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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饥饿百年 作者:罗伟章-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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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瓢,屎星子罩住了眼睛。主人还要追打,何大带着建申,逃到了黑暗的田野里。
  “两个人一起就是好,”建申说,“今天要是没有你,我不就挨打了么?”说罢嘿嘿地笑。
  但这之后不久,他俩就分开了。
  隔阂起因于一次特殊的乞讨。
  那天,他们到了王家坝,也就是王维舟的家乡。王家坝是一块很大的平坝,形如鲤鱼。其对河是侯家坝,长河穿过,使两块坝子像蝴蝶的翅膀。何大和建申沿着河滩一段沙地上了王家坝,见许多穿红着绿的人结队而行,走向大坝中心。紧接着,十余童男童女打着彩旗走来,后面跟着七八条大汉,背着立柜箱子等物。无疑,这里的一个大户人家结媳妇了。那不,一顶大花轿在几个壮汉的颠簸下晃过来,轿里发出一声接一声压抑着的尖叫。大汉们来了兴致,颠得越发没了体统。新娘受不住,要求下轿。壮汉们求之不得呢,就把轿歇了。那搭着盖头系着花绸穿着花衣花鞋的新娘从轿里出来,脚一点地就将盖头扯去,露出泪光烁烁的双眸,在十几个妇人的簇拥下缓步而去。那些背着重物走在前面的大汉便歇了打杵,吆喝道:“妹儿,把烟发起讪!”新媳妇索性止了步,任随汉子怎样吆喝,任随身边的妇人怎样劝解,就是不挪动一步。汉子知道无望,便扯开嗓子,扮成男女两角唱起野调: 

  一枝花花出墙外,
  蜂儿见了笑开怀。
  蜂儿蜂儿你莫笑,
  我花原不为你开。
  闻到花香我飞来,
  你花怎不为我开?
  我花已被情哥采,
  情哥把我叫乖乖。
  你若亲亲赛情哥,
  明年我为你来开!
  汉子唱着野调,已走出老远。这时候,新娘才肯举足。
  建申说:“何大,我们今天可要吃一顿好的了!”
  何大说:“快走!” 

  一枝花花出墙外,
  蜂儿见了笑开怀。
  蜂儿蜂儿你莫笑,
  我花原不为你开。
  闻到花香我飞来,
  你花怎不为我开?
  我花已被情哥采,
  情哥把我叫乖乖。
  你若亲亲赛情哥,
  明年我为你来开!
  汉子唱着野调,已走出老远。这时候,新娘才肯举足。
  建申说:“何大,我们今天可要吃一顿好的了!”
  何大说:“快走!” 


  坝子正中是一个大四合院。进院门前,何大和建申约好,不能一同前去,否则就可能被识破。只要他们分开走,挂情的人就以为他们是某家的小孩,不予过问。何大先去,挂情者见他那一头乱而脏的长发,立即起了疑心,喝道:“哪里来的!”做贼心虚,何大支吾起来。“打讨口子!”挂情者暴起一声,惊动大坝,惊动长河。
  “打讨口子!打讨口子!……”院门口混作一团,何大的头上、脸上、背上不知挨了多少拳头和石头砖块。他放步跑去,一口气跑出老远,待吼声渺茫了,才停步喘气。
  平坝上不管跑出多远,回过头都可以看到那个地方,不过,人的脸孔已不大看得清晰。人群中没有建申的影子,何大知道他趁乱溜了进去。他出来的时间短,头发不至于那么长,那么脏,溜进去也不会被揪出来。
  何大坐在河滩上,抚了抚痛处,就专心致志地等建申。建申出来,一定会给他包几片肉和几个面筋团的。这里的风俗是,坐大席的时候,主人家都要为客人发草纸,方便客人把好吃的分出一点,给家里人包回去。客人上席的时候,草纸也就发到手上。如果主人吝啬,舍不得草纸,或者主人穷,买不起那么多草纸,也无关紧要,家家户户的地坝边都种着芭蕉,揪下一片芭蕉叶,照样行事,且经芭蕉叶包过的食物,会发出一股醉人的清香。何大一想起肉和面筋团,清口水直冒,恨不得建申马上向他飞跑过来。
  可急是急不来的,看今天这家主人的阵仗,至少要安三十席,农村找不到那么多八仙桌,一般是五六席一轮,三十席就得安五六轮,建申个小,多半挤不上前几席。
  清溪河淙淙而去。清溪河的美,在王家坝一段显出了它的极致。这里的河道比上游宽阔许多,碧蓝的河水,柔和地漫过去,使整个大坝成一片水乡,浅绿的金鱼藻,在河岸边摇曳,露出黯黑脊背的小鱼,在水草的根部穿来绕去。河床都呈缓坡状,缓坡上纤草萋萋,闪动着粼粼碧光。河水发出音乐般的声响,那东一丛西一丛散淡的人家,就在这音乐声中过着光阴。
  建申比何大想象的回来得还晚,他来到何大身后,何大还兀自沉浸在遐思里,他大叫一声,吓了何大一跳。
  建申并没给他包肉或别的东西!
  “老子吃了两席!”建申从沙堤上跳下来,坐在何大身边,一边抹着闪着油光的嘴,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老子吃了两席!我挤上头席,吃了个饱,接着又吃二席。根本没人发现我!那家人蒸了扣肉,还煎了滑肉,油粑粑是不消说的。一片扣肉挑起来,筷子都要闪断!一席可以吃四片肉,我一共吃了八片,坐头席的时候,还把旁边一个老汉拈到草纸上的偷吃了一片,加起来就是九片!嘻嘻……”说着,建申响亮地打了个饱嗝,豪豪一股热气流,从缺了三颗门牙的嘴里直冲而出,浓浓的油星子味,使何大满口生津。
  何大流下了眼泪。他觉得朋友不应该这样对待他。因为他遭打的时候,建申肯定是看到了的,建申分明知道他没能挤进院子坐上席,可是,建申却不给他包肉回来!
  见何大流泪,建申说:“你怪不着我,哪个让你那么笨?他们把你打出来,你不晓得再溜进去?那个院子又不止一道门。”说毕,建申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又说开了:“除了我刚才讲的那些,还有绿豆芽、炒豆皮、干洋芋片汤、干豇豆汤,都是用肉汤烧的……”
  何大没有听完,站起来走了。两人就这样分道扬镳。 

  乡下的黑夜让人害怕,如果晚上不能睡牛棚,还不如到场口上去。
  于是何大又回到了清溪场。
  说东巴场跟清溪场“差不多”,应该说只是东巴人的自大,事实上,它们唯一相似的,就是河沿的吊脚楼,街有多长,吊脚楼就绵延多远,每座吊脚楼都用两根表皮发黑的木棒斜斜地撑起来,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却是人踏不翻,水冲不垮,也是奇迹。沈从文笔下的吊脚楼上,总守着一个供水手享用的多情妓女,这里倒不,这里的水手向来比湘西水手更辛劳,更穷,这两样东西足以打垮一个男人肉体上的欲望。既然水手们缺了那份激情,清溪河上的浪漫女子也懒得守在吊脚楼上眼巴巴地等“我的人儿”了。这里的吊脚楼主要不是用来望人,而是做了堆放杂货或晾晒衣物的处所,有的还用来做了厕所,雾气蒙蒙的清早,歇在河上的水手如果定了睛看,常常可以望见白白的女屁股蹲在那里撒尿。
  东巴和清溪相似的就是这点儿了,要说热闹,清溪远远超过东巴,虽同样没什么显示威严的城墙,但街道比东巴场多出好几条,东巴场的街道人们说是狗肠子,独独的一根,清溪场的街道分出了好几支,稍不熟悉的,就知头不知尾。东巴场的街面,全是土路,而清溪场的,则是清一色的石板街,石板厚重,光滑,本是从对河马伏山上开下的白石,年深日久,全都青幽幽放光,热天再多的人挤在街上,既无灰尘,又觉凉爽。这也难怪,东巴场只管东巴乡,只是偶有老君乡的人下来,清溪场却与三乡毗邻,人们自然就把这里当成了物资集散地。
  商业活泛起来,当时清溪场一个老秀才在一篇文章里,借用战国时苏秦盛赞齐国富有的话夸张道:“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这里的居民普遍比东巴场上的富有,王维舟故里王家坝和对河的侯家坝,也比东巴的黄、钟二坝丰茂润泽。
  要说何大真正见了一点世景,也是在清溪场上。
  清早,街道静得出奇,青石板街在熹微的天光底下,暗黑暗黑的,像一条大鱼的脊背。当它渐渐显出本色的时候,正街的中心便响起特有的叫卖声:“碗儿糕哟——碗儿糕哟——”叫卖的是一个老妇人,总是把“碗”吐得很重,很长,“儿糕”一滑而过,“哟”字被她吞掉,就像一声无奈的叹息。到中街与上街连接处的警署门口,必有一个瘦长身材的灰衣兵士,喝一声:“等倒!”老妇人便停止吆喝,站住不动,灰衣兵士端着长身窄面筲箕,走到老妇身边,认真挑拣五个碗儿糕,也不付钱,转身走了。这是他孝敬警备连长的。灰衣兵士进去之后,老妇人立即收回挂在脸上的笑,把几滴凄苦的清泪洒在无言的大街上,推着“鸡公车”,走上几步,才想起她的职责,“碗儿糕哟——碗儿糕哟——”地叫卖。如果是冷场,老妇人的叫卖声要响到中午时分,逢赶场天,上午十点左右,她的声音就会被嘈杂的嗡嗡声淹没。
  整个白天,街上几乎都有吵架的。打架的却极少,如果你看着他们马上就要打起来了,证明这场架快吵完了。这里浩荡的水,培育了人们的水性。黄、钟二坝也被水包围,坝上人的性情,却暴桀粗粝,要不是远古祖先性格的遗传,真是没法解释的。
  清溪场居民的水性,体现在男人疏阔流动的品格和不尚孔武的性情上(王维舟例外),更重要的是体现在女人身上。这里的女人都漂亮,长眉秀目,腰段子又好。她们说话,总带着一种涩涩的嗲气,有事无事打着眼风,即使周围没一个人,也爱东瞧西望。在石拱桥头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一到赶场天就打扮得妖妖娆娆,搭张竹凳坐在门边补衣服或打线袜,一坐就是一整天,好像饭也不吃一顿。数十年后,我在钟家坝的旭日中学初中毕业,到清溪场参加中考,就在一家饭馆遇见了这妇人的孙女。那女子也是二十余岁年纪,是饭馆的主人。黑如点漆的眸子使她有清溪河一般的妩媚,浓浓的眉毛又使她显出少有的野性。她穿着暗花单衫,硕大而挺实的乳房在厨房和厅堂间颠来颠去,可她的腰身和步子却很慵懒,与生动活泼的乳房形成反差。事情一完,她就站到门边去,倚门而望,如她祖母一般打着眼风,稍见可笑之物,就禁不住花枝乱颤…… 

  入夜,跟万家赌场同时开业的,就是妓馆。这里的妓馆有好几家,分别养着七八个十来个不等的妓女,供当地纨绔和个别船上水手享用。清溪河的妓女不重修饰,一律素面朝天,却也不失夸张的热情。妓女们的浪笑浪叫,混杂着赌场里的喝彩,使清幽的石板街带着股热辣辣的腥味儿。 

  讨得几个铜钱之后,何大登上了一条货船。
  表面看去,这是一条空空的货船,它上行到东巴场,拉回木材、牛羊皮、桦草皮等,在清溪或永乐出售,可事实上,船上一条布帘背后,装着一批特殊货物:女人。这些女人,觉得清溪场和永乐县城太拥挤,专意去相对冷清的东巴场做皮肉生意,价是贱一些,但能薄利多销。
  何大在一座石桥边下了船。
  石桥很短,很窄,搭在溪沟两岸。这条溪沟,就是从何家坡的大河沟流来的,水汹汹而下,在桥底缓冲十来丈远近,直灌清溪河。至河心处,山水彻底消失于河水之中。桥右被白岩坡那面山体遮住,桥左是座无名山,桥身便终日照不到阳光,因此,当地人给了它一个名字:凉桥。这段路,何大并没怎么走过,但他是熟悉的,从无名山上去,大约爬六七里,就可到何家坡。
  那天下着霏霏细雨,何大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到了村口,经过父亲的坟边时,才沉静下来。但他还是很犹豫:是继续走向那隐藏着争斗和仇恨的院落深处,还是退回到清溪场,去过他的自由生活?
  一时不能决断,他就呆立在那里。
  “何大弟弟!”
  背后突发的一声喊,差点让何大栽倒在堰塘里。
  当他转过头去的时候,魂当真被吓掉了。
  喊他的是何坤章的女儿!
  “菊花姐姐……”
  “你啥时候回来的?”
  “才……”
  菊花递给何大一根白萝卜。
  何大正饿得慌,拿起白萝卜就啃。
  “菊花姐姐,那一次,我不小心把房子给你们烧了。”
  “没得啥的弟弟,只烧了偏厦。”
  “听说坤章爸……”
  没等何大把话说完,菊花点了点头,眼圈一红。
  这是一个身材矮胖脖子粗短的姑娘,心善,嘴巴很甜,没想几年后得一场病,成了哑巴……
  站在一棵桐子树下,菊花告诉了何大许多事情,她说,她现在跟妈妈与李篾匠住在一起。这里的篾货不多,李篾匠改行学了石匠。开始,她母亲跟李篾匠好的时候,坡上人扬言要打李篾匠,李篾匠像狗一样,东家说情西家讨好,一到别人家门口就跪在门槛上。可他还是没免去一顿暴打。那天晚上,他们睡下了,几层院子也静悄悄的,没想到突然起了喧哗,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以何华强为首的十几个男人,拥进了他们家,把李篾匠和她母亲从床上拖出来,点着火把,绑到黄桷树上去毒打。她母亲和李篾匠都光着上身……把两人打得血湖血海的时候,他们就要剥去李篾匠的裤头,这时候,妇女们都离开了,她也离开了,他们怎样折磨李篾匠的,她不知道,只知道李篾匠被弄得昏死过去。是她母亲把李篾匠背回来的,养了一个月伤。母亲明白,坡上人之所以想把李篾匠赶走,不让他留在何家坡,都是何华强起的哄,因此没经过女儿和李篾匠的同意,母亲就把十几挑谷田送给何华强了。何华强不闹事,他们才安生下来。菊花说,李篾匠看上去那么软弱,其实心性很硬,要干一件事,就非干成不可,他知道是何华强出的烂点子,可他依然在何华强面前表现得异常谦卑,她母亲送了田给何华强,李篾匠虽然恼火,可从不在何华强面前表露。
  菊花还说,何大的三老爷三奶子都死去了,何兴孝比严氏后死,他的结局有点惨,尸体臭了,才被人挖个坑埋了,一领草席也没享受到。去年,也就是在何兴孝死后差不多半年、严氏死后一年多之后,何民打回来一封信(何家坡人不说寄信而说打信,形象地表达出寄回一封信的艰难),没人收,何华强就拆了,他一家人都不识字,拿给建祥念,才知道何民已经去了成都,在四川最大的军阀刘湘手下当师长,风光得很。还寄回了一张照片,一身戎装,腰上别着手枪。看了何民的信后,何华强就去为何兴孝两口子的坟垒起了土包。
  几年过去,何家坡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最让何大伤心的是,曾救过他命的小媳妇,已经惨死…… 

  天快黑的时候,菊花让何大进院子去。何大心有余悸,不敢迈步,菊花就给他出了主意,让他从沟碥绕到杨光达那间空着的猪圈里躲起来,然后她便在坡上放出风声,说何大要回何家坡,如果没有人表示要整他,他就可以出来,十几岁的人,啥重活都可以干,说不定有人收留他。如果有人要整他,就通知他逃走。
  何大依计而行。
  就在那当晚,杨光达两口子奇迹般地双双死去。坡上人不知道杨光达夫妇的情况,只知道他们很久没出门,大概是病了,也有人说可能早已死了,因此都不敢从杨光达的家门口过。那天,何大在杨光达的猪圈里刚刚躺下,就觉得右肩胛处被杨光达打出的那个包痛得厉害。那个包好之后,从没有痛过,今晚为何突然痛了?何大有一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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