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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过滤的阳光 作者:衣向东-第2章

小说: 过滤的阳光 作者:衣向东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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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我们当地的春节,最热闹的是大年三十晚上。对于我们孩子来说,等待了一年的时间,就是等待的这个晚上。
  在白天,父亲和母亲一直忙碌在锅灶前,他们蒸了馍,蒸了包子,蒸了年糕,还在油锅里炸了一些掺着许多淀粉的肉丸子,炸了一些捏造成各种形状的面点心。到了晚上,土炕就像一个大烙锅,人躺在上面被烙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温热而略带潮气的屋子里,飘着油炸食品的香气,还有新蒸馍的甜味儿,这些气味也使我难以入睡。而母亲却不停地催促我和姐姐快些睡去,她说你们还在那里翻腾什么?睡晚了半夜起床又困的像赖皮狗儿。
  父母在年三十的晚上,总有干不完的事情,他们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半夜里要用的物品。在供台上,他们摆放了两个大红蜡烛,要在后半夜村人中的晚辈来拜年时点燃起来,照亮整个屋子。在餐桌上,他们准备了几个的凉菜和几种烧酒,准备了茶水和自己油炸的点心,准备了一些劣质的糖块,款待前来拜年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们各自做最后一件事情。母亲把给我和姐姐早就缝制好的新衣服拿出来,摆放在我们的头顶上,等待我们半夜醒来穿在身上。新衣服缝制完的时候,我们曾经试穿了一次,之后母亲就藏了起来,不到这个时候绝不会拿出来的。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藏着的鞭炮,这些鞭炮刚买回家的时候,父亲取出几个让我试放了,就神秘地藏了起来,不到这个时候也是决不肯拿出来的。他从鞭炮中精心挑选出一个炮仗,用一根针把炮仗的引信挑开,让引信露出黑色的火药,然后,父亲把这个炮仗放在灶间的门后面竖立着,半夜起床,他首先做的事情就是燃放这个炮仗,之后去把家门打开。倘若这个炮仗的声音响亮的干脆利索,似乎就预示着新一年开门的吉利,因此父亲在挑选这个炮仗的时候,格外用心。
  乡村的拜年活动从后半夜的两点钟就开始了,每个家庭的女人留守在家里,迎接来拜年的晚辈的祝福,男人们除去很年老的、身体有病的,其他都去自己长辈的家里拜年,三岁以上的孩子大都参加了这个类似朝拜的乡村活动。
  那年月村里没有一台电视,年轻人只能聚在一起打扑克,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他们就在自家的院子里开始燃放鞭炮。
  我通常是在两点多钟被母亲叫醒,这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准备好了午夜的年饭。按照规矩,我和姐姐穿好新衣服,走到父亲母亲面前给他们拜年,姐姐恭恭敬敬地说了爸爸好、妈妈好之后,就轮到我了,但我只叫了一声妈妈好,然后就站着不吭气,垂着头。母亲说,你还没问爸爸好呢,你怎么……傻了呀?爸爸站在我面前,愣愣地看着我,有些吃惊。母亲拽了一下我的胳膊,催促说,快问你爸爸好!我扭了扭脖子,歪头瞅着爸爸说,酒鬼!我刚说完这句话,母亲的巴掌就落在我的脸上,父亲叹息一声就从我身边走开了,对母亲说,你別招惹他了,大过年的让他哭叫呀?
  据说这个时辰是不能流泪的,这个时辰流泪了,一整年都晦气,即使家里死了人,也要暂时搁置起来,欢欢喜喜过了年,再把该哭的声音哭出来。母亲也就叹息一声,不跟我较劲了。
  挨了一巴掌,我的情绪没有受到多少影响,母亲的巴掌落得很轻。等到父亲走开了,我就跑到院子里,用一根木棍挑了长长的鞭炮燃放,但是我的鞭炮经常被左右邻居孩子们的鞭炮声淹没了。站在院子里,能听清远远近近的村庄传来的鞭炮声,那些很远的声音,听起来像锅里滚沸的稀粥,沉闷而粘稠。
  总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半大孩子,在别人还没有吃完午夜年饭的时候,就欢快而急促地拍响了房门。父亲听到拍门声,就让母亲把没有吃完的年饭端走,他小碎步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半大孩子们就乱嚷嚷地喊,伯伯好大妈好,叔叔好婶婶好,哥哥好嫂子好……父亲和母亲分不清是谁喊叫他们了,嘴里一个劲地应答着好好好,手里忙着倒酒分糖。孩子们谁都不坐下喝酒,他们从父亲手里领了一块或者两块糖块,呼啦啦地撤出屋子,像潮水一样退去,接着,我们就会听到邻居的房门被拍的砰砰响,再接下来,我们的房门又被拍响了,第二批第三批……人流一批接一批地漫过来。
  邻居的女孩子跑来和姐姐结伴,她们走后不久,父亲也便带着我出门了。临出门的时候,母亲就叮嘱我,说管住你爸爸,不能让他喝酒!
  大概有十三四年里,我一直充当着父亲喝酒的监护人。
  天空落着小雪,铺了雪的街道在黑夜里泛着白光。大街小巷上,灯火闪烁,说笑声迭起。成年人手里举着手电筒,里面的电池大都是新买的,射出了雪亮的光柱。这些光柱在人们的头顶上相互交织着,照着雪地,照着街道边的树木,照着积雪的屋顶……把夜晚照的摇摇晃晃。孩子们手里挑着红灯笼,里面蜡烛的光跳跃着,把暗红的光线映在雪地上,他们走近的雪地也就变成了暗红色。在黑的夜里,灯笼从对面走来,看不清挑着灯笼人的脸,只有一个人的轮廓在暗红的光里朦胧着。倘若从远处看,就连朦胧的人影也看不到,那些穿梭的灯笼仿佛自己长了腿,在黑暗里飘忽游动着。那景象,多少年之后在异地他乡回想起来,如在梦中。
  人在雪地上摔倒是常有的事,摔倒的人和没摔倒的人就一起嘻笑了。也有喜欢恶作剧的半大小子,藏在某黑暗处,等到一些结伴拜年的姑娘走近,突然发出几声怪叫,或者向她们眼前抛出点燃的鞭炮,就会听到姑娘们发出长长短短的尖叫,惊恐的叫声多半被她们夸张了一些,半大小子们就在姑娘们半怒半喜、带着兴奋和善意的嗔骂声中,心满意足地跑开了。
  我跟在父亲身后,穿过一条条街巷,去那些长辈家里拜年。父亲叫对方哥哥,我就叫伯伯,父亲叫叔叔伯伯的人,我就叫他们爷爷,掌握了规律之后,我就不须父亲指点了。
  事实上我是管不住父亲喝酒的,每到一户人家,主人必定热情地招呼父亲喝酒,而父亲也就喝了,不多喝,只一小酒杯。但是走过二三十户人家后,父亲的脚步就趔趔趄趄,说的话也多起来,说话的音调逐步升级。我知道父亲快要醉了,再后来,父亲给长辈拜过年,不等他端酒杯,我就拽着他朝外走。父亲的一只手被我拽着,身子歪斜,另一只手快速地从主人手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黑暗渐渐退去,只有一些僻静的角落还残留着浅淡的夜色,街道上拜年的人稀疏起来,这时候父亲就彻底醉了,在我的搀扶中,沿着街巷趔趄地走回家。他一次次摔倒,我一次次吃力地把他拽起,走到家后,我们的新衣服上都粘满了雪和土。
  母亲照例要大骂父亲,一向寡言的父亲这时候却有说不完的话,他说你骂吧我才不怕你骂哩,我一不偷盗二不抢三不耍流氓四不反对党,你骂吧,共产党好社会主义万岁,我没犯法你能把我怎么样?
  父亲弓着腰,站在屋子中央,尽力支撑着几乎要瘫下去的身体,不停地挥动着手。我的姐姐怯怯地走到他面前,说你睡吧爸,你睡一会儿就好了。
  姐姐的羊角小辫被父亲抓住,拽着,姐姐抻长了脖子,嘴角咧扯到耳根下。
  你走开。父亲甩开了姐姐。
  爸,你睡吧。姐姐很希望父亲立即躺下睡去。
  但是被酒精燃烧着的父亲,此时不能有一刻的安静,他把姐姐朝一边甩去,凶着眼看我,故意拉出了很丑恶的面孔。
  你过来我命令你过来。父亲用手指点着我。
  我不像姐姐那样乖巧,撒腿就要逃跑,却被他抓住了后衣领,他用手掐着我的脖子,手指一紧一松的,说,你叫我爸爸,叫呀!
  母亲慌张地冲过去,试图从父亲手里把我夺下来,但是父亲的两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母亲就逼着我说,丰儿,快叫他一声,你不叫他能掐死你!
  我倔强地怒视着父亲,死也不吭一声。母亲只好去扳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松开了,却抬手对着母亲的脸打了一巴掌,说你们给我滚出去,都去死吧!
  父亲醉酒后,完全没有了他平时的文静,脾气异常暴烈,母亲在这个时候不敢与他较劲,就放声大哭了。母亲不管这个日子能不能悲痛地哭泣,她像死了娘一样悲切地哭叫,一边哭着一边喊叫我哥哥顺儿,但是她无论喊叫谁的名字,对父亲都起不了震慑作用了。父亲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屋子中央蹦跳着,练习着谁也看不懂的拳脚。
  母亲转身朝屋子外走,说你让我死我就死给你看,我死了你去找你那个梅吧。母亲说的那个梅,就是追求父亲的女同学。
  我和姐姐急忙跟着母亲一起朝屋外走,走到了院子里,母亲才突然站住,回头瞪着我和姐姐,说你们跟着干啥?回屋子看守着他!
  母亲当然不会去死的,这样的话我们听了无数次了。母亲出了家门,拐到邻居家躲藏了,把我们留在家里照料父亲。我和姐姐不敢进屋子,就站在院子里监视父亲,防止出现什么意外。父亲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渐渐地疲软下去,躺倒在土炕上,只几分钟的时间就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外面的大街上,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们聚拢在一起玩耍,那些笑声隔了几排屋顶,飞落在我家院子里。我对姐姐说,你在家里吧,我出去找找妈。姐姐知道我想出去跟孩子们玩耍,姐姐就生气地说,你走吧,你走了我告诉妈,就说你不在家里看守爸,看妈不收拾你!
  最后我还是跑了,姐姐就一个人呆在屋子里。
  等到我在外面疯了一阵回家,父亲已经醒过来,坐在土炕上愣愣地出神,眼睛有些浮肿。看到我进屋,他瞟了我一眼,仍旧把目光盯住屋子随便的一个什么地方,似乎在回忆一些往事,思绪费力地穿越着某段被堵塞了的空间。
  外面的天渐渐黑下来,屋前屋后的人家已经亮起了油灯,不断地有谁家的父母扯着嗓子喊叫他们的儿女回家了,有冷不丁地响起的几声狗叫,还有一些零星的鞭炮在远远近近炸开。这些声音在傍晚快速下垂的暮色里,显得那样急促,那样温暖。
  这时候,父亲在暗影里动了动身子,抬头看着我姐姐,疑惑地说,你妈妈呢?
  我姐姐摇头。父亲醒来的时候,姐姐就不害怕他了。
  出去找找她,该吃晚饭了。
  其实我们知道母亲在什么地方,但是母亲不准我们说。父亲让我们出去找找,我们就跑到邻居,把父亲的一些情景转告母亲。母亲说,你们就告诉他找不到我,就说我死了!
  邻居的女人也说,不要回去,在我们这儿吃完饭,在这儿睡一个晚上,吓唬吓唬他。
  我们在外面消磨一些时间才回家,说到处找不到母亲。父亲在黑暗里动了动身子,有些紧张地说,她能到哪里了?再后来,他就站起来在屋子走动,偶尔会扭头凝视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
  当然,母亲在邻居的家里,也不停地打量窗外的夜色,她坚持到别人家里吃完饭的时候,就再也不能坚持了,要起身回家做饭。她知道父亲醉酒后,把胃里的食物都吐出来了,瘪瘪的胃里却还残留着一部分酒精,这个时候最容易伤了胃。
  母亲走进家门,拉长着脸一句话不说。父亲小心地观察了母亲的脸色,然后轻声问她到哪里串门了,却听不到母亲的回答。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到母亲在灶间烧饭的叮当声。
  这种沉寂的时间不会拖延太久,母亲就突然发出愤怒的责骂声,她说,你害死了顺儿,又想害死丰儿,你恨不得我们都死了呀。父亲很内疚的样子,小声说,怎么又扯上了顺儿,别提顺儿的事,我喝酒跟顺儿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想喝醉。
  你不想喝醉,怎么醉得像癞皮狗?!
  父亲很认真地说,到了谁家都让喝一杯,一杯一杯就多了。
  母亲瞪眼盯着父亲问,谁让你和你都喝?就不能不喝。
  不能。父亲说,人家那么热情,看得起你才让你喝,不能不喝。
  之后,无论母亲再骂什么,父亲就不吱声了,他走到灶间,尽量找一些能做的事情做。
  父亲又恢复他的样子,一切也就平静下来了。
  5
  乡下的孩子都期盼着过春节,只有过春节才能穿新衣,才能吃一顿大肉。我却是一个例外,从七岁那年,我就害怕过春节了。
  我七岁那年之后,每年的大年初一,几乎成了父亲法定的醉酒日,母亲也在这一天要大哭大闹一场,而我和姐姐就要在恐惧里度过艰难的一天。
  快乐只属于别的孩子,我没有。我们家里鸡飞狗跳的景象,倒是给那些喜气洋洋的孩子们,又增添了些许快乐,他们常常追随在醉酒的父亲身后,快乐地嬉闹着,最后拥挤进我们家的院子里,听父亲的醉话,听母亲拖着唱腔的哭泣。
  我是没有办法把孩子们赶出院子,这个时候我们家的院子似乎已经不属于我们的了,它成了大家娱乐的场所,随便的什么人都可以进进出出的,他们甚至走进我们屋子里喝水,或者东瞅瞅西看看的。
  看着这一切,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
  当然,在父亲醉酒之外,还有让我更恐惧的事情,那就是请人吃饭,被请的人主要是生产队长,还有生产队里的会计,他们控制着我们家里的粮食。我们家里过年预备的最好的鱼肉,都跑到这些人肚子里了。
  那是一个靠挣工分吃饭的年代。我们家里只有母亲去生产队里劳动,母亲的工分只能挣出她自己的口粮,按照规定,父亲每年要向生产队上交一百多元钱,给我和姐姐买口粮。那时父亲已经吃皇粮了,每月有二十四块钱的工资,扣去他自己每月要交的八元钱生活费,剩下的这些钱仅能维持我们家庭的基本消费。
  不给生产队交钱,他们随时都可以停发我们的口粮。那一年麦收后,生产队在打麦场上分麦子,母亲对我说,你去看看,先排着队去。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母亲只是为了躲避一些尴尬的场面,就把我派出去了,家里的这种尴尬的事情,大都有我去支撑着。在母亲眼里,我是个男孩子,受人嘲笑几句,或者给一些冷脸,没有多少难堪的。但是母亲错了,母亲不知道我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不知道别人的那些冷讽热嘲给我的成长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障碍,如果她明白,她肯定不会把我推出去的。
  我拎着一条口袋,随着熙攘的人流去了打麦场。六月末的太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脱了壳的麦粒,照着山一样堆起来的麦秸草,照着男男女女黑黝黝的脸膛。
  男男女女们都在一架大磅秤前排起了长队,略显疲惫的脸上挂着庄严的神色,目光投向了生产队长。麦场的边缘处,有几头牛卧着,尾巴不停地卷曲在身上轰赶着苍蝇,阳光闹哄哄地围在牛们身边,把牛们晒得困倦懒散。
  不知谁家的狗跑进了麦场,跟在几个绕着打麦场疯跑疯叫的孩子身后,欢欢地跃动身子,竟从麦堆边跑过去。看麦场的瘸子爷就对着那条狗猛吼一声,一瘸一拐地把狗赶出了场地。
  队长披着一件白色褂子,围着金灿灿的麦堆转悠着,会计已经把算盘放在了磅秤的横梁上,但是队长还绕着麦堆思量着。今年天旱,麦子减了收成,队长的脸色有些阴暗,长长的一队男女很关切地盯住他的脸色,仿佛要从上面读出一些文字。
  队长把手插进了麦堆里搅动几下,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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