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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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五奎山岛上英夷的野战炮特别猛烈又集中,竟把守军火力最强的震远炮台压制住了。葛云飞大怒,亲自点燃大炮引火绳,校正射角,连发数炮,尽都击中敌船,打折了其中一艘三桅兵船的头桅。如果守军也拥有火药填充、落地开花的炮弹,这样的百炮齐射的大战,还不知谁输谁赢呢!纵然如此,葛云飞的这几炮也使土城阵地上一片欢呼,被英夷炮火压得抬不起头的守军又一次奋勇反击了。
然而,双方武器数量质量如此悬殊,就使得强方对弱方的攻击渐渐成为名副其实的屠杀。
一颗炮弹打来,硝烟过后,挥动着“葛”字大旗的旗手倒在了血泊中;立刻有第二名旗手接替上去,继续照着葛云飞的指示方向用力挥舞。可这位旗手又受伤倒地,天寿抢上去,奋力举起那杆沉重的大旗,愤怒和仇恨烈火一样炙灼着他的心,他的面孔和眼睛都血一样红,声嘶力竭地尖叫:“来吧狗东西,你们这帮乌龟王八蛋臭洋鬼子!有本事照小爷开炮呀!小爷今天跟你们拼到底了!……”
轰隆巨响,一颗重磅炮弹落在近处,爆炸,闪光,葛云飞和他周围一大片人倒下了……很快,活着的人们抖去身上的泥浆,带着弹片击伤的流血的伤口,又都站了起来,装弹,装药,点火,发炮!天寿被炮弹冲击波震倒,头昏脑涨,耳朵嗡嗡乱响,眼睛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胳膊还被弹片划伤,可双手还紧紧握住旗杆不放。葛云飞一把将他提起来,问:“怎么样?”天寿一晃脑袋说:“没事!”葛云飞立刻放开天寿回身去督战了。徐保冲过来,一把夺过天寿手中的大旗,继续执行旗手的职责。
土城西头晓峰岭上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和阵阵喊杀声,远远看到漫山遍野都是守军的火绳枪和抬炮的火光,仿佛处处燃起了大火。想必是夷兵登陆从晓峰岭攻上去,王总兵正在率部阻击,而震远炮城的炮火却又被大五奎岛上英夷的大炮打哑了。葛云飞低沉的声音因愤怒而格外响亮格外震人:
“弟兄们!咱们脚底下的每寸土都是大清的,都是中国的,绝不能落到逆夷手中!一定要守住!不管他逆夷什么船坚炮利,男子汉大丈夫,宁可给打死也不能被吓死!”
将士们高声吼叫“誓死守住!”土城上硝烟弥漫,大炮怒吼得更加密集也更加有力。葛云飞转身朝英夷攻击炮火最猛的震远炮台冲上去,天寿紧紧跟随,后面是举着大旗的徐保和一帮亲随侍从。途中有的受伤,有的受死,跑得动的都跟到了震远炮城。
震远炮城已经被轰击得面目全非:这处环山一百三十一丈、可以四面对敌的坚固炮城,砖石结构的城墙已被轰塌,十五位大型火炮毁损了六位,守军伤亡达三分之一。葛云飞冒着敌方的炮火,亲自登上炮城南端的石砌炮台,亲自点燃了炮台最大的那位八千斤大炮,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地皮发颤,石弹从火光中冲向英夷的兵船,在船边激起冲天的水柱。葛云飞和这声大炮响,就是无言的激励,炮城里的守军纷纷从掩体中跃出,又拼死苦战了。
一个浑身血迹、满面烟尘的营官冲到葛云飞面前,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还要抽抽噎噎地按规矩禀报:“禀葛大人……夷兵从晓峰岭西海岸登陆,近两千人,直攻晓峰岭,我们王大人率军竭力阻击,以至各营抬炮烧得红透,不能装打,仍是拼命苦战……无奈夷兵太多,就像蚂蚁蜂群一般……王大人率众冲出工事反击,要与夷兵肉搏……夷兵一人一杆长枪,全都是不用装药点火枪子儿出膛就打死人的妖物!……王大人,还有朱大人吕大人,营官刘大人夏大人张大人……他们……全都战死啦……”
葛云飞咬紧牙关,痛楚地闭了眼睛:晓峰岭失守,英夷居高临下,则相邻的土城西头竹山门以及定海县城就危险了;一旦竹山门和定海城被攻破,土城和震远炮城将腹背受敌,就毫无取胜之望了。
葛云飞果断下令:震远炮城备好向西面射击的火炮,等候迎击攻上来的夷兵!他急忙又赶回土城,想要按照新的战况重新布置炮位,分出火力向西抵抗……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竹山门已被夷兵攻破,郑总兵英勇战死,占领了竹山门的夷兵蜂拥着爬上土城,沿着土城城墙向东攻了过来。
远望定海城,西门南门已被攻破,硝烟滚滚,火光冲天,城墙上尽都是英夷的米字旗和穿红制服的夷兵。天寿心如刀割,他明白,舟山岛是守不住了……
此时的葛云飞异常镇静,召天寿和徐保到面前,从腰间摘下他的总兵印,从怀里取出朝廷的敕信一起交给他们俩,令他们从土城东头越过青垒山,到海滩找船去北边的岱山岛与英兰会合,再一同乘夜走镇海,将官印敕信呈交总督大人,禀告定海的一切。
徐保泪水潸然而下,哀告说:“大人,大势已去,一同走了吧!”
葛云飞呵斥道:“胡说!你们快走!”
天寿只觉得有尖刀在剜自己的心,咬牙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葛云飞猛一回头望着天寿,一道电光从眼中闪过,沉声说:“我是定海镇总兵,与定海共存亡是我职分所在,你必须给我离开!走!”说着他哗啦一声抽出长刀,逼向天寿和徐保,赶他们快走。天寿心痛难忍,猛扑过去抱住了葛云飞的一条腿,葛云飞毫不痛惜地猛踢一脚,把天寿摔出去两丈远。徐保连忙扶起小爷,赶紧沿着土城向东奔去。
跑出去不远,背后的枪声炮声响成一片,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虎吼猛然爆发,压在了所有声音之上,在海天间震荡。天寿和徐保惊回头,看到那正是葛云飞在怒吼。只见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居然把陷在泥淖中的那四千斤大炮生生拔起,将向南的炮口转而向西,对付那些端着滑膛枪、抬着轻型火炮、一大片红色蝗虫一样蜂拥而至的夷兵。只要这一炮能够轰出去,该死的红蝗虫一定会躺倒一大片……
但炮声没有响,土城上响彻一片腔调古怪的呐喊声--红蝗虫们冲过来了……
天寿第二次回头的时候,又看见葛云飞高举长刀跃起砍下的英姿,但他的长刀竟跟冲到近前的夷兵的武器碰撞后折断,断掉的半截刀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在空中画出长长的弧线,像一颗流星远远地飞走了。但见他迅速拔出了腰间的两把宝刀,大喝一声“杀!--”高高跃起,跳荡着冲进了红得刺眼的夷兵群中,守军随着葛云飞纷纷拔刀出枪与夷兵格斗肉搏,他们的蓝褂子白坎肩很快就一团团一簇簇跟红蝗虫犬牙交错,紧紧地缠斗在一起。
大五奎山上的大炮停了,英夷兵船轮船上的大炮停了,天地之间只有这一片喊杀的声音在回响,西面、北面还有数不清的红颜色在涌过来,涌过来,就要将这越来越少的蓝褂子白坎肩淹没了……
天寿大叫:“姐夫!--”他“扑通”跪倒,匍匐在地,痛哭失声,怎么也不肯站起来。徐保急了,大叫:“不能坏了大人的大事!”他拦腰一抱,把天寿夹在肋下,趁着各处炮声全停的时机,拼命朝青垒山跑去……
第三十二章
定海再度失守,三总兵英勇殉国,同日阵亡!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浙江全省更是人心动摇。没想到精心备战近一年,竟如此不堪一击!
但这仅仅是开始。
十日后英夷接着攻镇海。
据守金鸡山的官兵,在其领兵将军狼山镇总兵谢朝恩被逆夷火炮击中阵亡之后,便纷纷逃窜;于是与金鸡山成犄角之势的招宝山守军也就无心恋战,稍事抵抗就溃退逃跑。而在镇海城内督战的两江总督,当此紧要关头,不思谋对策以挽救危局,竟投池自杀。于是不但镇海城跟着失守,整个浙江军前更一片混乱,败兵如潮水西涌,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以至三日后英夷兵临浙江第二大城市宁波城下时,数千守军及城中的知府、知县等所有朝廷命官,早已全部逃个精光。
英夷不费一枪一弹、不伤一人一马,一座富庶美丽的大城竟唾手而得,其兴奋和快乐立刻溢于言表:他们的军乐队爬上宁波高大的城墙,兴高采烈地演奏他们的《盖利·欧文》,随后又高奏他们英夷的国歌--《上帝保佑女王陛下》。
被守军和朝廷彻底抛弃了的宁波百姓,对来往经商的各式各样的夷人并不陌生,倒是被这些由朝廷定为“逆夷”的英军的入城式弄得迷惑不解:吹打奏乐,大约还是表示和平和亲善的吧?所以,当朝廷官兵飞快逃跑、英夷大队即将入城的时候,一些见多识广的宁波居民为保平安,竟在自家门外竖起了顺民白旗。
也奇怪,这回英夷大兵进城,不似去年占领定海后那样放手大抢,反倒在各处张贴安民告示,宣布将严惩盗贼--也包括扰累良民的夷人--要求当地百姓仍旧安居乐业,又将捉拿过英夷船长的某个村庄全部焚毁,还宣布对藏匿清军探子也要严惩。为使告示收到令行禁止的效果,英夷当众烧掉了一处民房,并将房主关进监牢,因为在他家搜出一个没来得及跑掉的原宁波府的小官。
这一软一硬两手使出来,在心眼儿活泛的宁波人看来,英夷比本国海盗或山大王还强着几分哩!宁波城内于是很快平静下来,英夷与居民彼此相安,百姓们陆续出门从事旧业,店铺陆续开张,卖菜小贩、卖柴樵夫、卖肉屠夫、卖豆腐挑夫等一干人天天进城上早市做买卖,茶馆、食馆乃至青楼妓馆也都陆续复业了。
集中在江北傅家桥、鼎新街等处的妓馆,分上中下三等。渐渐地,英夷上中下等人也很自然地各得其所地游进了这些场所。下等的黑夷、红夷多半找土娼;白夷水手爱上跳板船或江山船与船妓厮混;白夷兵常进花烟间【花烟间:中低等妓院,可抽鸦片。】享乐;白夷军官多在玉壶春、迎春坊、安乐里一类幺二堂子聚饮;宁波城里拔尖儿的妓馆是状元坊,进状元坊的是全管宁波城的英夷行政长官郭大人。
人们都传说,这位郭大人是英夷上一次占领定海时的定海行政长官,那时候他就闻知宁波状元坊“二梦”的艳名,垂涎不已,恨不能到手;这次一进宁波立刻着人上门说知:他要在状元坊请客,“二梦”必须出面相陪。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很快郭大人就成了经常在状元坊攀相好、做花头【做花头:指在妓院摆酒,或请客打麻将(或其它赌博)。】的熟客。也有人传说,是状元坊的当家殷状元上赶着巴结郭大人,要把她的黄花闺女梦兰梦菊一起嫁给他,而这位眼下宁波城里第一人的行政长官也就笑纳了。还传说殷状元自诩“二梦”是清官人,为了对得起烟花行的祖师爷,也为了状元坊的名声,一定要照青楼中清官人开苞的规矩大操大办。
传说归传说,内情到底如何,没人知道。但宁波城里的人都看到,那一天,夷官夷兵押着一队差役,由一顶绣饰华丽的杏黄伞打头,后面的大队人役穿着一式的绣葵花红缎袍,头戴插红翎毛的凉帽,分别举着两柄青扇、四柄圆金青扇、八面旗枪、两根黄金棍,加上好多面衔名牌,绕着城中最热闹的百丈街、后塘街、鼓楼前街游走一遭,最后一直走进了傅家桥的状元坊。殷状元和她的干儿子虞得昌都在门口迎候,两人笑得好不快活,虞得昌那嘴张得能塞进一只拳头,殷状元直笑得满脸的脂粉扑簌簌往下掉。
难怪这母子开心快活。因为这副仪仗宁波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浙江提督余步云余大人的。只消看那一块块衔名牌,就能吓得人发抖:“钦赐锐勇巴图鲁名号”、“钦命绘像紫光阁”、“钦命赏穿黄马褂”、“历任贵州湖南广东四川云南诸省提督”、“加太子少保衔”、“再加太子太保衔”、“现任正一品武职浙江提督”等等等等。当初多少平民百姓因冲撞了这副仪仗被鞭子抽得吱哇乱叫;可几天前,提督大人闻风而逃的时候,这些看上去威风显赫、逃命时又嫌累赘的东西便一股脑儿丢弃了。提督大人总想不到,朝廷赐给标志他一品武官身份和威严的仪仗,如今成了夷官嫖妓的缠头!
送仪仗之后,又绕城游走着送过一次箱子。两人抬的东阳雕花木箱有十多个,一个个黄澄澄的大木箱里,不是金银财宝就是绫罗绸缎,看不见也能猜得到的。东阳木雕本来天下驰名,这些箱子又雕得格外精致细密,于是许多人在路边大声地数着花色:一团和气箱、和合二仙箱、三羊开泰箱、四季平安箱、五谷丰登箱、六畜兴旺箱、七巧牛女箱、八仙过海箱、九九菊花箱、十方来朝箱……越数跟着喊叫着同数的人越多,声音也越加整齐响亮,后来有个人小声说:十一追命无常箱,十二太岁【太岁:星名,即木星。星相家以太岁所在为凶方,忌掘土建筑。】入室箱!众人轰地同声大笑,看见押箱子的夷兵过来,便都笑着咒骂着四散跑开。
这以后,宁波人就等着看热闹了。状元坊是宁波第一妓馆,梦兰姑娘是状元坊的第一名花,娇客又是目下宁波城最高的官儿,还是个洋大人,这开苞大礼还不得惊天动地?怎么也得大请客、唱大戏、堆大花山、大放烟花盒子焰火炮仗!
可是等了好几天,竟没了消息。
后来人们听说,梦兰姑娘病了,像是中了邪,一个劲儿地说胡话,连自己的亲娘都认不得了。
“活该!”许多人私下里笑骂,非常幸灾乐祸。殷状元母子倚仗夷人作威作福,令人侧目令人痛恨,尽管骂人者也在夷人治下做了顺民。
这一日下午,郭大人坐着中国轿子,带着两位骑马穿制服的英夷军官,在一队夷兵的护从下,来到了状元坊。殷状元母子闻讯,急忙出门笑迎,将客人一直接进状元坊装饰一新的大客厅。郭大人已经很习惯于坐定献茶后,互道寒温。他曾长期在中国经商,说得一口不错的中国话,便向殷状元介绍了新来的客人:
“这位是我们舰队医疗船上最好的军医亨利先生;这位是亨利先生的朋友,我们哥伦布号军舰的舰长威廉少校。”
殷状元搓着双手,满脸是夸张的惊喜:“啊呀!这不是救星到了吗?能把大兵船上的洋医生请来,多大的面子呀!我女儿有救了!”
这位郭大人确实卖了力气的。
英夷占领宁波以来,他们的钦差大臣璞鼎查、水军司令巴加、陆军司令郭富三个大兵头并不在宁波城里安营,有事进城,办完事依然回到他们的大兵船上。宁波城里只留有一千名夷兵维持英夷的政令,主要兵员仍然在兵船上安顿,医疗船上的医生也主要为船上的官兵服务。能把医生请到城里来已属不易,请来为一个中国姑娘看病则更是特例了。
威廉少校对整个状元坊的奢华富丽很感惊奇,不住地四下打量。亨利先生却是冷冷的,面无表情,并不理睬殷状元的讨好,只是对郭大人示意:先看病人。
郭大人一说,殷状元正巴不得,立刻满脸堆笑,请三位贵客上了“二梦”所住的状元坊里最华美的杏花楼。
梦菊姑娘先向三位夷客低头敛衽请安,然后对着殷状元叫了声“娘”,就嘤嘤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