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山的晚风-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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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一位宫女,地位低卑不说,其年龄也要大于万历帝,更无相貌、才华或者是家庭方面的优势。当时年轻的万历帝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才青睐她过一次,没想到她竟生下了后来的泰昌帝常洛,拔了头筹。对于这对母子,万历帝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兴趣,也实在谈不上什么亲情,态度自然也就十分冷淡。
泰昌帝从小就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幼儿时代,他虽不十分懂事,但也能多少感觉到父皇的冷淡甚至歧视,而同住宫中的郑贵妃及其儿子常洵(后被封为福王)却从父皇那里获得了宠爱,耳闻目睹,对他也多少有些刺激。懂事以后,泰昌帝逐步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也知道宫外有许多同情他的大臣们正在冒死维护他的权利,与父皇抗争。他当然不能也不敢说三道四,惟有小心谨慎,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以免招来麻烦,给不喜欢自己的人留下什么把柄。30余年来,他没出宫城一步,犹如紫禁城中的一位囚徒。长期的压抑,使他的身心遭到了严重的摧残。
他在宫中,就是一个木偶似的人物。没有万历帝的旨意,他绝对不敢去做任何事,甚至常常要说些违心话。万历四十三年(1615)五月发生“梃击案”时,当时尚是太子的泰昌帝,虽明白外廷一些大臣对他的苦心,但在朝臣面前,他也只能顺着万历帝的意思说话,甚至还严责他们是想让他做不孝之子。其苦衷又有谁知?直到万历帝病重临终前,太子尚慑于父威,不敢进去侍候,只得在乾清宫门外急得只打转。后来还是在杨涟、左光斗等人的鼓励下,才敢进宫尝药视膳,侍候过一次。位尊太子,年近40,到这种时候尚且如此,可见他在宫中的日子是何等的难熬。
当万历帝一死,局面顿时改观。泰昌帝从一个囚徒式的太子,一下子成了君临天下的皇帝。这种地位的骤变,对于一个压抑了近40年的人来说,在心理上恐怕是难以承受的。犹如一根长期受挤承压的曲木,突然间负重全释而很容易折断一样,泰昌帝当时的情形,也是如此。
在声色方面,泰昌帝也似乎过于放纵了一点。在做太子时,慑于父威和当时的环境,泰昌帝是丝毫不敢越轨的。而即位之后,约束全无,泰昌帝似乎要把以前的损失补回来。郑贵妃为了尽释前嫌,一次就给泰昌帝进美姬8人,泰昌帝照单全收。郑贵妃还请泰昌帝册立他最得宠的李选侍(西李)为皇后,而这位李选侍也不忘郑贵妃提携之恩,竟向皇上请求册封郑贵妃为皇太后,最后只因大臣强烈反对而作罢。泰昌帝与郑贵妃之间,至此已是母子亲情融融,全无往日的怨恨,由此也足见郑贵妃对这位新皇帝的需求是摸得何等透彻,手段是何等精妙。只可惜那位可怜的泰昌帝,全不懂久饿之人不可饱食、久渴之人不可牛饮的道理,遂至不可收拾之境地。
泰昌帝病倒后,自知病势凶猛,回天无术,便先后两次召见内阁首辅方从哲等人。至九月初一日,泰昌帝驾崩,距登基之日仅一个月而已。
泰昌帝的暴卒,令朝廷众臣措手不及。明朝政治重新陷入混乱的局面,最终导致了魏忠贤的擅权。
3。移宫案与红丸案
泰昌帝突然驾崩后,朝廷于仓促之间急忙着手新天子的即位工作。各派人物纷纷登场,争执重起。
九月初一日天刚亮,泰昌帝驾崩于乾清宫。当时,其宠妃李选侍与心腹太监魏进忠(即后来的魏忠贤)试图把皇长子朱由校挟持在乾清宫,与朝廷官员讨价还价。当群臣要进宫入临时,宫中的宦官们竟然推推搡搡,不让入内,气得给事中杨涟大声斥骂。
大臣们最终还是进入了乾清宫,依礼哭拜了泰昌帝,却发现皇长子朱由校不见踪影。大学士刘一燝追问皇长子下落,乾清宫上下无人应答。刘一燝情急之下,声色俱厉,高声呼喊:
“谁敢匿新天子者!”
这话当然是说给里面的李选侍听的。这时,有一位叫王安的太监想了一计,打破了僵局。他是泰昌帝做太子时的伴读,历来与外廷关系不错。他见此情形,便走到里面去见李选侍,并骗过李选侍,一把抱起皇长子朱由校,拔腿就向乾清宫门外跑去,群臣一看人已到手,也跟着王安跑。宫中的宦官们一看情况不妙,急忙追赶,在宫门处扯住王安的衣服,要求把皇长子送回宫中。杨涟大声呵斥,与宦官周旋,刘一燝和其他人则乘机把皇长子塞入辇中,急匆匆赶到文华殿。
文华殿内,群臣都在急等消息,见皇长子驾到,一片跪倒,口呼万岁,行君臣大礼。礼毕,群臣们就为新天子即位问题展开了激烈争论。有人认为此日午时就可即位,有人提出等到初三日即位。而护驾出宫出力最多的杨涟,则不同意仓促即位。他说:
“今海宇清晏,宫内也无嫡庶争夺之嫌。老皇帝才死,尚未入葬,丧服临朝也不合礼制。”
针对有人提出新天子登基则天下人心安定的说法,杨涟反驳说:
“天下安与不安,不在于新天子即位的早晚。只要处之得宜,问题也不大。”
最后,杨涟的意见占了上风,群臣们决定,另择吉日登基。但为防止皇长子落入李选侍手中,皇长子不回乾清宫,而是去慈庆宫居住。
杨涟自以为此事处置得当,没想到被太仆少卿徐养量、御史左光斗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他们连声严责杨涟不速立新君,是误了大事。他们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如果事情出了什么差错,你死后的一百多斤够天下人吃吗?”
杨涟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其实,杨涟与左光斗,同是东林党人,后来也同列为“东林前六君子”,惨遭魏忠贤的毒手。左光斗之所以要如此严责杨涟,正是害怕夜长梦多,新君即位遇到麻烦。
左光斗的担心,有想象的成分,但也有事实的根据。当时李选侍仍居乾清宫,控制着宫中的局面。廷臣凡有奏章,必先进乾清宫,由李选侍过目,然后才能再到慈庆宫皇长子朱由校手中。对这种局面,许多大臣感到不安。性格刚烈的御史左光斗更是忍无可忍。他上了一个措词激烈、言语刻薄的奏疏,要求李选侍立即移出乾清宫,到她该去的哕鸾宫去。左光斗说:
“内廷有乾清宫,犹外廷有皇极殿。只有天子可以居住,也只有皇后和天子可以共住。其他妃嫔,虽可以依次进御,但不可以常住。这样做不仅是为了避嫌,也是为了区别尊卑。”
然后,左光斗话锋一转,直逼李选侍:
“选侍既非皇长子嫡母,又非生母,没有名分,却至今不早作决断,搬出乾清宫。这是借抚养皇长子之名,行干政专制之实。武后之祸,将再见于今日。将来之后果,不忍道出!”
左光斗这份奏疏,淋漓尽致,毫不掩饰,气得李选侍派员宣召左光斗进宫严责。偏偏左光斗不买账,说什么我是天子法官(御史),非天子召不赴,你们算什么?丝毫不给李选侍面子。大学士中,刘一燝支持左光斗,而首辅方从哲则认为这种事能缓即缓,不必如此急迫。
到天启帝正式登基前的一天,杨涟再次上疏,指责李选侍明托保护幼主之名,阴图专权擅政之实,并要求李选侍立即移宫。内阁学士刘一燝、韩爌,拉着首辅方从哲,要求皇长子立即降旨移宫,并站在宫门外等旨,大有逼宫之势。李选侍被逼得没法,只好乖乖地去哕鸾宫。皇长子随即移回乾清宫。
哕鸾宫是打发妃嫔宫女了却残生的地方,与冷宫无异。李选侍年纪轻轻,自然不肯去这样的地方,所以她开始时要临终前的泰昌帝封她皇后,后又要挟持幼主,目的就是想留在待遇较好的宫中,倒未必就是像杨、左之流所说的那样,要驾驭朝政。只不过李选侍做事,总有点胡搅蛮缠,结果给外廷抓住了把柄。话又说回来,像李选侍这样的女性,年纪轻轻,毫无经验,满朝大臣都明着欺负她,她除胡搅蛮缠之外,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天启帝终于正式登基了。
为了年号问题,也曾有过一番争执。泰昌帝即位时,曾议定第二年启用泰昌新年号,没想到泰昌帝即位仅一个月,就撒手归天。新天子天启帝即位,按理明年就应启用天启年号,但这样一来,泰昌年号实际上就没有位置。无奈之下,朝臣们想了一个变通之法,即把万历四十八年(1620)的最后四个月算是泰昌元年,到第二年启用天启年号。这种做法,在历史上也是罕见的。
天启即位之时,朝廷局面还算过得去。虽然内阁首辅仍是方从哲,但当时被称作是正人君子的东林党人,以及不少与他们有密切关系的官员,在朝廷中也占据着重要位置,甚至具备一定的优势。但东林党人并没有利用这一有利机会,树立绝对优势,反而抓住一些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大做文章,闹得沸沸扬扬,到后来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左光斗等人仍抓住李选侍的问题不放。李选侍移宫时,手下人大概顺手牵羊,从乾清宫中盗走一些宝物,被发觉后交法司严办。一时宫中人人自危,谣言四起,说李选侍被逼得要上吊,皇八妹(选侍之女)要跳井云云。御史贾继春很是看不过去,便上书内阁,对朝廷的这种做法提出批评。他说:
“新天子刚刚即位,不应诱导他违忤先帝之意,逼迫庶母(指李选侍)。先帝尸骨未寒,而其妻女却已不保。”
因事及移宫,左光斗、杨涟坐不住了,立即纷纷上书,论争由此再起。天启帝回想起李选侍凌辱其生母、要挟先帝册封皇后,以及妄想垂帘听政诸状,不禁火冒三丈,当众历数其恶,并严责贾继春,闹得朝廷一时沸沸扬扬,不得安宁。
作为首辅,方从哲的做法就跟左光斗、杨涟不太一样。在他看来,处理这类事情,大可不必如此。因此,他从一开始就反对杨涟、左光斗那种逼李选侍移宫的做法,后来更是反对天启帝公布李选侍的罪状。从其位置来看,方从哲的做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东林党人绝不会同意!他们认为,方从哲的做法,是非不分,善恶不辨,是贪恋权位!因此,在移宫之事平息后不久,他们又抓住泰昌帝的死因,大做文章,重提“红丸案”,把矛头直指方从哲。
所谓红丸案,就是要追究泰昌帝猝死的治疗责任。泰昌帝从起病到驾崩,时间很短,而且在去世前曾服用了两粒红丸,导致病情迅速恶化,所以东林党人纷纷指责这是误诊误服,要追究所谓的医疗责任。
其实,泰昌帝服用红丸的经过是许多人都知道的,而且也是泰昌帝自己点名要服的。
八月初十那天,泰昌帝已感不适,召御医诊治。到十四日,内侍崔文升进泻药去火,泰昌帝服用后,一昼夜泻了三四十次,病情恶化。京师一时纷纷传言,说这是郑贵妃指使的,是想谋害泰昌帝。于是给事中杨涟、左光斗与吏部尚书周嘉谟逼郑贵妃移宫,使其不能插手治疗,并要求首辅方从哲查办崔文升,督察御医慎重下药等等。首辅方从哲也都一一照办了。
但问题还是发生了。
鸿胪寺丞李可灼本无医术,但不知从何处找到一个偏方,说可以医治皇帝龙体。第一次进药时,被首辅方从哲拒绝。但李可灼仍通过宦官把这件事告诉了泰昌帝。泰昌帝在临终前一天的晚上召见大臣时,就问首辅方从哲:
“鸿胪寺进药者安在?”
方从哲当然不敢说泰昌帝是病急乱投医,只能说鸿胪丞李可灼自称有仙方,但臣等不信,没让他进药。泰昌帝坚持要李氏进药,大臣们不放心,商议再三,决定让两人先试服,结果是一人益一人损,没有把握。正在犹豫之际,泰昌帝坚持服下了第一粒红丸。服下以后,泰昌帝感觉良好,并连赞李可灼是忠臣。但第二粒服下后,病情逆转,到第二天清晨就归天了。
从治疗过程来看,以方从哲为首的大臣们还是十分谨慎的。至少方从哲本人是没有什么把柄可以给人抓到的。
给皇帝治病,历来是件棘手的事。按理说,皇帝是半人半仙式的人物,本应万寿无疆,而不会像凡夫俗子那样食五谷、生百病的。但事实上,即使是皇帝本人,也知道这是骗人的把戏,皇帝也一样会生老病死。但皇帝生病,毕竟与凡人不一样。首先是生了病不能讲,至少是不能随便讲,甚至是明知有病却还要故意讲些万寿无疆之类的谎话,遮人耳目,以免动摇人心。其次是没人敢主动去治,但被点到后也没人敢不去治。治好了自然有功有赏,但治坏了甚至治死了更是担当不起的罪名。所以给皇帝治病时都要组成一个班子,由官员和太医组成,共同承担责任。在具体诊治时,更是议了再议,先求平安无事,绝不冒险。
方从哲自然深晓此事关系重大,绝不会乱来。或许是泰昌帝也深知其中原委,求治心切,所以自作主张,先服崔文升进奉的泻药,后又坚持要服李可灼的红丸,导致病情恶化而猝死。
所谓仙丹红丸,极有可能是用道家方法炼出来的一种红汞化合物,一般呈红色,有微毒。这种药物在当时是一种可治百病但实际上什么病也治不好的东西,服多了会引起慢性中毒。李可灼身为鸿胪寺丞,并不是御医,本不应该去进什么药。他或许是邀功心切,或许是忠心可嘉,硬是进奉此药,没想到不仅没有神效,反而惹下此祸。但细论起来,李可灼也没有多大罪责,药是泰昌帝自己要吃的,服完以后还称赞李可灼是忠臣。况且泰昌帝要服药时,不仅方从哲在场,其他大学士如刘一燝、韩爌,尚书周嘉谟、李汝华,侍郎孙如游,都御史张问达,给事中杨涟,英国公张惟贤等人也在场。服药之事,众目共睹,没有什么可说的。
或许正是出于大局安定方面的考虑,首辅方从哲决定承认既成事实,不去无限上纲,追究什么责任。开始时,他拟旨给那位进丹药的李可灼白银50两,算是奖励,同时息事宁人。但很多人对这种处理很不满意。御史王安舜首先弹劾方从哲,说他先是轻荐狂医,后又赏其银两,自掩罪行。方从哲无奈,只得重新处理,改罚李可灼俸禄一年。不久,御史郑宗周弹劾那位进泻药的崔文升,要求把他移送法司治罪。方从哲认为此举太过,便改由司礼监处理。没想到此举引起了朝臣的群起攻击。
御史马三元、焦源溥、郭如楚,给事中魏应嘉、太常寺卿曹珖、光禄寺卿高攀龙、主事吕维祺等等,纷纷上书,说崔文升、李可灼罪该万死,而方从哲竟然徇情包庇,国法何在?给事中惠世扬则撕破颜面,直言方从哲有“十大罪状,可杀三次”。在这种情形下,方从哲再也无法在首辅的位置上呆下去了。
到这一年的十二月,首辅方从哲经六次请求,最终获准致仕。
方从哲的时代结束了。他从万历之末开始独秉朝政,至今仍有不少人认为,方从哲要对这一时期的所有过失,甚至明朝的灭亡,负主要责任。其实,这多少有点委屈。
方从哲作为内阁首辅,自然要对当时的许多事情负责,但不应负全部责任。大明帝国那时已是穷途末日,任何人也难以扭转乾坤。方从哲之后,东林党人一度纷纷掌权,在朝廷中占有相当的优势,但时局也并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