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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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模武装叛乱,攻陷喀什噶尔、叶尔羌、英吉沙、和阗。清政府迅速发兵入疆平叛,仅用五个月便收复了四城,并于道光七年底将张格尔擒获。】叛乱,凯旋回京,将进宫向皇上报捷,并献上叛首张格尔一帮头目。
老辈人说,这事也像外省官员进京一样,要打永定门进城,经过先农坛、天坛、前门大街、箭楼、大前门、大清门,走千步廊,从天安门进大内,再经端门,直至午门也就是五凤楼下。这十来里路,辉煌坛顶、宏伟门楼、巍然宫墙,像一座又一座大山迎头压下,每向前一步,气象便森严一分;每朝前多看一刻,朝廷的威仪就浓厚许多。每每走到前门,那外省官员多半已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在至高至尊的天子脚下不敢抬头了。外省官员尚且如此,遑论这帮没见过世面、无君无父的叛臣贼子!必得叫他见识见识朝廷的威严,从此心怀畏惧,不敢作乱!
人们早早地就从各处聚集到这一路等着看热闹了,这正是今天茶馆生意特别兴旺的原因,连那重新油漆粉画的五牌楼,只怕也是为今儿这大典。
“来了!来了!”街上一片喧嚷。
不多时,前门大街就被色彩缤纷的献俘队伍填得满坑满谷,就像即将溢出河床的初春的洪水。数十骑衣饰鲜亮的开路顶马过去了,跟着是吹着螺号、鸣着金鼓、奏着凯歌的浩大乐队,后面,被五颜六色的锦旗簇拥着的大纛之下,头戴高高的尖顶盔帽、身披灿烂甲胄、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们,由护卫们前呼后拥着走来,好不威风!两旁的观众腾起一片欢呼,赞美这些平叛的主帅和英雄。人们指认着,大声地猜测着:
“快瞧!那就是扬威将军【扬威将军:时文华殿大学士兼军机大臣长龄,被授为扬威将军。】!”
“不对!是钦差大臣杨遇春【杨遇春:字时斋,四川重庆人,道光五年出任陕甘总督,张格尔武装叛乱初起时,曾被任命为钦差大臣,率部驰赴新疆办理军务。】!”
“快看那边!那位老将军是谁?看看,胡子眉毛都花白了!”
为众人所瞩目的老将军,正好朝茶馆这边转过脸来,灿烂的阳光洒在他又红又黑的脸膛上,微风掀动他灰白的长胡须,衬映着金盔金甲,非常鲜明夺目。柳师傅忍不住高声喝彩:“好!好相貌!好一位老将军,前程无量!”
刚才拍桌子的那位斜眼看看柳知秋,似嫌他张狂,又淡淡地对同伴说:“果然是杨芳〖〗杨芳:字诚村,贵州松桃人,嘉庆年间镇压川楚陕白莲教起义,升至总兵、提督等官。嘉庆十八年,参与镇压林清、李文成起义。平定张格尔之战中再立大功,与长龄、杨遇春等四十位武将文臣得到绘图紫光阁的最高荣誉。】,他也凯旋了。”
同伴点头道:“这次他立了大功。年过花甲,不容易啊!”
这声音虽然不高,却发自丹田,厚重又洪亮,使柳知秋不能不多看他几眼。只听他接着说道:“川楚陕白莲教【川楚陕白莲教:乾隆末年白莲教在川楚两省边界地区兴起。嘉庆元年,湖北枝江、襄阳首先发难,四川达州、巴州等地纷起响应。次年两省义军会师川东,编为八大支,设掌柜、元帅、先锋、总兵、千总等职,推王聪儿为总领袖,分路出击,节节胜利。嘉庆五年初,在苍溪大败清军主力,杀清军副将以下二十四名,控制了川西大部地区,威胁成都。后因起义军缺乏统一指挥和部署,被清军陆续击败。先后参加义军民众达数十万,坚持斗争九年,遍及四川、湖北、陕西、甘肃、河南五省地区,沉重打击和削弱了清王朝的统治。】匪十年之乱,国家元气大伤;此番平定张格尔,中兴有望了!”
他的同伴回望他一眼,说:“也难。听说此次耗资极巨,也是捉襟见肘……唉,盛世难再呀!”
黑胡子的那位一笑,说:“静庵【静庵:清朝大臣琦善字,博尔济吉特氏,满洲正黄旗人。】素称胆大,竟说出这等丧气话来!……”
这时,楼下许多人一齐回头注视楼上,原来,凯旋队伍中的一员将军,大喊大叫着跟楼上一位茶客打招呼,称的什么“九哥”,喊着晚上到八叔家再见。
“张格尔!张格尔!”一片狂呼突然腾空而起,人群像一排大浪扑向街心。是囚车过来了,有十好几辆,打头的一辆上,囚犯脑后插着“逆首张格尔”的标子。人们于是拥上去尽情指斥笑骂,若不是守车军士拦着,片刻间那逆首就会被撕成碎片。
拍桌子的那位又发宏论:“京师不愧首善之区,百姓忠义之心可嘉!”见同伴没有答碴儿,他又很解气地说道,“我大清国堂堂天朝,巍然如山,德被万方,天下共仰,几个不自量力的幺妖小丑安能撼之?--简直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鸡蛋碰石头嘛!”
几句话不伦不类,柳知秋听着想笑,可笑意刚从眼睛里露到唇边,那位已经觉察,狠狠瞪过来一眼。柳知秋赶紧垂下眼帘,敛回笑模样。
京师这个地方,贵胄高官太多,他们又爱身着老百姓的寻常衣裳到处乱逛,一个不小心,冒犯了他们中间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也得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宁可躲远着点儿。不等凯旋大军过完,柳知秋就回归原位了。
人家可还是不依不饶,街上的喧闹随着尘埃落定、茶客们纷纷归座的时候,拍桌子的那位竟冲着柳知秋走过来,一脸傲气,说道:
“刚才是你喝彩,夸那位老将军好相貌,对不对?”
真的触上霉头了!柳知秋尽力赔着小心,低声下气地笑着说:“是,是。不敢,不敢。一时情不自禁,顺嘴儿就说了,没有歹意。”
“谁说你有歹意了!”那人的眼睛又瞪起来,“问问你是不是会看相!”
“不敢不敢,略知一二而已。不过在下所长是测字,客官有意一试吗?”
“测字?”那人略一迟疑,见同伴走过来,似乎意在劝解,便不容他说话,一把拖住往座位上按,说,“少穆【少穆:清朝大臣林则徐,字元抚,又字少穆,晚号村老人,福建人。】,你来,写个字让他测测你的休咎【休咎:凶吉。】。”
少穆显然并不情愿,但被按着坐下了,也就很随和地笑笑,说:“难得静庵如此热心,测上一测也好,卜金可得您出!”
静庵也笑了,连说“自然自然”,紧张气氛就此缓和下来。
少穆很随意地说:“凡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烦劳先生就此‘因’字测一测在下的前程。”他用右手食指蘸着茶托子里的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因”字,然后平心静气地望着柳知秋。
此人四十岁上下,身材不高,和悦的表情与文质彬彬的气度都掩不住那一团令人敬畏的威严。他前额异常宽阔,因新了发更加突出且熠熠有光;眉毛乌黑,胡须乌黑,一双灵动有神的瞳仁更如墨玉般漆黑,从漆黑的深处直透出一片逼人的明亮。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柳知秋有如骤遇寒冰烈火,心头竟蹿过一阵震悚。这面容这神采真叫人难以忘怀,因为和周围人的差别太大而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中。
柳知秋定定神,转眼去审视那个大大的因字。要说看相测字,倒也不算吹牛,如果不是唱戏的话,他柳知秋凭这点本事便足以口。只听他用测字先生常用的平稳又和缓的语调慢慢说:“因字有国字之形,其中的大字可拆为‘一’、‘人’二字,是为国中一人之象。君必为国家栋梁之材,前程远大,将为举国万民所敬仰。”
四周围上来看热闹的茶客,听了这番说词都去注目那位少穆先生。少穆先生倒也不窘,略略耸耸眉头,笑道:“真的吗?承蒙过奖,但愿应了先生的金口。”
“我来我来!”有人踊跃上前,推开旁人站到了柳知秋面前,“我也就这个因字,烦先生测测我的前程。”
不换字,显然是要为难测字先生。此人长脸隆准,胡须刚硬,举止闲雅却神情肃然,金刚怒目,威严外露,仿佛见过……柳知秋猛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就是刚才凯旋大军走过茶楼下,被那队伍中的将军高声叫着九哥的茶客。柳知秋老练地点点头,恭敬地请对方坐下,说:“他测因字是无心,君测因字属有心。因字加心字为一‘恩’字,想来君家一世皇恩浩荡,受荣华享福贵,命好运也强,是大贵人哪!……”
测字的人愣住了,狐疑地看着柳知秋。少穆先生也疑惑地与静庵先生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位静庵先生一副横不论的神情,把手中的折扇一合,“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大声道:“我倒不信了!来,我也测一测!还是这个因字,还是问前程,你说吧!”
此人的心高气盛、目中无人,几乎都写在一张保养得十分丰润的脸上,三十七八岁年纪,白白胖胖的,好像从小就养成了仰面挺胸的习惯姿态,明明是中等以下身材,倒像是比所有的人都高出一头。柳知秋沉思着,一时没有做声。
“你怎么不吭声?”静庵先生的问话像是在审贼。
柳知秋蹙起眉头,叹了口气,说:“我们算命测字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好话说出来客官高兴,不好听的话说将出来,客官不要着恼才好。”
静庵先生的脸色果然变得难看,但还硬支着架子说:“你只管照直讲,我不怪罪你就是。”
柳知秋于是又叹了一声,说:“你这把扇子正好加在因字的正中,成‘困’字之象,无论你经商还是走仕途,都将屡屡受困,升沉无常……”
对方张了张口,没有出声,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柳知秋。柳知秋接着又说:“所幸你这扇子比因字长,令困字上下出头,这样,虽然屡屡受困,却每次受困皆能出头,得以善终。”
这位静庵先生从靴筒里摸出一个二两小银锭放在茶桌上,竟默默无言地离开了。躲在师傅和戏团头背后的三个孩子,一直目不转睛、耳无旁听地注意着这场测字游戏。最后是这么个结果,让他们揪着的心放下来,忍不住就想要跳起来拍巴掌。却听得师傅一声咳嗽,脸色如铁,目光强制,把他们定在茶桌边,老老实实地不敢动弹了。他们随师傅和戏团头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那三个测因字的人点头拱手,互道寒温,似是相识,又不很亲密,之后各自散去。是怎么回事呢?
不少茶客围上来请柳知秋测字,不想柳知秋的闺女英兰跑来寻父亲,说是梨园会首来家拜访,要父亲赶紧回家。柳知秋就势推谢了茶客们,匆匆下楼。戏团头边走边说:“柳师傅,今儿我可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没想到您老人家还有这么一手,高明,高明!”
柳知秋苦笑着说:“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乱子来呢!没见我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真比唱三天戏都累人!要不是……”下面的话他没说出来,因为他看见,那位少穆先生就背手站在茶楼门边,仿佛在等待。
等什么?或者等谁?
柳知秋有些心慌,硬着头皮领着孩子们出门。
那位少穆先生果然冲他点点头,他只好停步站住,竭力微笑着保持常态。但要经受住对方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的打量,实在使他有一种五脏六腑都暴露在外的感觉,很不自在。
“若不是真有学问,就是你绝顶聪明,”少穆先生仍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柳知秋,认真地说,“江湖中人难得有你这样的天资。不过,就是最高明的相士,也多明于鉴人而昧于观己。我有两句忠告赠你,不得罪吧?”
“先生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言多必失,不可不谨慎。”
“是。请问第二句?”
“男子汉大丈夫,立身之本在刚毅。”
柳知秋忽然面红过耳,立刻躬身拜揖道:“谢大人指教。”
少穆先生笑了:“何以改称大人?”
“大人气度见识谈吐决非寻常。在下可敢请教大人名讳?”
“萍水相逢,后会无期,就不必了。”少穆先生安闲地说,目光正触着孩子们满含好奇、惊异和敬仰的乌溜溜的三双大眼睛,不由得一笑,伸手在最小的天寿那又黑又亮又柔软的辫发上轻轻抚摸一下,亲切地问:
“为什么反复使茶水擦脸哪?”
天寿脸一红,露出可爱的豁牙,羞怯怯地小声说:“那个鸦片鬼……脏。”
少穆先生分明有几分感动,赞叹道:“好个孩子!……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懂得洁身自好,不容易啊……”他不等柳家师徒父子再说什么,径自转身朝停在街对面的马车走去。
连着好几天,这次茶馆里的经历成了柳家人说不完的话题。
天寿向父亲问明了“洁身自好”的含义,就请父亲把这四个字写成横幅贴在炕头。平日说话最少的他,一看到这横幅,就会说起那位少穆先生的手多么宽大多么温暖多么软和又多么不带一丝邪气。而不带邪气的抚摸,除了自家父母兄弟姐妹,就从来没有过。
待天寿得知这位少穆先生就是顶天立地的林则徐大人时,那已是多年之后了。
第二章
梨园总会会首亲自登门拜访,可不是一般戏子能够得到的面子。
梨园总会设在老郎庙,供的是梨园行的祖师爷;梨园总会会首等于是代祖师爷管着全京师吃开口饭【吃开口饭:当时对戏曲演员的俗称。】的人家。梨园总会还能跟官家搭上话,归朝廷里的升平署【升平署:乾隆初年设“南府”,作为承应宫廷奏乐演戏事务的机构。道光七年改“南府”为升平署,设管理事务大臣一人,以下有司员、笔帖式及催领等官承应差务,辖于内务府。】管。所以总会会首时不时地还能得朝廷赏给的功名顶戴呢。这回来的这位就是七品顶戴,亮闪闪的包金顶子、五颜六色的绣补子,看得孩子们眼花缭乱。
说起来,堂子里的像姑与科班中的戏子本是两途。但像姑为了多挣钱、挣大钱,没有不习戏登台入梨园行的,遂带得梨园行风气大变,如今也就格外看重色艺双全了。柳知秋家坚持“卖艺不卖身”的科班老理儿,他的弟子们也就都不双全,只能技艺惊人而已。这样一来,无论吃穿住用,还是名声排场风光,都比京师走红的那些红像姑差得老远老远--因为没有知心大老为之一掷千金地供养。柳家师徒看重清白名声,倒也安贫乐道,在梨园行孤芳自赏。有人夸他们出污泥而不染,同时就有人骂他们矫情假撇清。夸的骂的拉平,他们师徒在京师梨园行也就不高不低、不穷不富、不火不瘟、不上不下了。
这些年,柳知秋的几个大徒弟都已出师,自立门户闯江湖去了,身边只有被人们戏称为“玉笋班”的三个年幼弟子。大徒弟天福近日刚在园子里试上过一两场戏,天禄天寿只在梨园行内的喜庆堂会【堂会:戏曲界俗语。指在豪门巨宅中,或借大饭庄组织的演出,大都为喜庆而举办。演员承应堂会演出,所得戏份儿往往数倍于平日收入。】里略露露脸,都还没有正式登上红氍毹。那么梨园总会会首巴巴地来到柳家,为的什么?
原来朝廷近日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