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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饥饿百年 作者:罗伟章-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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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屋子里已有三个烟鬼!除了杨光武和许莲,那第三个就是豺狗子。豺狗子从没上过一天学,他从六岁开始放牛,八岁开始抽烟。许莲来之前,杨光武以为只有自己抽鸦片,不知道儿子早就染上了烟瘾。那是在他母亲跑掉不久的某一天,上山放牛之前,他翘着屁股往鞋底板上绑草绳,从腿间看见父亲在里屋一口箱子里取烟,取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双手颤抖地用洋火点上,烟雾就出来了。以前杨光武抽烟,都是等儿子上山之后,晚上抽也是跑到屋外去,今天他的烟瘾登了堂,实在忍受不住。豺狗子闻着那烟味,觉得轻飘飘的,想飞!父亲出了里屋,他就偷偷溜进去取了一点出来,放牛时抽。没想这一抽就脱不了手,因为那烟味不仅香,且能解饥、解困、解愁。现在,他的烟瘾已不亚于杨光武……
  有一天,豺狗子病了,杨光武上山砍柴,何大何二也跟着他去——杨光武虽然面恶,却没有他儿子的凶暴,何大何二已不再惧他。许莲就替下豺狗子去放牛。那是一头形体壮硕的黄牯子,起初,黄牯子津津有味地吃草,许莲坐在铺了厚厚一层青㭎叶的地面,望着淡蓝色天空上的游云,心早飞到了何家坡,飞到了丈夫的坟边。她始终不认为杨光武是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只有一个,就是何地。哪怕她跟杨光武做着性事,她的脑子里也只有何地。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出工,可以尽情地想,尽情地流泪。
  正午时分,黄牯子突然停下来,肚子上的两个坑证明它并没吃饱。许莲招呼道:“黄儿,咋不吃呢?”黄牯子并不听她的招呼,双肩紧缩,铜铃大的眼珠鼓得要蹦出来。未必它病了?许莲站起身,走到黄牯子身边。她的手刚一触到牛角,黄牯子猛一扬头,把许莲撬出老远,紧接着飞奔而去,跑过几匹山岭几个寨子,终于摔死在崖下。
  原来,黄牯子早从豺狗子那里染上了烟瘾,几年来,每到正午时分,也就是豺狗子抽烟的时候,它就不吃草,只闻烟味儿。
  它缩肩瞪目的时候,烟瘾就已经发作了,许莲并不知情,因而遭了重创。
  许莲断了一根肋骨,可在杨光武看来,这并不打紧,打紧的是他们赖以活命的黄牯子死了(许莲自己也是这样看的)。杨光武把许莲捞回去,一阵猛踢猛打。躺在病床上的豺狗子听说黄牯子摔死了,一迭声地骂“臭婆娘”,而且挣扎起来,扇了躺在地上呻吟着的许莲无数个耳光。
  母亲跑掉之后,黄牯子是豺狗子唯一可以信赖的伙伴。
  连何大何二,也遭到了杨光武和豺狗子的毒打。
  着人把黄牯子的尸体抬回来放在街檐上后,杨光武又扑到黄牯子身上,如丧考妣似的痛哭着,豺狗子则爬出去摸住黄牯子断了的角,发出狼嗥似的尖叫。
  许莲还躺在地上呻吟呢。她在地上已躺了很长时间。然而,此时此刻,她艰难地从地上挣扎起来了,紧紧地护卫着两个孩子。
  这件事情,注定了我奶奶的命运。 

  当她伤好之后,时光已去数月。豺狗子不敢再打她,却在何大何二的身上不间断地留下伤形。打许莲的任务,专一由杨光武承担,稍不如意,他就对许莲拳脚相加。而且,他渐渐发展成一种怪癖,一打许莲,他的阳物就金刚钻似的坚挺,往往是打得许莲满身乌紫喊爹叫娘的时候,他就扑上去发泄。有时候,许莲并没惹他,只不过他心里想干那事,腿间的东西却残废着的时候,他就打她,一打她,那东西就不残废了。许莲的身体受到摧残,可她的心却像春草,蓬蓬勃勃地活着。她疯狂地想念着我的爷爷何地,一天二十四小时,她仿佛都在做梦,梦中,她与何地同出同入,恩恩爱爱。这样,她的神思就恍惚得越发的厉害,成了真正的病人。
  有一天,许莲在生长着粗大茂密的枫香树的柴山里遭了毒打,并被杨光武压在黑水满溢的腐叶上奸淫之后,独自背了一大捆柴回去,就再不想上山了。杨光武还在山上砍柴,豺狗子上酸奶子山捡蕨菜去了,何大何二也不知去了哪里。家里清静得令人哀伤。
  许莲痴想了一阵,终于走进里屋,从箱子里取出一大把鸦片,放进嘴里,嚼烂吞了下去。
  一个艳压群芳的绝色女子,就这样被毒死了,享年二十二岁。
  那时候,我父亲何大将近五岁,二爹何二只有三岁多。
  许莲的死讯传到何家坡,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李家沟竹木丰茂,因此篾匠甚多。一个年纪轻轻的李姓篾匠把活路做到了何家坡。正是稻谷黄熟时节,田产富饶的人家正需晒席。李篾匠在何兴孝家做活时,何兴孝探知他是李家沟人,就问认不认得一个叫许莲的。说到许莲,李家沟远远近近谁不知晓?谁没有兴趣谈论?吃夜饭时,李篾匠一边喝酒,一边就把许莲从嫁到李家沟到她死的整个过程,枝枝叶叶地讲给何兴孝和严氏听。严氏听说她死了,顿时汪汪大哭,泪水把她被锅灰涂黑的脸冲得阡陌一般;何兴孝也泪流满面。李篾匠大为诧异,一问,方知许莲曾是他们的侄儿媳妇。
  李篾匠叫苦不迭,深悔把杨光武逼奸许莲的细节讲得那么露骨。
  而今的何家坡,富庶之家除何亨、何华强、何坤章,还有我的三曾祖父何兴孝。何兴孝之所以跻身这个行列,是因为他把许莲的田产悉数归到了自己名下。这事情他办得相当利索,许莲下堂刚刚两个月就办妥了。他想不通的是,自己亲哥遗留下来的田产,竟被一个不要脸的女人拱手送给了何相战等人。其实那些田产并不全是他哥哥遗留下来的,许莲跟何地后来又购置了许多。何相战等人原是些什么东西?不就是空长了一根鸡巴的光棍汉吗?凭什么拥有那么好的田产?何兴孝先去找何相战说话,希望他知趣,规规矩矩把田产让出来。何相战颇感诧异,说这田产是许莲妹子的,她请几人代为保管,并不归他们所有,他们没有权利让给任何人。“她虽然下堂了,说不准啥时候还要回来的。”何相战这样说。这是他的心里话。杨光武来接许莲的时候,他躲在大田埂上仔细看了杨光武的样子,觉得许莲妹子此去定是凶多吉少,当时,他多么想给许莲交代一句:“要是过不下去,还是回何家坡来。”可他没这样的机会。许莲去后,他天天都要去一趟泪潮湾,许莲如果回来,必从那里经过。何相战站在泪潮湾口,向山下直望,往往忘了时辰。有好几次,天黑尽了,他才想起往回赶。泪潮湾在鞍子寺横斜过来的那个古寨之下,从何家坡沿小道迤逦而去,还有很长一段路程,何相战撞开密不透风的夜色,从这个让人恐怖的地方跑着回村(泪潮湾之得名,是因为寨子内外曾经连年恶战,尸横遍野,血流成川,后来,收尸者哭声恸地,泪蚀山岩,使石壁之下形成一湾),常常湿透了衣裤。 

  何相战不说则罢,一说,气得何兴孝摇晃着干瘦的身体,以头为前驱,向他撞去。何相战一让,从背后将他抱住了,惊恐地说:“老人家,你这是咋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晚辈担当不起。”何兴孝抖着尖尖的胡须,喘着粗气说:“你狗日的晓得就好!许莲算她娘的啥角色?一个贱货!已经下堂了还有啥权利享受我何家的田产?再说那何地,他原本是不是何家人?不是嘛!他是我哥从一个讨饭婆手里收养的嘛!”何相战不停地说“是是是”。何兴孝又说:“你刚才说啥?许莲还要回来?不要说她没脸回来,就是回来了,老子不脱光她的裤儿绑到黄桷树上用天麻绳抽,老子就不叫何兴孝!”何相战又说“是是是”。何兴孝见他态度端正,就缓了气色,坐下来要何相战答应把田产归还给他,何相战整死不言语。何兴孝在他那间棚屋里泡到后半夜,何相战虽是态度谦和,却决不松口。何兴孝只得回去睡了。
  翌日黄昏,他到了另外几个光棍汉家里。那几个光棍汉都已经修了房子,正准备娶媳妇哩。见何兴孝走来,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撞墙也好,跳茅坑也好,随你的便,但不要把血溅到我身上来,要是胆敢像对何相战那样用脑壳撞我,我就把脑壳给你揪下来!”这是他们对何兴孝说的第一席话。何兴孝本来雄心勃勃的,听到这席话就奄气了,再不敢讨死。但他不能在口头上输了气焰,又用教训何相战的那些话去教训他们,他们却说:“我们接收许莲妹子的田产,是有条件的,内情你一清二楚,当时你为啥一个屁都不放?如果不为这个事来,我请你坐,要是专为这事,你就快滚!”何兴孝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只好回转,短短的路程,他是歇了几趟气才回了家的。第二天,他下了东巴场,又在那个暗娼屋里找到了大儿子,何东儿冷静地听完了老爸的叙述,劝慰道:“爸,你都是啥年纪了,又不缺吃少穿,何必要强占别人的东西?”何兴孝一耳光打在何东儿脸上,掉头就走。他知道,要兴这个家,靠坏了良心的大儿子是不行的,必须找到二儿子何民。他不辞辛劳,三下清溪场和永乐场,终于在清溪万家赌场找到了何民。说明来意后,何民道:“你先回去,我隔几天回来了账。”这时候,何兴孝才知道何民已经混出一个把头了。四天之后一个鸡不叫狗不咬的深夜,何民带着几个弟兄,潜入何家坡,把几个光棍汉杀掉,扔进了大河沟——不需一刻钟,山水自然会把他们冲到河里喂鱼。几个大男人突然失踪,任何人都要怀疑的,怀疑的对象当然是何兴孝,他找几人索要田产的事情整个坡上都知道。可是,几个光棍汉没有亲眷,别人也不愿多事,就不了了之。当何兴孝把许莲的田产悉数归为己有,何华强感到了威胁,才悄悄把话递到了东巴场张团总耳朵里,希望他率人下来查一查,他以为自己会得到赏银,没想到张团总赏给了他一个耳刮子,叫他滚开些,不要张开嘴巴就乱嚼。何华强哪里知道,何民把事情料理之后,早就去张团总那里摆平了……
  这天夜里,何兴孝洒了泪,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许莲一死,证明哥哥何兴能家的人就绝种了,那些田产自然也就只能跟着他叫何兴孝了。
  严氏也是这心思,但她还没有男人这么乐观,因为她想到了许莲的两个孩子。有两个孩子,就不能叫绝种。严氏问李篾匠:“那两个娃娃咋样?”李篾匠叹息了一声:“妈活着的时候,还常常遭打,妈死了,就不消讲了。”说到这里,李篾匠停下来,何兴孝却偏要问个究竟,李篾匠道:“我把话说出来,你两老不要伤心。”何兴孝抹着眼睛:“说不伤心,那是假的!自家屋头的骨血造了孽,哪有不伤心的?但是死是活,我们总要晓得个信……”何兴孝话未说完,哭声已经出来了,“我的孙儿呢……”
  等他安静下来,李篾匠才说,许莲死后十天,何二就失踪了。李家沟的人都说何二是杨光武的儿子豺狗子打死的,偷偷地埋了;何二失踪不上一个礼拜,豺狗子就口吐白沫,突然死去,这也是报应吧。现在,杨家只剩下杨光武跟何大,何大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皮老汉(那一带对继父的称呼)倒不像以前那样有理无理地打他了。 

  何大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他来到黄桷树下,坐在树下方的水凼边,眼泪一泡一泡地往外涌,却没有一点声音。这个水凼何家坡人叫沟碥,几层院子的人都在这里洗衣。以前,洗衣服是在堰塘里,自从被疯狗咬死的何地埋在堰塘附近,就没有人敢去洗衣,后来,堰塘成了牛的滚水凼,坡上人洗衣服就集中到沟碥来了,一些大宗物品比如被子棉袄一类,就到大河沟去洗……何大在那里哭到中午,一个小媳妇下来洗衣,惊诧地问他何以独自在这里哭,何大一五一十地说了。小媳妇悲伤地叹息:“咋个得了哦!”将衣服放在石岸边,飞跑到几层院子,把这消息报告了众人。
  顷刻工夫,沟碥围了数十人。数十人围着一个流泪的小男孩,窃窃私语。
  一些当年妒忌许莲美貌甚至妒忌她“浪荡”的妇人,也红了眼圈。
  谈到何大的将来,都是一致的口吻:如果何兴孝不收留,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何兴孝跟严氏都没有到场。
  人们在沟碥叽叽喳喳地说了半个时辰之后,就纷纷散去,他们断言,要不了几天,何家坡上不知哪一个角落,就会出现一具死尸——想到这景象,都不免心里一沉。
  不过,这并不能打乱他们正常的生活秩序。他们自己的日子还顾不过来呢。再说,死一个孤儿,从本质上说,跟死一只猫一只狗或者一只小猪没多大区别。
  沟碥又只剩下两个人:何大跟那个小媳妇。
  冷啊!从水凼里溢出的细流,结成了蓝色的薄冰。那些被翻耕过准备点冬洋芋的土地里,黑霜像沥青一样胶住了土块,要种庄稼,就必须重新翻耕。小媳妇见何大穿得单薄(杨光武和刘氏在东巴场给他买的那身衣服,已被刘氏带走),把一件待洗的衣服给他披上,再用捣衣棒敲破凼里的冰盖,舀一盆水,把脏衣服泡了,一边上皂角,一边红着眼睛说:“弟弟,莫怕,你不是还有个三老爷吗,不管他要不要你,赖到他屋里去再说!你爸你妈留下的田产,全被你三老爷占了,他不收你,也说不过去。”
  何大心里没有什么田产的概念,他只是希望三老爷何兴孝真的能够收留他,可他来何家坡这么久,三老爷从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有几次他碰到何兴孝和严氏,主动叫他们,他们连嗡都不嗡一声。因此,何大依然蜷缩在那里流泪,不敢去找三老爷。
  小媳妇并没取下披在何大身上的衣服,盆里的洗完后,就对何大说:“弟弟,你还没吃早饭吧?先到我家里吃了饭,就到你三老爷家里去。”
  小媳妇端上木盆,盆底搁在髋骨上,一手抠住盆沿,一手牵着何大,往家里走去。
  我已记不清父亲有多少次向我说起那个小媳妇,每次说起她,父亲的泪水都像血一样黏黏稠稠往外流,有时还跪下去,祝小媳妇的在天之灵万福安康。小媳妇是在不上二十岁的时候被婆家打死的,她十五岁嫁过来,几年都不怀胎,婆家嫌弃她,暴打她,终于被婆婆一镰刀啄到太阳穴上,死了。婆家把她的尸首偷偷扔进了一口古井。那口古井,在何华强的屋后头,坡上人集资挖掘的,可它只供了村人两年水,就在一个冬季突然干枯。小媳妇的尸首在枯井里烂了,臭了,何华强才发觉,他用火把向下一照,照出一个黑黑的影子,以为是谁家的猪。用搭钩将其捞上来,才知是消失了许久的小媳妇!他的愤怒是可以想见的。水井突然干涸,他就认为是坡上人败了他家的风水,而今又扔进一个死人!他去乡里报了案,小媳妇的婆婆被抓了起来,几个月后就在清溪河畔处决了…… 

  那天小媳妇把何大领回家去,自然免不了家里人的抱怨,何大在抱怨声中吃了两碗饭,就被小媳妇的男人呵斥出去;何大出门前,那男人取下了披在他身上的衣服。
  何大两股颤颤地走了,小媳妇追出来,细声说:“赶快去找你三老爷,听话!”
  无可奈何,何大就挂着两串鼻涕,到了何兴孝的家门口。
  何兴孝和严氏都在家。严氏首先看到了何大,像担惊受怕了多年的仇人突然找上了门,既惊恐又认命的样子,扯了扯低头裹烟的男人。何兴孝嘟囔道:“舅子婆娘还妖艳哩!”严氏颤抖着声音说:“你瞧门口。”何兴孝扭头一看,快裹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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