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上一代人的战斗-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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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格局里看,那些头儿脑袋里压根儿没有我们难受的空间。
树倒下来,谁会注意到一只蚂蚁的伤心。在这楼里,我丧失了难受的资格。至于我高不高兴,那更是缈远到高级阶段的诉求。
我明白这些,就像现在了悟了暧昧、和稀泥、霸道各有各的功用,但我还是恨它们,因为它们让人不爽。
6
星期四,有两位加拿大客人来我们单位洽谈一个项目。晚上虞局长和一些中层请他们吃饭,秘书处说我英语好,让我相帮做一下翻译。
我坐在老外旁边,给他们译这桌人东一句西一句对他们的寒喧,慢慢地就没我什么事了,因为老虞和中层们形成了他们自己兴高采烈的话题,而不知不觉中把陪两位老外说话的事留给了我,好在两位老外对这桌上的菜更感好奇,他们看到了整条活鱼还有鸽子,有些怕的样子,我一边和老外聊着,一边目击中层们围绕虞大头的争风。
机要处处长张战敬了老虞一杯酒,他说他认同厅里准备在我局推广中心制,他说这样可以资源共享。他还没说完,钟处就把酒对老虞说,厅里的头儿这回不知是怎么拍脑袋的,一会儿一个机构设置,一会儿又一个新主意,那么原来的设置呢,两套体系不是混了。张战又给老虞敬了一杯,表示对钟处观点的异议。接着钟处再反驳回来……该看虞大头点谁的头了,虞大头没具体点谁的头,他在两边的话锋中东倒一下西歪一下。桌上的人都喝多了,一帮人后来不知怎么说起虞大头对这桌上的谁干的活最放心这话题,钟处说肯定最放心楼春,楼春做的事虞局长是100%放心的,而我们做的只是80%放心。楼春急忙跳起来,说哪里哪里,虞局你说是不是,如果我是100%,那么钟处就是120%。楼春又去指一直坐在一边不太声响的陈方明,他说,噢,对了,是陈方明,你们都忘了,绝对是老陈,他150%。钟处说,老陈嘛 ,绝对是200%,我一直把他当偶像的噢。钟处拎起酒杯递过去说,来,老陈,我敬偶像一杯。陈方明有些不自在地瞥了虞大头一眼,他说,老钟,这阵子你干得那么多,我们该敬敬你辛苦了,老虞你说是不是,老钟这阵子真是好点子不断啊,老虞最喜欢的当然是他……
虞大头爽歪歪地坐在他们中间,他说,都喜欢,都喜欢,我都喜欢。
两位老外问我,他们在说啥,那么高兴。我说,他们在开玩笑。
我为自己的快速回答得意。因为他们确实像是在开玩笑,他们开玩笑的时候像幼儿园小朋友在过家家。
7
即使坐在热火朝天的酒桌上,我也能瞥见陈方明遏制不住的倦意和郁闷。
在许多瞬间,我能感觉得到他在心里想把一切看淡的意念,但更多时候,你依然能听到他那声溜到了嘴边的叹息。
我理解他的叹息,一个深呼吸也许能让自己的理智过关,但情感总是滞在后面,它骗不了自己,所以情感往往是过不了关的。
而我的纳闷在于:虞大头以前一直和陈方明好好的,不管怎么说,友好了那么多年,总是有点情份的,怎么说咬就咬了呢?
有一天我去传达室取报纸,没想到大妈黄珍芝在无意中解答了我的疑问。
当时是中午1点多,她可能闲得发慌,好不容易遇到我这么个进来看邮件并和她瞎扯了几句的人,于是几句话就点爆了她的谈性。
她说,男人之间好不好的,有时候比女人还赌气,连我们女人都看不懂他们的小心眼。她说,虞大头以前捧过陈方明又怎么了?我告诉你好了,当初虞大头还和蔡副局长是铁哥们呢,你别看他俩现在较劲较成了冤家对头,想当初,这院子里老蔡可是虞大头的大红人呢。
黄珍芝说,你得记着,人怎么可能永远只喜欢一个人呢?你指望喜欢你的那个人用情专一,但他怎么可能永远只喜欢你一个人呢?!这就像结婚了还会变心呢,讨了老婆还要包二奶呢,哪能就喜欢你一个?更何况男人有点臭权了,还有利益滚在里面,好好坏坏的,不全是感情。
我说,当然不全是感情,还有策略。
她说,不,是策划!什么都可以策划的,今天不喜欢你,明天可以策划得喜欢你;今天喜欢你,明天可以策划得不喜欢你。
我发现她像许多人一样,在单位的角落里愈呆就愈喜欢高屋建瓴地议论人生。
我夸她满嘴哲理,越来越像半仙、哲学家之类的了。她就往我胸前飞了一记老来俏的拳头。
她说,混了这大半辈子的哪有不成仙的。
她说,想当年,虞大头刚从交通厅空降到我们局里时,两眼一摸黑,谁都摸不透他的,几个老资格的副局长可能觉得自己的路被他堵了,对他爱理不理的,根本不买他的账,他的指令连党委会的门槛都出不了,没想到,这个时候蔡副局长却上位了,他粘上去对老虞示好。因为老蔡和前一任头儿关系不好,一直被边缘化,所以现在来了个新局长,对他而言反而是好事。老蔡主动上位,给老虞送去温暖和这局子里的底细,按这楼里当时的说法, “他成了老虞两眼一摸黑时的一盏明灯”,他俩好作了一团,老蔡出谋划策,虞大头就进了角色,镇住了这楼里的不少人精。
黄珍芝说,你知道老蔡那时候有多牛吗,私底下我们把他叫成了老二,他最牛的时候我们就不知道是该听老二的还是听老大的,我们甚至不知道是老二大还是老大大。
黄珍芝说,我记得有一次老蔡和我们中心的几位老同志喝酒,喝高了,他就大着舌头告诉我们他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他说:那些副局那些处长们,我知道他们不爽,但他们不得不听我的,不得不听!虞大头也听我的,他能不听我的吗……
黄珍芝说,我当时还以为他拿住了虞大头的什么把柄呢,呵,说起这些事来,好像就在昨天,十多年前的事好像就在眼前,你说好不好笑,这日子快得也真是邪门了,你能想象那时候老蔡有多少强势吗,你能想象他的眼锋有多少锋利吗?
我说,即使现在他眼神里一天到晚也冷若冰霜的。
她说,那可不一样,现在是怨妇钻了牛角尖的眼光,恨恨的,板得很牢。你离他远点。
我问:他变了很多?
黄珍芝说,是的,那时候他虽也难缠,但那是牛,当时他傍着虞大头,看什么都不顺眼,什么事他都管,得罪了不少人。但事情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当人人望他生畏时,没想到,这时老虞突然来了个变脸,反手一巴掌,把老蔡劈到一边去了,给冷落了,转手捧起了猪头胡士忠了。
黄珍芝说,也真是好笑,我们就眼看着老蔡变成了一怨妇,就耳听着他四处抱怨,“妈拉巴子的,我为了帮他(虞大头)理顺这楼里的人头,把这楼里的人都得罪光了,他倒好,狡兔死,良弓藏,我帮他收拾好了江山,他倒让我靠边站了,妈拉巴子的,人怎么可以像动物一样呢,人是有感情的,人毕竟不是动物啊!”
7
我从传达室出来,往楼上走,没想到在三楼的拐角口竟遇到了蔡副局长。
他脸上带着阴郁从那一头出来,我估计他又到虞大头的办公室去交涉过什么方案了。反正,在这楼里,从我来单位的这些年来,他给我的基本形象就是脑门上始终散着一些莫名的怒气。
他看见我点了一下头。之后我就在他眼里变成了空气。他从我身边走过,往楼上去。我走在后面,遏制不住想象若干年前他说“人怎么可以像动物一样,人是有感情的,人毕竟不是动物”时的悲愤,我突然对他有些老态的背影有了点怜悯的感觉。
但我想,如果我是虞大头,我也会让他难受,我也会把他晾到一边去,因为我也会这样盘算:虽然在最初,他帮了自己打了江山,但他的功臣心态、摆显性格,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而他还不知趣,习惯居功,甚至还想骑到老子头上来,岂有不灭他的道理?你想,他要感觉,但他何曾想过我老虞难道不要感觉吗,我毕竟是老大呀,他想让这局里的所有人觉得他的实力和强势,觉得我是听他的,觉得他可以影响我,甚至操纵我,他是不是发昏了?他算老几!给了他机会,他也得识个相,也得有个底线,把个妓女领回家,还真的当自己是女主人了?人发昏是因为摆不清位置,所以讨人嫌。
我想,对初来乍到的虞大头来说,老蔡是一盏明灯,但明灯照耀着,也会让自己失去自信生出疑心的一刻,比如,生怕别人觉得自己眼神不好,生怕明灯夺去了自己的光芒。更何况,疑心重的时候,繁复的判断也会让自己心乱。或许在虞大头的眼里,就老蔡的功用而言,他肯帮初来乍到的自己咬别人这是件好事,但他咬完了之后,他的猛劲儿所产生的威摄力和影响力,则成了自己缺乏自信时的心病。所以,不能不反手杀老蔡个回马枪,把他晾到一边去。
更何况,撇开这些,对虞大头来说,更主要的原因或许还有一层:如果自己一直只对他老蔡好,那么,别人的路不就都被堵死了?别人不就都对我老虞没盼头了?
而这一点是最本质的。在这个意义上,老虞今天和这儿好,明天和那个好,不仅仅是为了他反复无常的性格,更是为了让每个人都有盼头,让人在失重与受宠之间颠簸的策略,无所适从,而又有所迁就,好好坏坏,由此让每一颗心随时随地生出不平、乞求、受控和危机感。
我想着一团乱麻,狂想“呸”。因为,在这种交错着暧昧情感形态的管理逻辑下,一帮男人远远看过去好像正演绎着妻妾成群的男男版。
他们一个个,或许会因为虞大头偶尔连着几天给自己一个暖和的眼神而温暖半天;或许会因为谁谁今天和虞大头唠嗑了好久,而心里犯酸;或许会因为虞大头这阵用了谁,而恍若自己被摔,恍若虞讨了小老婆……
在这幢缺乏职业化氛围的楼里,或许我可以理解虞大头这种荒谬的管理直觉,因为它的管用。但,如果这样,那么我也同样可以理解蔡副局长们在无数瞬间风起云涌的犯酸,因为人毕竟不是动物,人有感情。
我得出的结论是,我都不想理解。因为它们让我恶心,心累。
我得出的另一个吓了我自己一跳的论点是:一个单位的发展历程,如果折分开来,从“头儿和助手的故事”这一视角看,单位一个个阶段,其实也可以归纳为头儿今天和谁好明天又和谁好的情感环节,于是一部单位史就成了一部通俗的情感演义。比如,在这幢楼里,它可以细分为“虞大头和蔡副局长要好”时期的人事体系,“虞大头后来和胡士忠要好”时期的重新布局,“再后来虞大头和杨副局长要好”时期的制度构建,“虞大头重新和胡士忠走拢”时期的……在这些大框架的“和谁谁好”里面,还夹着小结构的叙事,比如和胡士忠好的时候,与钟处也好;与蔡副局长交恶的时候,却与蔡手下的陈方明好;而与陈方明不太好的时候,钟处重新搞定了虞大头……如麻线团一般的谁与谁好的故事,把单位的历程演绎成了千姿百态的感情历程。我想,如果能把它们写下来,这可能是全世界最荒诞的企业发展史。
8
我越来越明白了陈方明的倦意和叹息,人可以理顺办公室里每天干的那点活儿,但不可能理顺其中交缠的作为战略的情感。
人聪明一点的,可能会看到这种难缠的尽头,从而心生倦怠,退缩中让自己疏离,和点稀泥;而认真一点的,顶真一点的,只能换来自己的受伤。
我听说当初虞大头把蔡副局长晾在一边时,却对蔡手下的陈方明赏识有加,他甚至绕过蔡副局长,直接给陈方明布置工作,直接交流谈心,这自然引来了已处边缘化的蔡的复杂情绪。
陈方明在这个过程中,是块三夹板,他左右不是。
他站哪一边的队?
他是聪明人,在两难中,可能悟出了些什么,他没像一些性急者,撇开老蔡直接向老虞站队,或许因为他怕烦,怕站队后每天和老蔡斗成乌鸡眼;或许因为他知道一旦撇开蔡,他也就立马在虞的眼里失去了意义,因为他是老虞试图拉拢并打造的“老蔡每天面对的对立面”,一旦弃蔡,他就丧失了被老虞急切拉扰的资源。但他也没敢对老虞的热情表示淡然,因为淡然只会让虞大头认定自己是老蔡的人,从而使自己处境更难。
他想两边都不得罪,所以他只能得罪自己,让自己难受一些,让自己不投入具体的事务中,啥都不干,双方就无从计较。这样的平衡,已演化成他的生活方式,他每时每刻都在小心侍候,很累,但效果总是短暂的,因为双方每天、每个细节都需要你有一个答案。
所以,我总是仿佛听见陈方明在说,没有什么意义,真的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所以,他不做什么,是因为他不想投入,不投入会把问题最小化,投入了倒有一大堆事。他只好叹气。
9
我想,虞大头妻妾成群男男版,他们之间爱谁谁,关我这样的小人物屁事,我们譬如当戏看。
但哪里想到,接下来发生的科级“首席调研员”竞聘,让我恍悟虞大头妻妾成群男男版其实和谁都有关。
圈子化生存(1)
1
“首席调研员”的竞聘公告贴在楼下的公告栏里。
开张不大的白纸,细细的黑字,像个寻常的会议通知,但在早春的风中,没人会忽略它的存在。
其实,这事早就在传了——全局将评选4个“首席调研员(副科级)”、1个“调研主任(正科级)”,许多人都悄悄瞄准和惦记着它,因为在科长、副科长已经满员的情况下,“首席调研员”好歹也算是个级别。
这事从去年初传到如今,每逢风吹草动,不少人就以为要PK了,以至于我去年夏天从资料室调到社研处来时,卓立他们都认定我是来和他们争这个位置的。
2
竞聘公布贴在楼下,我上班来的时候,看了它好几眼。中午下楼吃饭,又经过它的面前。傍晚回家的时候,我瞟了一眼过去。我走在黄昏下着雨的街边,周围全是下班后往家里赶的张张倦脸。我在犹豫要不要报名竞选。因为明天中午报名截止。
我记得,我刚调进社研处的时候,看着卓立紧张的嘴脸,曾对自已也对丁宁说过这样的狠话:妈的,他们还以为老子也像他们一样稀罕“首席”这玩意,老子不会和他们抢的,他们放心睡大觉好了。
但如今那张公告真贴出来了,我却发现自己有点动心和生气。我想,凭什么我就是老百姓的命,凭什么卓立就非得爬到我头顶上来管我?都是一样的上班写字赚口饭吃吃,凭什么就他能不加掩饰要当我等的领导?
我盘算了一下,如果我不去和他争,那么他上的可能性会更大,那么下个月他就将成为我的业务上司。
我想到这点,我内心忐忑,这种心态可能比我自己没得上还难受。
3
丁宁这阵常闹胃痛,他在家里休息。他给我打电话,问:是不是要竞聘调研员了?
我说是的,听说好多人打算报名。他就捂着胃部打的过来。他去楼上人事处报了个名,竞聘那个正科级的“调研主任”。他下楼后坐在椅子上吃一块饼干,他对我说,你这次去参加吗?干吗不去?谁知道下次机会是什么时候了。
我吱唔着。因为我感觉卓立在听我们说话。
3
晚上,我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看到半夜,我拿着手机给综合处的“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