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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远大前程-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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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的陈年葡萄美酒,被放在了我的监护人面前,他显然是饮惯了这种酒的。这时两位女士起身离开了。 
  在这座宅邸中,贾格斯先生总是保持着他绝对的沉默寡言,在别处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的模样。他的目光只注视着自己,在进餐的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埃斯苔娜的面孔。她对他说话时,他静听着,需要回答时他照例回答,可我发现他就是不看她。相反的是,她却时常瞧着他,而且是用有趣和好奇的目光瞧着他,一点没有怀疑的神色,可他的面孔上就是找不到蛛丝马迹的表情。在进餐过程中他时常和我攀谈,一个劲地提到我的遗产问题,使得莎娜·鄱凯特的脸上越来越黄,越来越青,他却以此取乐。他对这一切装作无知,而且做得好像我这个人由于天真幼稚,才被他掏出了这许多真话来。我真不知道他有何本领,也确实掏出了我的心里话。 
  餐厅里就留下我们两个人时,他坐在那里的神态就好像手边掌握了什么秘密消息似的,简直弄得我心中发慌。手中没有别的东西时,他便端起一杯酒反复鉴赏。他先端起酒杯对着烛光,啜一口,在嘴里品尝一下,再吞下去,然后又端详一会儿酒杯,闻一闻酒香,尝一尝,便一饮而尽。一杯喝完他再斟满一杯,端起酒杯重新鉴赏,弄得我头昏脑涨。精神紧张,仿佛那秘密就在酒中,我的把柄被他牢牢掌握了。有三四次我感到非和他谈话不可,可他一看出我想问他什么,便用手端起酒杯,注视着我,把一口酒在嘴里品来品去,仿佛要我注意,问他也是白问,因为他不打算回答。 
  我想鄱凯特小姐一定认为见到我就像见到了灾垦一样,会使她处于被逼发疯的危险境地,甚至会把自己头上的帽子也扯掉(这顶帽子实在太丑陋了,就像一根棉布拖把),把头发撒得满地(我想她的头发在她的头上根本没有生根)。后来我们回到郝维仙小姐的屋中时,她果然不在那里。我们四个人在那儿玩了一会儿惠斯特①。中途间隙,郝维仙小姐不知道怎么又异想天开起来,从梳妆台上取出几件最美丽的珠宝,在埃斯苔娜的头发、胸口和手臂上仔细别好。这时我发现,连我的那位监护人也从他的浓眉之下偷偷地看了看她。当他发现面前的埃斯苔娜全身珍珠翠玉,有沉鱼落雁之美时,也不禁稍抬了一下他的眼皮。 
   
  ①类似桥牌的一种牌戏。 
  且不说打牌时他的那套伎俩,先是把我们手中的王牌吃掉,然后尽出一些小牌,使得我们手中的“国王”和“王后”根本无法发挥。至于我当时的感受就更不必说了。在他的眼里,我们三个人是经不起一猜的谜,是微不足道的,很久以前他就对我们的谜底了如指掌了。当时,我所痛苦、难忍的是他那冷冰冰的存在和我对埃斯苔娜的深情缠绵犹如冰火般不能相容。我知道和他谈论埃斯苔娜是我难以忍受的,听见他对着她把皮鞋踩得嘎嘎直响也是我难以忍受的,看见他和她告别后就去洗手更是我难以忍受的,但这些都不是问题之所在;问题在于我对埃斯苔娜的倾慕之情与他相距不过咫尺,在于我的绵绵情意,得与他共处一室——这种境地真使我痛苦啊! 
  我们玩牌直到九点,然后说好埃斯苔娜什么时候去伦敦,一定事先告诉我,我会到驿站去接她。接下来我便向她告别了,握过她的手,举步离去。 
  我的监护人也住在蓝野猪饭店,而且就住在我隔壁的一间。虽近深夜,郝维仙小姐的话仍然在我耳边回响着:“你爱她吧,爱她吧,爱她吧!”我把这些话改成自己的语言,对着枕头千遍万遍地说:“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然后我的心底涌起一阵感激之情,她竟命中注定要和我这个曾经是个小铁匠的人结成良缘。不过我又担心,她是否像我一样为这种命中注定而欢天喜地呢?她什么时候才能对我感兴趣呢?我什么时候该去唤醒她那颗现在仍深藏着的、无言而沉睡的心呢? 
  噢,我的老天!所有这些情感我都看得如此崇高,如此伟大。可是我丝毫未觉得自己躲开乔的行为是多么卑鄙和渺小,因为我知道埃斯苔娜会轻视他。仅在前一天,乔的手足情谊还使我感动得流了泪,然而泪水竟这么快就干了。愿上帝饶恕我,手足之情的泪水竟这么快就干了。 
    
    
    
  
 
 
 
 
 
 
 
 
 第三十章

    

  次日清晨,我在蓝野猪饭店梳洗之时,仔细考虑了一番,决定要和我的监护人谈一谈奥立克的为人,说我十分怀疑他是否合适在郝维仙小姐家中被委以如此重任。“唔,皮普,自然他是不合适的,”我的监护人早就有他自己的想法,所以胸有成竹地说道,“因为凡是被委以重任的人都是不合适的。”从他的语气中可以窥见,奥立克并不例外地也是不合适的这一点使他很高兴。于是我便据己所知,把奥立克的为人处世向他述说了一遍,他听得很满意。“皮普,你说得很好,”他对我的话作了评论,然后得出结论道,“我马上就去把这位老兄打发走。”他这种立竿见影的行动令我吃了一惊,我倒有些迟疑起来,甚至还对他暗示,说这位老兄是很难对付的。“噢,不难对付,”我的监护人摆弄起他的那块手帕,非常有信心地说道,“我倒想看看他会怎么和我争辩。” 
  我和贾格斯先生已决定乘中午的一斑马车一起回伦敦。因为我吃早饭时一直担心着彭波契克会在什么时候冒出来,以致连拿杯子的力气都要没有了,于是趁这个机会我便对他说,既是他要出去办事,我也准备出去散散步。我告诉他我想沿着到伦敦去的大路走,一旦马车赶上来,请他让马车夫停一下,好让我上车。于是,我一吃过早饭便溜出了蓝野猪饭店。我兜了一个两英里路的大圈子,绕到彭波契克住宅后面的旷野,再转上大街,摆脱了那个陷讲,才感到有些安全。 
  又一次漫步在这个安静古老的小镇上,我感到十分欣慰,这里走走,那里逛逛,倒也自觉得意。有时冒出一些人认出了我,甚至睁大眼目送我远去。也有一两位生意人特意从他们的店铺中冲出来,在我前面走上几步路,然后突然回过头来,装作忘掉什么东西似的,和我迎面而过。每遇这种场合,我真不知道究竟谁演得差劲:他们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则装作没有注意到的样子。由于我的特殊身份,我感到十分满意自在。可是命运总在捉弄人,偏偏让我碰上特拉布裁缝的小伙计,那个作恶多端的小坏蛋。 
  我沿街道而行,随意放目测览,忽然在街道的一处看到特拉布的小伙计从前面走来,手中拿着一只空空的天蓝色口袋拍打着自己。我暗自思忖,如果我装作泰然自若毫不介意的样子看到他,于我会大为有利,也不至于使他萌生恶念。我便装成这种神情前行,心中暗自庆幸,这一招可望成功。可就在这时,特拉布小伙计的两只膝盖相互打着颤撞在了一起,头发也倒竖起来把帽子顶得掉在了地上。他四肢抖动,跌跌冲冲地走到路中间,向过往行人发出求救的呼声:“扶我一下,吓死我了!”他装得好像被我的庄严高贵吓得魂不附体,悔悟不及,变成了精神病。我从他身旁经过时,他满嘴牙齿上下打战,格格的响个不停,还趴在地上的尘埃之中,表现出一副彻底的奴才相。 
  这使我难以忍受,但比起下面的事来还根本不算什么。我向前走了还不到两百码,又看到特拉布的小伙计向我走来,使我感到无可名状的恐惧、惊奇和气愤。他是绕过一处拐角来的。他把蓝袋子搭在肩头,眼中闪着诚恳和勤俭的光辉,神色愉快活泼,正朝着特拉布裁缝铺的方向走去。他一发现我在前面吃了一惊,于是又像刚才遇到我时那样发作起来,不过这次他的情感发作是旋转式的。他跌跌冲冲地围着我转,两个膝盖碰撞着直打晃,两只手高高举起,仿佛在祈求上苍保佑。他那受折磨的样子引得一群路过看热闹的人高兴非凡,而我却感到十分尴尬。 
  我继续向前还没有走到邮局,这时又看到特拉布的小伙计穿进了一条后街小巷。这一次,他又变换了他的方法,把蓝色的袋子披在身上,像我穿大衣一样,沿着石铺路摆出四方步从对面的人行道出发向我走过来。有一群快乐的少年伙伴围在他左右,他一次一次地对他们挥着手并且呼喊着:“不认识你啊!”特拉布的小伙计对我恶意发泄、激怒和伤害的程度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这时他走过我的身边,把领子拉高,一手拧着鬓发,一手插在腰上,脸上露出装出来的嘻嘻假笑,把胳膊肘及腰身都扭动起来,对跟着他的一群人拉长了语调叫道:“不认识你,不认识你,的的确确不认识你!”他一直跟着我,不断地羞辱我,追着我嘴里格格格地叫着,那声音就像我当铁匠时常听到的一只大公鸡惨败后的凄鸣。他一直把我赶过了桥,使我痛苦得无地自容。总之,我被他逐出了这个小镇,进入乡野,他才悻悻地离去。 
  处在如此场合,对待特拉布的小伙计,我要么亲手结束他的性命,要么就只有这样,任他摆布,逆来顺受。我若是在大街上和他相斗,也只能给他些颜色作一点儿惩罚,并不能要他的命,那么这样不但无益,反而羞辱自己,给别人留下笑柄。何况这是一个谁都没有办法的混小子,是一条沿来游去伤害不着的蛇,被捕蛇者追到了墙角,又从捕蛇者的裤裆下窜走,还自以为得意地发出轻蔑的狂叫。不过,第二天我还是为此事给特拉布发了一封信,告诉他维护社会公益是人人的责任,而特拉布忘掉了自己的责任,竟雇用了一名对体面人士有所损害的讨厌的伙计,为此我不得不和他断绝业务上的往来。 
  贾格斯先生所乘坐的马车及时赶到,我便登上车厢,一路无事,平安抵达伦敦,不过,内心却并不平静,因为我的心已经飞走。一到伦敦,我就想到没去乔那里是我的不对,为忏悔此事,便买了些鳕鱼和一桶牡蛎捎给乔,然后口到了巴纳德旅馆。 
  一进去便看到赫伯特正吃着冻肉,见到我回来,非常高兴。我叫讨债鬼到咖啡店去再买一份晚餐,觉得当晚必须和我的心腹好友一抒情怀。既然是知已之间的知心话,无疑,把讨债鬼留在厅堂中是不合适的(我所谓的厅堂是指和我们仅隔一壁的地方,那里可以从钥匙洞里听到谈话),所以叫他到戏院去看戏。我时常都是这样被逼得要给他找些活干,而且要换些花样,结果证明他是反仆为主,我却由主变奴了。有时我简直黔驴技穷,甚至让他跑到海德公园广场去对一对时间。 
  晚饭吃罢,我们坐定下来,脚都放在炉栅上,我对赫伯特说道:“我亲爱的赫伯特,我想和你谈些贴心话。” 
  他答道:“我亲爱的汉德尔,你对我如此看重,我是很感激的。” 
  “赫伯特,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说道,“但和另一个人有关。” 
  赫伯特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歪着头看炉火,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后,又转过头来看我,因为我没有再讲下去。 
  “赫伯特,”我把手搁在他的膝盖上说道,“我爱——我崇拜——埃斯苔娜。” 
  赫伯特听了我的话后并未感到大吃一惊,相反却理所当然、从容不迫地说道:“确实如此,怎么呢?” 
  “哎呀,赫伯特。这就是你全部的回答吗?就是‘怎么呢’这三个字?” 
  “我是要你说下去,你的下文是什么?”赫伯特说道,“当然,我是知道这件事的。” 
  “你怎么会知道的?”我问道。 
  “汉德尔,我怎么会知道?你忘了,都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啊。” 
  “你没有告诉过我!就说你要去理发吧,你没有告诉我,但是我已经意识到你要去理发,再说你崇拜她,自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你一直爱她。你把手提箱拎到这里来,其实你已经把对她的爱也一起拎到这里来了。你没有告诉过我吗?怎么,你整天整天地在告诉我,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从看到她的第一天开始就爱上她了,尽管当时你还很小哩!” 
  “你说得太好了,那么,”听了他的新鲜见解,感到他对此也很有兴趣,我说道,“我告诉你,我一直在崇拜着她。她现在已从国外归来,出落得秀丽无比,真可谓天生佳丽。昨天我在那儿见到了她。过去我崇拜她,今天我更加倍地崇拜她了。” 
  “汉德尔,你太幸运了,”赫伯特说道,“你已经被选中了,你的命运已安排给她了。如果下面所谈的话不至于触动你的隐私,我敢斗胆提醒你慎思一下。其实这在我们之间是公开的事实。你了解埃斯苔娜对于爱情抱有什么看法吗?” 
  我忧郁地摇摇头,说:“她和我之间还相隔甚远呢。” 
  “要沉着耐心,我亲爱的汉德尔,会有时间的,会有时间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真是不好意思,”我答道,“不过,既有所思,还是把所想的说出来为好。你称我为幸运儿,当然,我是幸运的,因为昨天我是个打铁的孩子,而今天,我该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你想找个词,就叫你好小子吧!”赫伯特微笑着说,用一只手拍着我的后背,“所以叫你好小子,是因为你既急躁又犹豫不决,既大胆又胆小羞怯,既注重实际,又耽于梦想,一切奇怪的矛盾在你身上都兼而有之。” 
  我由于思考在我身上是不是具有这种奇怪的矛盾组合,所以停了一会儿没有言语。总的说来,我不承认他的分析,不过又觉得他所说的也不值得反驳。 
  于是我说道:“赫伯特,我问你我今天该算个什么样的人时,其实是想到了自己的看法。你说我很幸运,我知道,我的平步青云不是靠自己的能力,而是靠幸运之神的力量。这的确是幸运的。不过,只要我一想起埃斯苔娜——” 
  “你知道你不会不想她的!”赫伯特双眼盯住炉火,打断了我的话头;我想他所说的话是善意的,是对我的同情。 
  “只要我一想起埃斯苔娜,亲爱的赫伯特,我好像就失去了自主性,对一切感到迷惘,任何机会都把握不住。我又能告诉你什么呢?正如你所说,我们撇开隐私不谈,我认为我的远大前程全取决于一个人,可不知道此人是谁,而且此人能否永远对我如此呢?从好的方面来说,这前程也是不能确定的,让人无法安心,一切都是迷迷糊糊的!”我说了这些,心中的疑虑总算吐尽、虽然我早就有或多或少的疑虑积压在心头,不过昨天我才感到这疑虑压得万分沉重。 
  “听我说,汉德尔,”赫伯特仍然兴高采烈地答道,“在我看来,这不过是情感方面的失意而已,我们因此都会拿着放大镜对别人尽情挑剔。同样,在我看来,我们集中于审视挑剔的方面,恰巧忽视一个重大的优点。你不是曾对我说过,你的监护人贾格斯先生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你能得到的不仅仅是遗产,是吗?即使他还没有告诉过你,不过,这件事是关系重大的。我看,你也会知道,在伦敦那么多人当中,贾格斯先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果他没有可靠的把握,会和你建立如此的关系吗?” 
  我说我无法否认这是一个很有力的理由。不过,我的口气似乎只是因为既成事实,也就不容反对而已(人们通常都是这样),倒好像想要否定它才是。 
  “依我看这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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