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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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师爷这些礼聘的智囊团,还有张应云一帮投效官员,哪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藏龙卧虎之地,必成龙争虎斗之势。来日方长,正不知有多少好戏可看哩。
天禄很快就看到了一出“好戏”。
第三十五章
小杨侯为将军布置的求子仪式,其实与许多地方的“拴娃娃”并无差别。
按苏州的习俗,其要点在于:必须请得虎丘山门内头等泥货铺里的货色,将制法始于宋代袁遇昌的十六个为一堂的泥婴孩,敬奉至虎丘山上观音殿上的千手观音脚前,亲自用红丝绳将泥婴孩一一拴在观音脚上,而后,拈香祝祷,虔诚礼拜,非如此,求子不能灵验。
所有这些,将军一一照办,事必躬亲,果然十分虔诚。也许那些泥婴孩形态眉目太可爱了,将军给它们拴红丝绳的时候,一向严厉生硬的脸上竟露出罕见的温和笑容,使杂在众多随从中的天禄看在眼里,不但惊异,还有些感动。
他入营以来,很少见到将军。将军迎来送往,无论公事私事,都是大人物;便是商议进剿战策,也只召请幕府臧师爷、得意门生张应云及诸小钦差,平日深居简出,沧浪亭园子不算大,天禄竟从未在园中遇见过将军。今天同船来虎丘,进山门拜观音,算是天禄离将军最近的一次了。他自然回想起多年前在茶楼、在宫里见到将军的往事。
将军决不会认得他了,因为当初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但当年近四十岁的将军到如今却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眼角多了些皱纹,双鬓添了些白发。他面目还是那样严厉,目光还是那样尖锐,扫帚浓眉依然倒竖着,刚硬的胡须依然向外开,在儿时觉得可怕,现在倒增加了几分对他的好感和信心--身为统领大军的扬威将军就应该威风凛凛才对!另一方面,将军以如此高贵的身份,不惜微服出行,亲临虎丘,如此认真、虔诚地求子,想来和所有年过半百没有儿子的男人一样苦恼,这又令天禄添上了对他的一份同情……
天禄就这样远远地跟在将军身后,看着想着,随众人游了虎丘各处名胜。眼看日落西山,便打点着回城。
码头边船已备好,小杨侯招呼着将军和众人上船。
将军停步,看着这艘装饰华丽的大船,迟疑道:“这不是来时的座船?”
小杨侯笑道:“来时雇的那船有急事走了,这是临时重新雇的。好在熟人办熟事,此船更好,将军坐坐便知。”
这船比他们来时所乘的快船宽一倍,长两倍,两层船楼,顶上还有一个飞檐翘角的四面敞轩。时已初冬,船楼和敞轩都窗棂紧闭,紫檀木的花窗格配上雪白崭新的丝棉窗纸,看上去又高贵又洁净。将军疑惑地看了杨熙一眼,杨熙连忙恭敬地搀扶着将军上船。众人随着鱼贯而上。将军的护卫亲随,加上小钦差、幕僚一行近二十人,在船头站定,船身几乎没有晃动,可知此船之大之重之平稳。
面前竟是一座精雕细刻的木制垂花门,中间四扇长门闭锢,左右两门洞开,仿佛戏台的上下场门,可谓巧思妙想,赢得将军点头,众人也就跟着纷纷称赞。
一进门,众人眼睛一亮:绮罗绣帘,鲜艳夺目;百余盏各色明灯,缀满各处,中舱有卧炕,一侧有小弄可达船尾,另一侧安置美人榻,与舱中栏楹桌椅等家具一样,都是紫檀木镶嵌大理石的,十分华贵;雕花门窗多张着粉地书画,更有抱柱红木花梯旋转而上,直达船楼和顶舱上的敞轩;自鸣钟、镜屏、瓶花及茗具、食具、唾壶等等无不雅洁,都安置得恰到好处,一股股花香、茶香随着温暖之气氤氲一室,与舱外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众人的惊讶和赞美令小杨侯很是得意,可他还在对阿彦达挤眼儿,想必还有新鲜花样儿。果然,大船开动之际,卧炕一侧小弄终端的绣帘一揭,四个清秀异常的小厮,各着红、蓝、绿、粉四色团花缎琵琶襟马甲,手托各色果盘,鱼贯而入,殷勤献茶进果。
茶是将军和京官们最习惯也最嗜好的茉莉香茶,果竟也是京果:琥珀杏仁、金丝蜜枣、珊瑚核桃、蜜饯海棠,还加上了四味京点:豌豆黄、芸豆卷、翡翠虾饺、鸳鸯酥盒。
第一杯香茶、第一盘京果和第一盘点心敬给安坐卧炕这最尊位置上的将军后,众人也就各自就近落座,四个小厮立刻分别与客人们叙温寒,道劳乏,这边添水那边剥瓜子喂点心,明眸善睐,贝齿笑开,客心无不愉悦,连将军初上船时的冷脸也和缓了许多。
首席小钦差阿彦达低声对杨熙笑道:“可惜今儿容照没来,不然,见了这样的小厮,哈喇子要流三尺长!”
杨熙朝他直眨眼,忍笑附在他耳边悄声说:“这是‘鼻烟壶’,别犯傻!”
“‘鼻烟壶’?什么意思?”
杨熙声音更低:“都是些女扮男装的雏妓,所谓‘鼻烟壶’者,状其年纪幼小未解风情,只堪一嗅而已……”
阿彦达捂嘴偷偷地笑道:“妙极了!……能令我真个销魂否?”
“这有何难!不过,万一将军怪罪下来,你却要替我解围,担待一二哟!”
“那是自然啦!”
“哈哈,酒金刚也入色界,看你是鼻头红得意还是老二红舒坦!……”
二人相视,低声窃笑。
小钦差里,最数这位首席小钦差长相平常,除了眉间距离短使人略感狭窄之外,再无特点。但他也有与他辽阳酒徒相称的所在: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只要三杯酒下肚,全身全脸哪里都不变色,只有鼻子出奇地红,且一红到底,酒劲不过去就不消退。自入大营,他那有名的鼻子无日不红,正不枉了酒金刚的大名,所以杨熙拿他的鼻子取笑。
天禄倚在窗边,一直盘算着明天去齐门外找葛以敦的事,无意间听到了杨熙阿彦达的全部对话。他身处江湖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明白呢?这是一条外表扮作普通大快船的灯船,闻名天下的姑苏画舫。“鼻烟壶”之后,随着酒宴陆续而来,船妓就会登场。
姑苏的灯船桂花谢后便收了,名曰落灯。此时已届初冬,能置办这样一艘灯船,惟小杨侯有此本事。而从“拴娃娃”开始的今天所有的节目,也一定是小杨侯策划施行的。目的再明白不过,只要将军了这趟浑水儿,日后便再不能用严禁狎娼的朝廷规矩来钳制他了。阿彦达这些小钦差心同此理,自然会附议赞助。
天禄有心提个醒,可他这种小人物岂能与将军说话?又岂能得罪杨熙这干小钦差?要不然说给张应云,也好递个话?……张应云正在那里强打精神,陪着将军赏看榻边的两盆兰花。天禄已经知道张应云素吸鸦片,烟瘾一发,两个眼睛一大一小就格外明显,状貌十分可怜,便说给他怕也无心听。天禄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冷了这份心肠,嘲笑自己自作多情,何不冷眼看看,这出戏到底如何唱呢?
将军终于发现杨熙他们在窃笑私语,问道:“说什么呢,那么高兴?”
杨熙极是机敏,张口就来:“我们在斗今儿见到的好题诗哩。阿爷说孙武子祠的题诗最好,五人墓诗居次;我呢,推真娘墓题诗第一!”他们因是微服出行,事先说定免去大人、将军等营中称谓。
将军感到兴趣:“说来听听看。”
这些人诗文上倒都来得,阿彦达先吟出他最赞赏的孙武子祠题诗:
一卷兵书动鬼神,济世活国胜儒臣。
报功未及当年量,收效常为后世珍。
毕竟元机非笔墨,可无遗庙慰荆榛。
种花漫近庭前土,恐是吴宫旧美人。
将军拈须,不住点头,神色愉悦。这赞颂孙武的诗,对领兵征剿的奕经来说,非常合适,“济世活国”四个字倒像是预献给他的一般,使他听得十分舒服。众人谁不聪明,纷纷击节叫好。阿彦达推荐的第二首五人墓诗却别是一种境界:
五人墓前流水长,饮他一勺味犹香。
自从倾入闲脂粉,荡尽吴儿侠烈肠!
阿彦达吟罢,还加了一句,说:“要论眼前风光,该说‘荡尽越儿侠烈肠’才是。不然,定海镇海之战后,浙江兵弁为何遇敌即溃呢?性情使然!”
杨熙连连摇手:“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听这首真娘墓诗,才真叫风流蕴藉呢。”说着摇头晃脑地吟道:
闹扫低头向水窗,真娘墓畔泪淙淙。
当时岂少同心侣,何不鸳鸯葬一双?
这诗果然有新意,大家都说好。杨熙看看将军神色怡然,便说还有一首真娘墓诗也不错,说着又吟了一首:
北雪南花太等闲,美人一去冷空山。
谁知化作身千亿,多在红船六柱间!
阿彦达紧跟着问:“红船六柱间?是说闻名天下的姑苏船娘吗?”他也极快地偷眼看看将军,说,“自打咱们来到苏州,还没有见过呢。”杨熙瞟他一眼,并不答话,只管摇头晃脑地接着吟道:
理楫吴娘年二九,玉立人前花不偶。
步摇两朵压香云,跳脱一双垂素手。
短短四句,活画出一位极美极灵秀也就极富诱惑力的姑苏船娘,在座的终究都是些男人,虽然当着将军的面不敢造次,却也都露出含意暧昧的会心微笑。良久,阿彦达故意声调凄凉地说道:“画饼充饥也枉然啊!……”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将军唇边也有了忍不住的笑意。杨熙见机,喊了一声:“酒来!”
后舱绣帘一掀,一帮穿红底小葵花缎袍的小厮,川流不息地上酒上菜,原先那四个琵琶襟马甲“鼻烟壶”,早调好了桌面,安好了杯箸,各自执了银壶,立在座位后面侍候着。将军同张应云及小钦差一席,无品级的如缪举人、王丹麓、吕泰、朱楷及天禄一班幕客一席,护卫亲随则在稍远的舱门口另坐一席。
下酒的八冷盘倒都是江南风味,清淡美味可口,诸如五香牛肉、陈皮鸡丝、油焖香菇、蟹籽冬笋之类,八热炒八大菜却集中了满汉全席的精华,不但有扬帮苏味的炒海参、炒鸭掌、炒虾仁、炒蟹斑、炒口蘑及东坡肉、酒焖肉、清汤鱼翅、醋溜鱼,也有京厨和满洲口味的干煸鹿肉丝、烧小猪、哈儿巴肉、烧鸭烧鸡和烧烤野味等类名肴。杨熙得意地卖弄说:这都是专请苏州有名的三山馆的头名大厨师来船上做的,色香味俱全。确实,酒过三巡,才一下箸,已经人人叫好了。
偏此时此刻,后舱绣帘高挑,五个满头珠翠花朵、身着镶金银彩丝宽花边亮缎艳色敞衣、下系绣花罗裙的浓妆艳抹的美人儿,拎着笛管箫和檀板木鱼、抱着琵琶三弦提琴,抬着云锣、汤锣和大鼓,袅袅婷婷,满面笑容走到席前,款款向众人躬身下拜,宛如莺歌燕语:“给诸位爷请安啦!”
手一抬,金跳脱在莹洁如玉的皓腕上丁当作响;头一点,双鬓的串珠步摇悠悠摆动,不正是刚才杨熙所吟诗中那“花不偶”的二九吴娘吗?男人们由不得自己地心热眼也热,饮酒不多倒有点醉了。杨熙触到将军疑问的目光,连忙说道:
“是作艺的小吹打,打十番打得极妙,专来伺候酒宴的……你们拿出本事来,打得好有赏!”
打十番,有十样乐器,理应十个人演奏的,这五个女子各人身兼二职,可见技艺不凡。
她们从《花信风》奏起,二番到《双鸳鸯》,三番为《风摆荷叶》,四番成《雨打梧桐》……演奏和谐优美,缓疾有序,配合着锣鼓木鱼敲打,节奏更是鲜明动听。这些奏乐女子,并不低眉信手续续弹,一个个粉脸吹弹得破,能眉听,能目语,随着杨柳细腰的摆动,秋波已转过无数,从诸位爷们那里截获了许多递出的热辣辣的信儿了。
外面天色渐暗,舱内的百盏明灯更加明亮,灯下看美人,美人更美;灯下看富丽堂皇的舱房,处处光耀闪亮,更如神仙洞府一样;花香、茶香、酒香、肴香,又加上了撩人心怀的脂粉香,乐曲轻轻,和着船身在水波中的飘浮摆动,每个人的耳鼻眼心都在尽情享受,似乎进入梦境,似乎飘到了极乐世界……
“啊哟喂!好我格杨大爷,侬勿好轻点点哉!”一声娇笑,一串娇滴滴的吴侬软语喷口而出,说话的是执檀板打单皮鼓的女郎,正捂着嘴笑得如花枝颤动。檀板和单皮鼓是打十番的指挥,指挥笑得打不成板,乐曲只得停了下来。许多人都看见了,是杨熙忍耐不住,在这女郎的大腿根掐了一把。
“杨熙!”将军突然喊一声,舱内猛然间静下来。
大家尴尬地互相望望,刹那间意识到:这女郎不仅认识杨熙,而且很熟。
静默片刻,将军把话说了出来:“你认识她们不成?”
杨熙不慌不忙,洒脱地一摆头,笑道:“不知底细的人,岂敢用来伺候你老人家!”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中,将军站起身,离席,朝抱柱旋转木梯走去。张应云和阿彦达赶紧跟过去,将军摆摆手,独自登上木梯,咚,咚,一声一声脚步响得很重。将军上到船楼,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可木梯还在响。最后,从舱顶的敞轩传下来他的声音:“我就在这里待着,谁也别来陪。饭菜给我送上来,四簋菜、一碗汤,有硬面饽饽多上几个。把泥婴孩也带上来。”
天禄有心上去送菜,被张应云用目光止住:这不是你无品级的人能办的事儿!
阿彦达备好了四簋一碗,叫上张应云,领着四个“鼻烟壶”,抱着那一盒小泥人儿,带足了酒茶和果盘点心等,浩浩荡荡地上楼梯而去,不多时,又脚步咚咚地全都下来了。说是将军想要自己在那个四面都镶着玻璃的敞轩里观景养神,不要人打搅他。
众人大眼看小眼,都默不作声。
阿彦达对着杨熙犯愁道:“他看明白了,怎么办?咱们怕要受申饬!”
杨熙反倒沉得住气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受申饬明天再说!反正咱们得乘这艘大船回沧浪亭不是?……”
舱中的沉默没有延续多久,随着酒越喝越多,这些人也就一个个原形毕露了。
张应云早就忍不住烟瘾,这时第一个躺上了美人榻,吹笛吹箫的那位美人儿立刻上前点灯烧烟放枕递枪,殷勤侍候,舱里各种气味中又添了很浓烈的一味。
酒金刚与四全金刚斗法,划拳赌酒:桌上摆开十二杯,输家挨着一杯杯喝。众人围着他俩边吃边喝起哄敲边鼓,顺势在“鼻烟壶”和船妓身上摸摸捏捏吃豆腐。
阿彦达和杨熙起初喝素酒,自己喝;后来一人搂过一个美人儿坐在膝头替喝;十二杯喝完了,阿彦达脱下他怀中美人的金莲小鞋,把倒满了酒的银杯装在气味古怪、香臭难辨的高底小绣鞋中,高高举着,一饮而尽,随后传给杨熙。杨熙毫不示弱,把银杯“咣啷”一声扔掉,直接注酒于绣鞋中,一仰脖儿,咕嘟咕嘟喝了个罄尽。这饮鞋杯的风流放诞,招得众人大声叫好。
杨熙黑眉高挑,满面通红,大叫着“喝皮杯!喝皮杯!”一把揽过膝上的美人儿,紧紧搂在怀里,大嘴强压在那张樱桃小口上,把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