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上一代人的战斗-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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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直觉是他找我来,不是为这些芝麻绿豆的事,因为他过去从不和我谈这些。
他绕来绕去,久久不进入正题,我准备和他绕下去。
果然,半个钟头之后,他话锋一转,说,听说你这次报名了,我为你高兴,但你怎么不事先和我说一声?
我说,真是不好意思,对这事我不太有自信,上午去报名的时候,还生怕别人知道,怕别人笑话,所以也没好意思和你讲。
祝响亮说,是吗?这次我们部门里好几个人都报名了,只有你没和我说起,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我还不知道,弄得我挺没面子。
我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心里真的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原本和他打个招呼也是应该的,省得他这么在乎。
但我没想到他干笑了一下居然说,我是这个部门的小科长,官不大,但这事和我说一声也不要紧,你总不至于认为我要拦你吧?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大可不必……
他的话酸。我的不爽劲一下子涌上来,我腼着笑,说,我没想得那么多,我的性格你也了解,不知现在和你打个招呼是不是晚了?我真是不好意思。
祝响亮蔫蔫的语气里透着一根接一根的刺:哟,怎么会晚了呢,你把我想成啥了呀,我是这么要感觉的人吗,我再要感觉也不会向你来讨啊,我盼着你先对我打个招呼,这只是个游戏规则,我再是个瘌痢头的科长,也该知道部门里的情况,你千万别以为我本人要什么感觉。
说着说着,他好像遏制不住情绪,他说:我知道你和陈方明处长走得近,和他打过招呼也就可以啦,他是领导嘛。在你看来我这边小科长算得了什么,对啊,对啊,确实算不了什么的,但总有个游戏规则啊,否则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越级,那要我在这儿干吗,我说我不要感觉,但场面上你得对别人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科长尊重,否则我怎么在这儿开展工作……
我心想,他觉得我攀陈方明,他也真是吃错了醋。
他皱着眉头,又在重复他以前对我唠叨过的那点意思,他看上去很烦躁,也很痛心疾首,一句赶一句的话越来越刺,听着听着我都迷糊了他到底想说他是要感觉的还是不要感觉的。好几次我差点跳起来,但我尽量克制住,等他说完。
我等他像个怨妇一样说完之后,说:我没攀任何领导,我也攀不上,你可能比我更了解陈处长的性格,他也不可能偏爱谁,如果真要偏爱,那他也只可能挺你,而不会挺我这么个小小的办事员。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我想陈处长可能更清楚,否则他也不可能混到他现在这个位置。老祝,你总是说我越级越级,我没这本意,我有的只是自卑!不知为什么,在你面前,自从我进这个部门以来就越来越自卑?
看他愣神的脸,我说,这个科室里谁都知道你喜欢卓立,卓立可能是不错,但我们也在努力,我们也想得到表扬和关注,但总好像进不了你的视线,我还有其他人,都觉得自卑,可能其他人不会和你说这些,我原来也不想说,因为说不出口,今天忍不住说了也就说了,你别生气。我这次没和你招呼,不是没有照虑,而是潜意识里怕自讨没趣,我快35岁了,以后就没资格参加副科竞聘了,所以就想去最后试一次,但这个办公室谁都不得知道你看好的是卓立,我没敢和你招呼,只是因为自卑,我平时和你少交流,也是自卑,因为觉得你看不上我们。我在单位呆了10年,不知为什么越呆越自卑?
我把情绪放大了,全丢给他,就像丢一袋情绪的垃圾,谁让他是科长,难道他和我这种小兵一般见识?
果然,他脸颊的肌肉在那儿一跳一跳,他说,我哪里偏爱卓立了,这次竞聘我哪里就挺卓立了,你们怎么这么多心?我其实是很赏识你的……
我说,其实我也明白自己没有理由要求领导喜欢自己,领导也没有义务非得来赏识你,我太明白了。但是,这年头,一间办公室里,一个个人多么功利,人家看领导对我并不怎么样,他们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你刚才说要我场面上给你感觉,不知是不是同一个道理,如果是,那我就懂了,祝科长,其实我们小人物对领导也未尝不是这样的心情。
我说,我本人其实无所谓头儿对自己好与坏,因为一个人没理由要求别人对自己怎么样,但就工作角度来说,如果我想在办公室里把活干顺畅,我还必须指望你对我好,你还必须对我好,这也是个游戏规则,至少在场面上做给别人看,这就像穷学生,只要老师对他好,其余的他都可以不管不顾,因为他觉得很有面子。
我发现我越说,自己和他都越傻眼了。因为说着说着,我不仅把悲哀都踢还回了他,而且我们发现彼此都是无奈人,都遇到了同一个问题。
我说,祝科长,你可能还不知道,现在部门里空气不是太好,很多人都挺郁闷的……
而他就是这样的人,别人在场面上语言冲一些,他就习惯性地退和蔫。于是,他一边念叨部门里的人千万别以为他对卓立偏心,一边说平时和我们沟通少,没想到科里还在这么瞎传。
11
参加本次“首席调研员”、“调研主任”竞聘的名单贴在楼下。
许多人都围着在看。
我走过那里的时候,有些不自在。我看着纸上写着丁宁、卓立、许惠琴、程珊珊、杨青、陈安然、张明亮、陈芳菲、林娜、宋朝山……当然我也看到了我的名字。
好久没和我联系的综合处复员军人张富贵看了那张报名通告,可能受了刺激,他深夜半夜打电话给我,说,你们都报了,我越想越后悔,早知道我也去报,你看连前年才分配来的大学生陈芳菲都报了,她要上了,我不会买她的账的。
我说,那你干吗不报呢?
他说,我原先以为我们这边要上的话可能是杨青,我想我去凑啥热闹,是陪绑,凭什么啊,但现在看到连陈芳菲、陈安然他们比我晚来好几年的,都报了,妈的,就特后悔。
我在心里庆幸自己当时豁出去报了名,否则现在肯定也像他一样狂吃后悔药。
我说,其实,你当时该去报名的,你知道吗,现在对这楼里的许多人来说,拉出来遛遛,参加个竞聘演讲什么的,越来越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一则能进入领导的视线,说明你想要,二则只不过上台去念一下讲稿,8分钟,再尴尬也就8分钟,万一搏上了,那不是一般的划算了,真是太划算了,尴尬算老几,狂划算,所以你没看见现在许多人都成了竞聘的“老运动员”,每场必上,一场都不拉下,就像搏彩啊。
我这么一说,他好像更受刺激,他说,这次我们综合处报名的人不多,都看钟处的脸色,觉得他要力挺杨青,所以都挺识相的,只有陈芳菲,因为她是小女孩,可以装纯装不懂事,再说她爹是公安局长,她才不管你们高兴不高兴呢。还是你们社研处好,想报就报,想唱就唱,就像超女海选一样。
我说,你也别急,我们都是没戏的,你放心,真的没有戏!说真的,最后人选可能都已经内定了,只要他们群众票选的结果不太离谱,可能都定好了。这样想来你不参加也是好的,因为一身轻松,否则,心里多少会有气的,觉得自己在陪绑,我们凭什么要配合演这场戏啊?
张富贵好像松了一口气,他说,这倒也是,这事儿,真是越来越没法判断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了。
我劝他,我们这回都没戏的,譬如玩,所以你也别急。
张富贵说,话虽这么讲,但有时候心里还是会急上来的,不服气。
他说,你看,这楼里我们的前面有领导看中的丁宁杨青陈安然卓立,而我们的后面有年纪更小但什么都懂的陈芳菲林娜马明,真可谓“前有标兵,后有追兵”。
12
“前有标兵,后有追兵”啊。
与张富贵相似的焦虑,从未像眼下这么透彻地在我心里涌动。我在单位的这些年,虽然竞聘活动连绵不断地上演,但我总觉得它与自己距离还远,总觉得自己有点无所谓,就是这次豁出去报名,与卓立赌一口气的成分还占了大头。但如果撇开赌气,静下心来盘算一下自己的职场前景,人在单位,到这个阶段,似乎已没了可以无所谓的理由了,因为有所谓的依据就那么实实在在地树在面前:
比如,单位的规定是参加副科级竞争者必须在35岁以下,我今年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上不了,那么今后在退休之前的25年职业生涯中(假如我不离开这幢楼),我作为办事员的职业生态即使在现在看来也已一目了然(因为正科级竞聘虽然年龄线划在40岁,但你没当过副科,就不可以越级竞聘正科。同理,再上面的处级也同样)。
做一个办事员,做一颗螺丝钉又有什么不好?当公务员只是从事一个职业,并非当公务员就非得当官。如今诸如此类的说教我全懂,这些年我也一直以这样的思维在心里为自己减压,但这楼里的无数个细节又时时以嘲笑的形态讥讽着我的“自我减压”,因为,无论是李瑞黄珍芝还是陈方明祝响亮,他们不同的面容都在告诉你,这个压你减不了,有没有那个头衔,都会潜移默化直至深刻地影响你的处境和心态。甚至,他们的背影还使我发现,再不在乎的人,到一个年龄阶段也会慢慢敏感于一些过去不在意的东西,服气不服气,通气不通气,都会悄悄改变着你的精气神,即使你自己不觉得,在别人眼里也一目了然。这一发现,让我在这楼里的许多个瞬间失去自信。那么多人都在追逐的东西,总有它深刻的道理,这楼道似乎只有一个声音在萦绕“上去,上去,再上去”,也总有它的理由?
我想,那些比我猾头的人,可能更早的时候就听到了这种呼唤,并早付之于行动。他们真是早慧无比!
今天晚上张富贵突然打电话给我诉苦说明他又急了,我想,以这样的逻辑,谁能不急?
13
我用心准备我的发言稿。
因为没这方面的经验,我不知该在竞聘台上说什么?
我想,在台上不能尽说专业的事,这不仅因为别人在那种场合一下子难于进入你的业务细节和情境,更因为你在上面说得越起劲,下面听的人会越嫌烦:怎么就你能干?!
我想,也不能把发言全说成自己的工作总结,否则会有人觉得:怎么就你干活了?!
我想,也不能抨击单位之弊,虽然这效果肯定狂好,得票可能狂高,但头儿坐在那儿是不爽的,哪怕最没小心眼的头儿也会恨你。因为他会想,你有那么多意见,可以平时来办公室里交流啊,为什么要弄到场面上去?
我想,竞聘演讲也不能全讲成对单位蓝图的描绘,蓝图描述得再好,也保不准会惹了大小头儿中的哪一拔人不爽,他们会想,你懂个屁,说理念谁不在行,许诺谁不会。更何况,一个小人儿在台上滔滔不绝地宏大叙事,多搞笑。再说,头儿还可能从那一堆蓝图中听出点相反的意思,比如觉得你在影射他干得不够好,所以你才会有这么多想法。
……
那我说什么呢。我想,要不我只说说自己的心情,一则比较感性,容易出效果;二则,我只说自己,又没扯别人,出格的话就少,风险也小。
那怎么说自己呢?
我给老同学阿石打电话,阿石一听,来了劲,他说,我们从此刻起就成立“竞聘班子”。
他在肯定了我的“只说自己”的理念之后,给我定了几个基调:一要有趣,二要有感情,三要有点搞笑,四开头要吸引人……
总之,我听了一堆概念,明白以下几点:少说正事(他说,“因为你不够格,难把握寸度”);多说情绪(他说,“是那种左右皆可的情绪,别太激情,否则别人看着挺傻丫,所以情绪要中性,属于高级灰的那种,低调中带自嘲,这样自己身段一低,即娱乐了大家,又让他们觉得你有趣而非道貌岸然。投票让一个有趣而低调的人上,多数人心里会好受一点”);要像美国大片,大格局可以失真,但细节一定要真实(他说,你想当他们的领导,你指望他们手里的那张票,但如果你在场面上尽讲套话,必然失灵,因为假!这年头谁不知道谁啊,所以面对群众雪亮的眼睛,你讲话要真,但如果太真了,又有问题了,因为头儿不开心了。所以,对于大框架,比如 “我对单位事业的认识”、“我能做些什么”之类,空洞一点不要紧,如果能够聪明地掠过去那更好,而把重心放在讲自己的情绪细节上,比如,在“我为什么要出来竞聘”上做透实打实的情绪文章。有些东西原本人人觉得不好意思说出来,有些话题原本人人想隐藏,你干脆开门见山把它晾出来,把它点破,人家可能反而觉得你可爱真实,还能搏得同情分。)
我问:那我如何讲自己为什么要出来竞聘呢?
阿石说,你就说你这次好像有点心急,也可能人到一个年纪临界点,就特别想试试自己还有没有别的能力,比如管理协调能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了,因为快35岁了。你也可以说说自己犹豫了这么多年,从没来竞聘过,不是因为腼腆,也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因为害怕比较,在这样的场合免不了人与人比较,自己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总不是太好……
阿石说,你这样讲,可能给人的感觉挺特别。好像挺实在挺真诚,但其实只是点了题,实质的啥都没说穿。
我说,我也确实有你所说的这方面的情绪。
阿石说,那就放大来说。
我问:那么业务方面总不能不提吧?
他说,可以提,但可以这么提——“根据要求,我还该谈谈业务方面的理念,我总觉得工作、调研就像每天的洗脸睡觉,是一种日常的生活方式,靠日常的投入细心,而不可能靠一两个理念把别人震晕;我也知道,对首席调研员来说,其首要的职责不是自己提出各种理念,而是配合科长还原上一级党委会的理念,把理念还原成具体的产品,我相信你们能同意我的想法,一个单位一个部门如果人人都有理念,那么其实就等于没有理念,一个单位的发展有它的核心理念,对于我来说,我的作用是还原,而还原能力可能是我的强项。”
虽然我嘴上对阿石嚷着 “这么说,会不会有拍马屁之嫌”,而我心里却觉得他真行。
……
14
竞聘那天,我上场了。
虽然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但因为是头一次参加,还是有点紧张。
按姓名笔划次序,我排在后面。先上台的,什么风格都有。舅舅是省委常委的综合处杨青,大谈业务设想的时候,涉及到了每个部门,夹杂着对各部门的评述,显得有些老三老四又有些傻纯;信息处方文武说得很猛,抨击了一些单位现状,激起群众掌声一片,但我发现虞大头的脸色很青,故意在埋头看报;综合处“愤青”林伟新原先准备的讲稿也是很猛的,但方文武说在前面了,出尽了效果,他只能临场改变风格,于是他大大咧咧地许了大家很多梦想,好像在做传销,这反倒帮了他,因为没惹头儿生气;苗杰宏一张娃娃脸,说的全是套话,觉悟高到云端,并且弄得很长;丁宁和他平时言语利落的状态差别很大,他紧张得有些离谱,他还老用手去捂胃部,我担心他是不是又犯胃痛了;机关秘书陈安然讲了一通自己的做人原则,说自己如何职业化,许多人在捂嘴笑,这让想起他平时当众拍虞大头马屁的肉麻;而社研处卓立则说,调研员不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