进去了,我租的房子是三个女生合租的,我不愿意让人家知道这个笑话。
我站在林荫下,看着她恍惚的模样,我说,那么我送你到你的楼下吧,好歹也算是知道整天在一个办公室里干活的同事住在哪,怎么在过日子。
她突然哭了起来。她倾泄的泪水弄得我有些尴尬,许多路人在看我们,不知他们在想啥。
我站着也不是走也不是,我看见旁边有一家面馆,就说,你饭还没吃呢,要不,我请你吃碗面再回去吧。
13
在那家烟雾缭绕的面馆,她坐着,一只手抓着一把餐巾纸,把它们撕成一小朵一小朵。
她盯着桌面,说,真不好意思,让你看了笑话。
她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动不动就想哭,你刚才的那句话不知为什么就让我想哭,我每天在单位里进进出出,那些头儿有谁见了会多问一句——“小年轻,你住在哪,远不远啊,自己的房子还是租的?每个月哪点工资够不够付租房啊?”
她说,你刚才这么一说,我就不知为什么想哭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动不动就想哭。
我赶紧劝她,别人问了怎么样,不问又怎么样,日子还不是自己过,只有自己才知道好不好?
我说,别指望现在的头儿来问这些,他们自己也都烦着呢。
她说,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女人在乎这些感觉,特别是有时候觉得这日子没着落的时候,就觉得该有人来管我们。
我差点惊歪,我想她怎么和我一个傻样,前两天我对李瑞那句话起反应时,也是这么个傻样。
我劝她,女人在乎感觉归在乎,但日子真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自己挺过来的,这是急不来的,我家的房子也是旧得不好意思让同事去玩。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你比我小了五六岁,但你的想法比我还老土,这年头谁还在指望头儿、指望单位来管自己的生活?
她突然笑起来。她笑得让我觉得有些荒诞。她告诉我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她说:你们比我们幸运,我们这一代和你们不一样,我们读书的时候家里交了一大笔学费,掏尽了爹妈的积蓄;毕业了满大街都是大学生找工作多难啊;好不容易找了个工作又赶上取消福利分房,房价飞升;而你们那时单位有房分,不管暂时分不分得到,起码还有个盼头,而等到我们这一拨,都得自己去买啦,一幢房子都要七八十万哪,不吃不喝,干二三十年也买不起。别的没有不要紧,但房子总得要吧,房子就是家呀……
按李瑞的授意,我原本想开导她的感情问题,但没想到我们一扯就扯到了房价现象。我劝她,哪有女孩考虑房子的?这都是男方考虑的事,找个有房的男朋友,就可以了。我这一说出口,想起今天下午的事,就觉得自己简直疯了。好在她没多想。
在热气腾腾的面馆,我也知道自己开导她其实是白费口舌,因为她心里比我更明白“现在是否有人管我们”这事儿,她太明白了,所以才心急火燎地自己救自己了,所以就傍错了人。
林娜下意识地挑起了一根面,它长长地拖在碗里,她摇晃着它,最后,把这一丝面放下,她叹了一口气,她告诉我:我这人从小就是劳碌命,要得到什么都不容易,不像和我同一年分进单位的陈芳菲。
她说,陈芳菲她爹是市公安局的头头,我爹妈都是小镇工人,陈芳菲的事自然有人帮她张罗,而我,什么都要自己去搏的。
14
我把她送到她租房的楼下。她对我说了声BYE,就消失在这旧公寓的楼道里。楼道里灯影昏暗,我听着她的脚步声心想我们后面的这一代人会比我们来势更猛。
我理解他们的生猛就像我理解他们的不易。我们之间虽然才仅仅隔了几年,但彼此成长于不同的语境。在我们读书的那会儿,上世纪八十年代校园理想主义对我们的浸染,多少会帮助我们消解掉一些物质在今天对我们的压力。而他们比我们晚了几年,他们跨进校园的那一天,正是物质主义带领人民狂飚的时代,他们从青春期就开始直接面对高学费、校园贫富差距、就业难、高房价……因而,在成长过程中他们比我们更受物质的挤压,他们有更多的焦虑,对欲望有更多不加掩饰的直率。
15
当李瑞伤神的时候,当美眉林娜被人骗了的时候,当我在单位里长久没人管着的时候,我每天比以前更轻松了,但我却开始为整天没事可干发愁了。
因为我知道,李瑞所说的那句话“以后怎么办,你想呆在这儿也不一定呆得牢”,已经钻进了我的心里。
黄珍芝、老邢发现我好像突然来劲了,他们看见我戴着耳机在学法语,他们看见我去旁听社研处举办的IT产业论坛,回来后,还帮社研处找资料,甚至帮着整理提纲,黄珍芝说:“是不是小贺听见什么风声了,也难怪他啊,在这里呆着,他是不甘心的。”
我想,她以为我想搏出位了。
16
有一天中午,我、林娜和李瑞在聊天。李瑞说他羡慕我们,年轻。
我叫起来,我才羡慕你呢,我说给你听听:
“首先我转眼就奔35岁了,离退休还远,离年轻也已经不近了,以后会怎么样,我们谁也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以后和现在肯定很不一样。所以我羡慕你,不用再去适应啦。”
李瑞想了一会,点头称是,他说,给你这么一说,是值得羡慕,羡慕我快退休了,可以轻松喽。
17
办公室的人都不知道,这些天下班后林娜常拖着我谈人生问题。
我知道这不太好,但美眉的力量你无法拒绝,更何况,伤心中的她需要有倾吐的对象,自从那天把她送回家她对着我哭了一场起,我就变成了她的精神垃圾桶。她说啊说啊。她的眼泪和她的悲伤和愤怒同时发现它们离不开我这个观众。
有一天 ,不知说着什么,她又说到了综合处的新同事陈芳菲。她说,你知不知道,单位有一个去加拿大进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