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3期-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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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者由城里的乌合之众组成,他们从乡下结队汇集到市区。”
“该运动由俄国人领导。据报告他们公开宣称是共产党人。……四十八小时内,城里到处是抢劫,大部地区被烧。”
“军队回到城里,在第三天上午十一点左右,粉碎了暴动。”
“士兵们在城里巡逻,成批成批地处决嫌疑犯和抢劫犯。”(《时代》,1927年12月26日)
这次暴动,发生在1927年12月11日,史称“广州起义”,领导者是张太雷、叶挺、叶剑英等。张太雷战死,其他领导者在暴动失败后逃离广州,前往广西左、右江地区,与邓小平等人汇合,又发动了新的暴动。(参见《中国革命史讲义》,第268页)在这之前,还有朱德、周恩来、陈毅等人领导的南昌起义、毛泽东等人领导的秋收起义等,但均未见《时代》报道。然而,这些领导暴动的中共领袖们,将是未来七十年间中国历史新的主角,有的还将一次又一次成为《时代》的封面人物。
这些暴动有着重大的历史意义。这一点,《时代》以及所有西方媒体都不可能知道,就像许多中国人自己也不可能知道一样。许多投身其中者,也是要到一些年后才会清晰地回想它,描述它,概括它。
亲历、参与、摸索,然后描述、总结,1927年之后的历史就在这样的过程中开始形成。
一切,真的重新开始了。
完稿于2005年3月8日,北京
本文主要参考书目:
《宋庆龄年谱长编(1893—1948)》,尚明轩主编,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
《莫斯科中山大学和中国革命》,盛岳,东方出版社,2004年1月版
《孙中山:勉为其难的革命家》,'美'史扶邻,丘权政、符致兴译,中国华侨出版社,1996年版
《剑桥中华民国史》上卷,费正清主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
《中国革命史讲义》,胡华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79年版
《走进中国一美国记者的冒险与磨难》,'美'彼得·兰德,李辉、应红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
记忆中和文革开始
叶兆言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刚九岁,上小学二年级。常听人说自己小时候如何,吹嘘童年怎么样,我是个反应迟钝的人,开窍晚,说起来惭愧,九岁以前的事情,能记清楚的竟然没有几桩。很多记忆都是模糊的,一些掌故和段子,是经过别人描述以后,才重新植人了我的大脑皮层。往事是别人帮着我一起回忆才想起来。记得有一天课间休息,一位美丽的女同学突然站到了我面前,用很纯真的口气,问我母亲是不是叫什么。我说是呀,她就是我母亲。接下来都不说话,有那么短暂的一小会,大家都哑了,然后女同学眼睛一闪一闪地说,昨天晚上她去看戏了,是我母亲主演的《江姐》。
永远也忘不了这位女同学的表情,圆圆的眼睛红润的脸色,让人神魂颠倒,让人刻骨铭心。我似乎是从那时候才开始知道事,才开始有明确的记忆。那年头,孩子们心目中的明星,不是漂亮的名演员,而是故事中的英雄人物。我们满脑子都是黑白分明的好人坏人,个个向往烈士和革命,人人痛恨叛徒和反革命。女同学的羡慕表情,仿佛我真是江姐同志的后人,真是烈士遗孤。也许只是自己有这样的错觉,为了这错觉,我得意了好几天。我觉得那女孩子爱上我了,当然事实的真相应该是,我爱上了那个女孩子。
我的小脑袋瓜里乱七八糟,时间和空间都发生了错位。课堂上读过些什么书,老师在说什么,已经记不清楚,我成天陶醉在革命后代的得意之中,享受着一个烈士遗孤的幸福感觉。母亲的光环笼罩着我,她在舞台上的走红,伴随着我的童年。我的耳边反复回响着“这是谁的儿子”的絮语,她和她所扮演的英雄人物融为一体。母亲的女弟子对我宠爱有加,见了我,谁都会发出一两声惊奇的尖叫。她们抢着抱我,哄我,带我出去玩,在我的口袋塞糖果,塞各种各样好玩的小玩意。那是个忙乱的年代,我没有多少机会和父母在一起亲近,印象中,他们很少有时间跟我敷衍。英雄人物的光环只是一种错觉,我的父母整日愁眉苦脸,总是处在这样那样的运动之中。负责照看我的保姆,常常为整理他们的行李抱怨,因为父母要不断地出门,要上山下乡,要去工厂煤矿,去社会的各种角落,参加四清,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还不懂什么叫“体验生活”的时候,我已经先人为主,无数遍地听到了这四个字。
文化大革命运动,只是一系列轰轰烈烈运动中,最大最漫长的一个。文化大革命并不是在某一天突然开始,也不是突然就结束。它像一段源源不断的河流,和过去割不断,和以后分不开。我有意义的记忆,恰恰是从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它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成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也就是在九岁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什么英雄人物,她的走红已变成了一个巨大包袱。现实与想象,有着太大的距离。那年夏天,大家在院子里乘凉,我听见大人们正用很恐怖的口吻,谈论着刚开始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我们的院子里住的都是名人,都是所谓的“三名三高”。我从来就没弄明白什么叫三名三高,只知道“名演员”和“高级知识分子”这两项。街上不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隐隐地有人在呼喊口号,我听见母亲说,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双布鞋,革命群众要让她游街示众的话,就穿上布鞋,这样脚底不至于磨出水泡来。我的父亲照例是在一旁不吭声,有一个邻居说谁谁被打死了,谁谁被打折了腿,他们小心翼翼议论着,已经预感到大难就要临头。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七嘴八舌,最后得出了共同结论,这就是造反派真冲进来揪人,绝对不能顽抗,要老老实实地跟着走,有罪没罪先承认了再说。
我不明白学校为什么突然可以不上学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天天都跟过节一样。我们的小学成了红卫兵大串联的集散地,外地来的红卫兵小将安营扎寨,在教室里打起了地铺,把好端端的学校糟蹋得跟猪圈一样。他们临走的时候,桌子掀翻了,板凳腿卸了下来,电线和灯头都剪了,说是那里面的铜芯可以卖钱。文化大革命在我最初的记忆中,就像是狂欢节,痛痛快快砸烂一切,稀里哗啦打倒一片。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外地的孩子,而比我们大的一些本地孩子,也都跑到别的城市去革命串联了。那些兄弟姐妹多的同学,没完没了地向我吹嘘哥哥姐姐们的冒险。外面的世界实在太精彩,我记得当时最痛苦的,就是恨自己岁数太小,因为小,很多好玩而又轰轰烈烈的事情都沾不上边。
在我印象中,文化大革命除了革命,没有任何文化。那时候街面上热闹非凡,到处生机勃勃,到处阳光灿烂。最喜欢看的是游街示众,被游街的人戴着纸糊的高帽,胸前挂着牌子,敲着小锣,打着小鼓,一路浩浩荡荡地就过来了。我们欢天喜地迎过去,跟着游街的队伍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跟着另一支游街的队伍回来。我已经记不清楚那些被游街者的面孔,甚至也记不清楚他们胸前牌子上写着的字,看上去都差不多,是些什么人在当时就不在乎,现在更没有必要回忆。我们跑到南京大学去看大字报,看漫画,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表演节目。这里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心,是各种激烈运动的策源地,是地方就挂着高音喇叭,是地方就有批斗会,没有白天黑夜,没有春夏秋冬。十多年以后,我成为这所大学的一名学生,当时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个学校怎么变小了。在我的记忆中,人山人海的南京大学,广阔得像森林一样无边无际。
我们经常跑到我父母的单位去玩,家属大院与那里只是一墙之隔。有一天,我看见满满一面墙,铺天盖地都是我母亲的大字报。仿佛今天街头见到的那种巨幅广告牌一样,我和小伙伴站在大字报前面,显得非常渺小。母亲的名字被写得歪七扭八,用红墨水打了叉。记得当时自己非常羞愧,恨不得挖个洞,立刻钻到地底下去。小伙伴们津津有味地看着,我逃不是,不逃也不是,硬着头皮在一边陪看。大字报上的内容早记不清楚,只记得说到母亲的反党言论,有一句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就是“共产党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句话实在太形象了,很引人注目。一起看大字报的小伙伴转过身来,指着我的鼻子申斥:
“这话太反动了,你母亲怎么可以这么说?”
我也觉得反动,太反动了。
小伙伴气鼓鼓地说:“你母亲竟然要把共产党扔到茅坑里!”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么说,怎么能这么说。它成为我心中的一个秘密,直到“文革”结束,有一次聊天,偶然问起母亲,她大喊冤枉。母亲说我是共产党员,你父亲也是,我干吗要这么说呢。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抄家是很多人都会遇到的。有一天,突然来了群气势汹汹的红卫兵小将,把我父母押到了角落里,袖子一捋,翻箱倒柜抄起家来。要说我—点没有被这大动干戈的场面吓着,那可不是实情。我被带到了厨房,小将们用很文明的方法,十分巧妙地搜了我的身。她们如数家珍,强烈控诉着我父母的罪行,然后一个劲表扬夸奖,说我是好孩子,说我是热爱毛主席的,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共产党一边。她们一点也没有把
我当作外人,知道我身上藏着许多毛主席宝像,说仅仅凭这一点,已足以证明我是无产阶级司令部里的人。
这些话说到了一个小孩子的心坎上,在那年头,没有什么比这种认同,更让人感到贴心,感到温暖如春。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我的身上确实收藏丰富,当时抢像章很厉害,害怕别人来抢,我把所有的像章都反别在衣服上。结果就像变戏法一样,我掀开这片衣服,亮出了几块宝像,撩起另一块衣襟,又是几块宝像。小将们一个个眼睛放出光来,惊叹不已。好几位造反派是我母亲的得意弟子,原来都是极熟悉的,她们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把我哄得七荤八素,目的却是想知道母亲有没有把什么东西,偷偷转移到儿子的口袋里。我对她们不无反感,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那时候已经有了些性别意识,被这伙女造反派弄得很别扭。一个造反派摸索完了,另一个造反派又接着过来摸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让她们给搜寻遍了。突然,一个小将跑过来报喜,说是找着罪证了,这边的几位小将顿时兴奋起来,副大功告成的样子,也顾不上我了,扭头都往那边跑。
我隐隐约约听说是抄到黄金了,这在当时,就是个了不得的罪证。在我少年的记忆中,黄金绝对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只有地主资产阶级才会拥有,只有反动派才会把它当作宝贝。拥有黄金意味着你与人民为敌,意味着你是万恶的剥削阶级。听说那些被抄家的坏人,常把黄金藏在枕头芯里,埋在地板底下,既然是从我们家抄到了黄金,我确信自己父母像红卫兵小将说的那样,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家有很多书橱,听说抄到黄金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几根镶在书橱上黄灿灿的金属轨道。我至今都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会有这样自以为是的误会。也许是保姆和别人说过,我们家的书很值钱,也许是小人书和电影里的阶级斗争教育,让我产生了高度的革命警惕。反正当时确信不疑,认定那些金属轨道就是黄。金。我的父母把黄金镶在书橱里,以为这样就可以蒙过别人的眼睛,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革命群众都是孙悟空,个个都是火眼金睛。
后来才知道,所谓黄金,不过是我奶奶送给母亲的一根金项链。我听见了母亲挨打的惨叫声,造反派此起彼伏地训斥着,显然并不满意只有这么一点小小的收获。他们继续翻箱倒柜,继续恶声恶气,动静越来越大,收获越来越小。我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心里七上八下,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不时地有造反派跑到厨房来,这儿看几眼,那里摸几下,连油盐酱醋的瓶子,都不肯放过。在旧作《流浪之夜》里,关于抄家,我曾经写过这么一段文字:
一直抄到天快黑,大失所望的造反派打道回府。除了厨房,所有的房间都被贴上了封条。我的父母就在这一天进了牛棚,保姆也拎着个包裹走了,只留下我孤伶伶的一个人。
我整个地被遗忘了。我的父母把我忘了,造反派也把我忘了。
天很快黑了下来,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一个人待在宽宽大大的厨房里,真有些害怕,于是便跑到大街上去。
那天晚上,我在大街上流浪了一夜。或许也可以称作是一种出走吧,自记事以来,还从未一个人离家这么远过,更没有深夜不归的经历。我为自己生长在这样的反动家庭感到羞愧,决定离开,决定跟与人民为敌的父母彻底决裂。夜色降临,我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身无分文,茫然地在街上走着,哪儿人多就往哪儿去,哪儿好玩便往哪儿钻。这一夜,遇到的稀奇古怪,要一笔一笔说清楚,还真不容易。大街上灯火通明,在市中心的广场上,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正轮番演出活报剧,给我留下最最深刻记忆的,是一段轻松活泼的天津快板书。在当时,再也没有什么比快板书更适合街头宣传,说书者戴着个大鼻子扮演刘少奇,动不动就来这么一句,“提起了刘少奇,他不是个好东西”。这词非要原汁原味的天津话说起来才有趣,快板噼噼啪啪地响着,听众一边听,一边乐。
不远处,造反派正慷慨激昂辩论,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就是斗嘴吵架。那时候,大规模武斗还没有开始,辩论者唇枪舌剑,不时地听见有人在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文斗就是讲道理,可是讲着讲着,就都不讲道理了,袖子捋了起来,拳头举了起来。眼看着要打起来,不知怎么的,又突然不打了,双方握手言和,然后又接着与第三方吵,吵得不可开交。一方说什么好得很,一方就大喊好个屁。广场上“好得很”和“好个屁”此起彼伏,谁都不肯示弱。我一直没弄明白“好得很”和“好个屁”的争论焦点是什么,“好得很”这一派后来被称之为“好”派,它的对立面就成了“屁”派,“好”派“屁”派是南京两大造反组织,都出了一些了不得的大人物。
那漫长的一夜可以分成两部分,上半夜都和革命有直接的关系,下半夜与革命就有些距离。随着夜越来越深,耍猴的,卖狗皮膏药的,要饭的,都形迹可疑地冒了出来。耍猴的一个劲数落一只老实巴交的猴子,就像教训自己的孩子一样,好几个大人围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边看边笑。卖狗皮膏药的开始推销自制的肥皂,吹得天花乱坠,把机油和泥土往一块白布上揉,然后现场清洗给观众看,引得看的人赞叹不已。要饭的在数自己挣的钱,把硬币一枚枚摊在空旷的台阶上,数了一遍又一遍。在树荫深处,竟然还有一个男人在手淫。我当时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奇怪他尿个尿,干吗要那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