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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005年第3期-第26章

小说: 2005年第3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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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一赌。那几秒钟,我的脑子就像高速计算机,先是闪过山,后是闪过水,再闪过木楼、锄头、汽车、洋房、钞票、电视、草原、大海、农民、工人、知识分子、老虎、猩猩、鸽群……该闪的闪了,不该闪的也闪了,我这辈子头一次发现脑袋闪得那么快,仿佛一秒钟就可以闪出全世界、全人类。最后,我的脑子停在湖面,我说:“你画的是一面湖水。”
  小池的身体更多地侧了过来。我好像看到了希望,便大起胆子瞎说:“你画的是天乐县象牙山上的五色湖,你跟我说过一定要爬上去。当时我还以为你吹牛,没想到你终于爬上去了……”小池发出一声尖叫,把手里的画砸过来,玻璃碎了,天哪!那幅画真是一面湖水,水面涂着好几种颜色。我竟然猜对了!一刹那,我终于相信了命运。为什么有人会中大奖?为什么有人升官发财,有人倒霉?原来守株也可以待兔,一口饭也能把人噎死。  
  “都怪你!说好了跟我去天乐县插队,你却当了逃兵。”小池伏在栏杆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向前走了几步。她大声呵斥:“别过来!”我站住:“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当初要是跟你一起插队,就不会留下这些后遗症。”
  “谁叫你骂我流氓?我把裙子都脱给你了,你还骂我流氓。”
  “我骂错了。”
  “本来我不想听他们的那些臭事,你偏要告诉我。你干吗要告诉我?你憋在肚子里生仔不行吗?干吗要告诉我?都怪你,呜呜呜……”
  “要怪就怪这张嘴巴。”我左右开弓,叭叭地扇着嘴巴,弄得整个楼顶都是响声。小池抬起头来:“你干吗要救我?”
  “因为我爱你。”说完,我就知道错了,立即又扇了一巴掌狠的。
  “那你愿跟我结婚吗?”
  “愿意。”又说错了,我扇了一巴掌更狠的。
  小池脱下睡衣一扔,那团白色飘下楼顶。她赤身裸体地跨过栏杆:“如果你爱我,就把衣服脱了,我要报复,我要那个姓于的看着我们来一次。”我脸部的肌肉抽搐着,就像牙齿痛那样抽搐。我往后退了几步。小池说:“你过不过来?你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过来,我马上就过来。”
  “那就把衣服、裤子全部脱了。”
  我把手放到领口上,慢慢地解上衣的扣子,解了又扣上,扣上又解。我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出丑?为什么要跨出这道窄门?我都已经下了楼梯干吗还要返回来?我为什么要多嘴多舌把于百家偷情的事告诉她?知道她会跳楼,我宁愿便秘也不跟她说半个字。说真的,我很不愿意解衣服上的扣子,但是她的眼睛死盯着我的手指,眼珠子轮都不轮一下,弄得我的手指都发热了,不好意思了,便糊里糊涂地解开了全部的钮扣。我把上衣脱了下来,扔到楼板上。
  “把裤子也脱了。”
  我开始解裤带,故意解得很慢,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把正常的速度放慢十倍甚至一百倍。不瞒你说,除了我妈,我从来没在别人面前露出过自己的下身,况且我的短裤上还有一个破洞,要是把那个洞露出来,不知道有多丢人,还不如一头从楼上栽下去算了。我捏住裤带,回头看了一眼。门口挤了一大堆人,他们不停地做着脱裤子的动作。我说:“小池,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这里实在太冷了,也不文明。”
  “那他们就文明了吗?是他们先不文明,我们才不文明的。你再罗嗦,我真的就跳了。”她返过身,把右腿搭在栏杆上。
  “别,小池,我马上脱。”
  我脱下长裤,穿着那条有破洞的短裤往前走。小池说:“不!连短裤也脱了。”当时,我恨不得自己变成空气,从他们的眼前蒸发,恨不得让时间倒回去一个小时,在阁楼里先死掉。小池的右腿又往外伸了一截,再不脱恐怕就来不及了,我一闭眼脱下裤衩,用短跑冠军那样的速度几大步跑过去,抱住她。从这一刻起,我就像那个掩耳盗铃的人,像那个摸黑打开张闹窗户的人,像那个在杯山厕所里往气窗上爬的人,再也没敢睁开眼睛,装着没看见自己一丝不挂。等小池哭了几声,我腾出一只手往后招了招,一阵脚步声拥来。小池用力挣扎,在我的手臂里滑来滑去,我越抱越紧,把十根手指紧紧扣住。小池扇我的耳光,咬我的手臂,我也没敢松开一个指节,就像铁线一点也不让。直到小池妈的哭声高昂起来,直到有人说了一声“谢谢”,直到有一件衣服披到我的身上,我才把眼睛睁开。楼上只剩下我和小池她爸。我三下两下穿上裤子。小池爸说:“当初你干吗不做我的女婿?你要是我的女婿,我会把我们家的存折全部送给你。”
  我伏在栏杆上朝楼下看了一眼,在小池刚才站着的下面,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伸出一个大大的露台。我吐了一泡口水,口水落在露台上,像一个句号那么完整。从楼顶到露台都没有张闹的后窗高,小池就是跳下去,最多也不过伤点皮毛,也就是说,即使我不脱裤子,她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他*的,我真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脱裤子!
  我羞得几天都不敢下楼,胸口像长了疙瘩,整天躺在床上咬牙切齿。一天,我突然跳起来,抓起一木棍,来到百货公司的门口。十七点四十分,于百家从院子里推着单车出来。我把棍子砸到他单车的羊头上,他丢下单车,往后闪去:“你想犯法呀。”
  “我什么都不想,就想看你脱一回裤子。”
  他看了看热闹的马路:“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你睡我的老婆不算,还让我到楼顶上去脱裤子,今天,你也当着这么多人脱给我看看。只要你敢脱,我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广贤,兄弟之间的事,别拿来大街上说好不好?”
  我举起木棍,犹豫着砸不砸他的小腿。没想到,我一犹豫,他就冲上来,反扭我的手臂,用我的头抵住旁边的墙。我顺势扳倒他,准备把棍子砸下去。他双手抱头:“谁叫你告诉小池的?你要是不告诉小池,她哪会想到跳楼。她要是不想跳楼,怎么会轮到你脱裤子?这事我不跟你算账就是讲义气了,假若小池真犯了神经病,我还得找你出药费。”
  “你就是找出一千条理由,我也不相信了。”
  “是小池叫你脱的裤子,又不是我叫的,要脱,你就去脱小池的呀。”  
  “那你干吗把我叫到楼顶上去?”
  “难道是我把你背上去的吗?你要是不想去,完全可以躺在阁楼里睡大觉。而且,楼门也是你自己走出去的,裤带也是你自己解的,没有谁拿枪逼你,现在怎么反过来怪我?”
  我被于百家说傻了,丢下棍子,从他的身上站起来。周围发出不同的笑声。我走出人群,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干吗要跑去凑热闹?     
  赵万年帮我在古巴服装厂找了一个临时工作,就是给即将出厂的服装打包,根据不同订单,有的包打一百件衣服,有的包打两百条裤子,打好之后,就在布包贴上“MADE IN CHINA”。
  有一天,我从厂门口推着单车出来,看见小池盘腿坐在地板上,她那么有身份竟然坐在黑乎乎的地板上,连一张报纸都没垫。我走到她面前,打了一下车铃。她抬头像看陌生人那样看了好久,才笑着站起来,连屁股上的灰尘也不拍拍。我们并肩走了一段路,她说现在她除了是一个著名的画家,还是一个著名的未婚青年,自由了,又打单了,再也不用跟于百家练口才,比腿功了。既然于百家都离了,那张闹为什么还捏着我不放?难道我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吗?我恨不得马上跟张闹要这个答案,偏腿上了单车。小池一把拉住我,差一点就把我连人带车拉倒。她说:“你答应过的,愿意跟我结婚。”
  “我什么时候答应的?”
  “在归江饭店的楼顶,你说你爱我,愿意跟我结婚。”
  “我说过吗?当时我只担心你跳楼,都忘记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可不要学于百家,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敢再爬到归江饭店的楼顶去。”她拎住我的衣领,把她的眼睛逼上来。
  “张闹都不愿意跟我离,我可不敢犯重婚罪。”
  她松开手,推了我一把:“那你赶快去离呀!”
  我骑上车,用力地踩了起来,单车发出呱哒呱哒的响声。走了好远,我才回头,看见小池一边走一边跳房子。我的脊背忽地一凉,双脚停在脚踏上,让单车慢慢滑行。当时,我真想掉过头去,跟小池说几句好听的,但是我这个懦夫,这个逃兵竟然没有让单车拐弯,而是直直地溜走,生怕小池缠上自己。你应该听明白了吧?小池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八成是疯了,因为她逼视我的时候眼珠子是呆的,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是板的,她坐地板、跳房子都不是正常的动作。
  我跨进张闹的宿舍,把离婚报告打开:“现在你总该签字了吧?”她放下手里的电熨斗:“我干吗要签?你骂我烂货加一年,你扇我两巴掌加两年,你跟池凤仙告密加三年,你在归江宾馆不承认是我的丈夫加五年,想离的话,你得再等十一年。”我一拍桌子:“当初你不签字,不就是等于百家吗,现在他都离了,你干吗不离?”
  “曾广贤,你也太小瞧我了吧,你以为我会跟于百家结婚?”
  “不想跟他结干吗要睡在一起?”
  “睡觉归睡觉,结婚归结婚,我可以跟许多人睡觉,但他们不一定都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放你妈的狗屁,我连你的肚皮都没碰过,怎么会是你的丈夫?”
  “谁叫你不碰?你都合法了干吗不碰?来,你碰呀。”她捞起衬衣,露出白生生的腹部。
  “我怕弄脏我的手。”
  “你自己不愿意碰,那就不要怪我。”
  “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又不爱我,又不放我。”
  “你到妇联去问问,到联合国去问问,哪有不爱你会舍不得跟你离婚的?”
  张闹像说绕口令,绕得我的头都痛了。我来到古巴服装厂的门卫值班室,找赵万年分析张闹不愿意离婚的真正原因。赵万年抽了我两包香烟之后,说:“这比哥德巴赫猜想还难,你还是去找陈景润吧。”看来我得行动了,不能太清高了,该委曲一下自己了。七月十五日晚,我先在外面喝了一顿小酒,然后带着满身的烟味和酒气来到张闹的宿舍,脱掉臭鞋子,跷起二郎腿,拍着沙发的扶手说:“从今晚起,我就睡在家里了。”
  张闹脱光衣服,钻进被窝:“来吧,只要你进来一次,保证你不会再跟我提离婚。”发现我把脸扭开了,她故意伸出一条腿,大红的被子上顿时多了一道白光。看看这道白色没生效,她便不停地掀被子,嫩白的曲线一会露出来,一会又遮住,好像面皮里包着肉馅。我这个合法的丈夫,眼巴巴地看着,几乎就要钻进去了,但是,我一咬牙,熄了电灯,蹦跳的心才像病老虎那样慢慢地蹲下。我为什么还要清高呢?因为我不想戴绿帽子,不想跟一个放荡的女人过一生,那会多累,会被多少人戳脊梁骨。而且赵山河也说了,我们曾家祖宗十八代从来没娶过作风不正派的女人,她还告诉我只要两年内夫妻之间没性关系,法院就可以判离婚,不管另一方点不点头。我都熬了一年多时间,再差四个月就是结婚两周年纪念日了,干吗还去干那种后悔的事?
  但是,我并不放弃对张闹的折磨。那天晚上,我睡在地板上,抽了一包香烟,弹了不少烟灰,还故意往地板上吐痰,这么强大的火力,即使张闹再爱我估计也支撑不了多久。想不到张闹是个好脾气,早上一起床,就给我煮了一碗面条,然后拿起拖把拖地板,她只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屋子里又恢复了原来模样。我把脏衣服扔到地板上,她洗干净了,整齐地叠放在柜子里。我把啤酒瓶横七竖八地摆着,她三下两下就装进纸箱。我说:“我再也不想睡地铺了。”她把钥匙交给我:“你睡床上吧,我要出半个月的差。”
  我故意不洗澡,穿着工装睡在她的床上。由于床铺太香,我到半夜都合不拢眼睛,翻开枕头,发现下面压着一条碎花裙子,就把它捂到下身开始搓了起来。我连她的裙子都弄脏了,不相信她不烦我。  
  一天,我爸那个厂的庞厂长托人通知我去见他,这么重要的人物要我去见他,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他要给我安排工作。等了这么久,命运终于敲门了。在进厂长办公室之前,我检查一遍裤子的拉链,反复提醒自己别跟他说在服装厂做临时工,然后硬着双腿挪进去。
  庞厂长吊着个双下巴,头顶秃得像守门员脚下的草地。在他的身后是一个分格的架子,上面摆着无线电三厂各个时期的产品,从木壳的台式收音机到现在的便携式。我说:“厂长,我全告诉你吧,那个文件是拿来哄我爸高兴的,我这个采购员是冒牌货,其实到现在我都还是个待业青年……今后,我,我再也不敢拿假文件来哄人了。”庞厂长眯起眼睛,像选美那样久久地看着,连我衣服上的钮扣,脚底下的球鞋都不放过,看得我的肌肉越来越紧。忽然,他递过一支烟:“抽吗?”我的喉咙仿佛伸出了一只爪子,恨不得把那支名牌香烟抢过来,但是我虚伪地摇摇头。他自个叼上,点燃,吐了一团白的:“叫你来不是给你安排工作,而是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很重要的消息,我怕你爸的身体被吓垮,先告诉你。”
  我的肌肉绷得更紧:“难道我爸和赵山河的事你们知道了?”庞厂长的眼睛一亮:“你爸和赵山河怎么了?”我拍了一下嘴巴:“没、没什么……”庞厂长慢慢地吐着烟圈,就是不把那个消息吐出来,好像欠债的人舍不得还钱,好像把消息拖下去他能分点利息。办公室静悄悄的,我听到挂钟的嘀哒声越来越响。
  “曾广贤,你别在我面前装穷好不好?这么破的球鞋你也好意思穿,明天你就给我去买一双真皮的蹬上。”
  “除非我捡到钞票。”
  “你真捡到钞票了,没想到你这个臭资本家的小子还能翻身。”
  我抬头正视他。他那张硬得像水泥板的脸出现了裂缝,裂缝挤成一团就等于笑容。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铁马区政府办公室给我来电,叫你爸赶快去办手续。”
  “是办学习班吗?我爸又犯了什么错误?”
  “这次不是犯错误,但我不敢保证将来他不犯错误。”
  “那要我爸去办什么手续?”
  他故意咳了几声,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时间,咳得都咳不出来了,才说:“政府落实政策,要把文革期间没收的东西还给你们,具体地说就是把铁马东路的那间仓库还给你们。十多年前,我去那栋仓库参加过批斗大会,位置不错,按目前的价格,光地盘就值两百多万元,还不算那些上百年的楠木檩条。只要把那间仓库要回来,你们全家就可以再过上资本家的生活,钞票多得可以拿来生火煮饭。”
  “你在开玩笑吧?”
  “我有时间跟你开玩笑,还不如去推销厂里的收音机。”
  我绷紧的肌肉一点点放松,就像猪肉解冻,就像树木发芽,高兴得头顶都撞到了吊灯,吊灯稀里哗啦地摇晃,一盏小灯哐地掉下来。
  “你看把你乐成什么样了?像你这种坐过牢的都这么不冷静,要是你爸还不当场高兴死呀,幸好我让这个消息拐了一个弯。”
  那一刻,就是再毒的话我听起来也像喝糖水,甚至还不忘记对他说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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