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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风云初记-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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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从褡包上解下烟袋来就打火抽烟。
    “什么一面词儿呀?我们是满有理的事!”春儿批评他。
    “对!对!”老常随口答应着,只顾低着头打火。他的火石那样老,周围的稜角全打光,简直成了小孩们弹的球儿。他用两个粗大鼓胀的手指头捏着,用破火镰拍拍的凿着,看不见一丝火星儿。他转动着火石,耐心的打着,一边和春儿说着话儿。走了十几里路,过了好几个村庄,他的火还没有打着。
    到了西城门口,他才把火石收起来,把装好的一袋烟又倒回破荷包里,这就算过了烟瘾。
    春儿先到的动员会,动员会的人说,高支队长正在给军队讲话,春儿想芒种一定也不闲在,就说:“我们是来打官司!”
    动员会的人问了问她是哪村的人,就说:“打官司你到县政府。党政军民,各有系统。县政指导员是你们老乡,又是个妇女同志,她叫李佩钟。”
    春儿出来和老常一说,老常一咧嘴:
    “那怎么行?她是大瞎子的儿媳,还有不向着公公、反向着我们的道理,我看这一趟白来了!”
    “既是来了,就得试试,空手回去,不显着我们草鸡?”春儿说,“什么儿媳妇公公,是人就得说真理,她既是干部,吃着人民的小米,难道还能往歪里断?”
    她一路打听着往县政府来,穿过一条小胡同,到了跑马场,再往北一拐,就看见县政府的大堂了。
    县政府门前也是一片破砖乱瓦,从国民党官员仓皇南逃,还没有人收拾过。人民自卫军成立以后,忙的是动员会和团体的事,政权是新近才建立。
    上级委任了李佩钟当县政指导员,她觉得动员会的事,刚刚有了些头绪,自己也熟练了,又叫她做这个开天辟地的差事,很闹了几天情绪。上级说:“革命的基本问题就是政权。”又说:“为了妇女参政,我们斗争多少年,今天怎么能说不干?再说,县政指导员就等于县长,妇女当县长,不用说在历史上没有,就在根据地,李同志也是头一份呀!”她才笑着答应,说干一干试试,不行再要求调动。昨天才搬到这个大空院里来。
    她喜欢干净,把自己住的房子,上上下下扫了又扫。县政府有一个老差人,看见她亲自动手,赶紧跑了来,说:“快放下笤帚,让我来扫。你这样做叫老百姓看见,有失官体!”
    李佩钟笑了笑,她在院里转了转,看见门台上有一盆冬天结红果的花,日久没人照顾,干冻的半死。她捧了进来,放在向阳的窗台上,叫老差人弄些水来浇了浇。老差人说:“看你这样雅静,就是大家主出身。你当家的,原先不过是一个区长,现在你倒当了县长,真是妇女提高!”
    李佩钟皱了皱眉说:
    “你去找一张大红纸,再拿笔墨来。”
    老差人说:
    “我一看你就是个文墨人,听说咱们的支队长,也不过是个拿锄把的出身,全县的干部,就属你程度高!”
    “快去拿吧!”李佩钟说。
    老差人说:
    “那得你批条子,到庶务科去领。”
    “什么庶务科呀?”李佩钟跺着脚说,“你看不见就我一个人,你先到动员会去借!”
    等到老差人把笔墨纸张拿来,已经正晌午了,天气很暖和。老差人替女县长研墨铺纸,李佩钟在房子里来回的走。她那嫩白的脸上,泛起一层红的颜色。站立在窗前,阳光照着她的早已成熟的胸脯。曾经有婚姻的痛苦,沾染了这青春的标志。现在,丰满的胸怀要关心人间的一切,她要用革命的工作,充实自己的幻想和热情。她用带来的一把小剪,修理花树的枯枝,她看见有一股嫩绿的浆液,在表皮里流露,细心培养,她想等不到春天,它就会发芽。
    她弯着身子,在一张红纸上,写了“人民政府”四个楷体大字。
    老差人笑着说:
    “这四个字儿和我有缘,我全认识。政府就是县政府的意思,和人民连起来,那意思是说:老百姓的父母官吗?”“唉!你把意思想反了。”李佩钟说,“人民政府就是替老百姓办事的政府。”
    “什么政府不是替老百姓办事?”老差人说,“不替老百姓办事,发谁的财呀?”
    “分别就在这上面。”李佩钟把红纸拉到阳光下面晒着,“过去的政府是封建阶级当权作主,是压在人民头上的一块石头;现在的政府是反对封建阶级的压迫,人民自己起来,当权作主。”
    “我还是有点不明白!”老差人说。
    “等我审判案件的时候,你就明白了!”李佩钟说,“你打浆糊来,我们去把它贴上。”
    老差人又到动员会领了面,打好了一大盆浆糊,和县长抬着这张大红纸,走到大堂上来。这四个大字,在老差人手里,分量很重,他不知道究竟从这一任县长手里,要有什么新出的规程。
    李佩钟,跳到大堂的桌案上去,这种灵便,使老差人吃了一惊。她在那块旧的匾额上面,重重的抹上了一层浆糊,把一大群麻雀从匾额后面的窠巢里轰出来,老差人叫她别迷了眼。她仔细的把红纸贴在上面,老差人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比划着,好叫她摆得更端正。贴好了,李佩钟站在桌案上,端详着她写的这四个大字,心里一时激动,眼眶充满了热泪。
    这是神圣的理想。鲜红的匾额,映照得大堂明亮,一直照过跑马场,照到野外去,在那里,高庆山正给四千个战士讲话,口号声不断的传来。走在街道上的人,一眼就可以看见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实现了多少年多少人的斗争的愿望。为了这个愿望,他们前后的献出了青春的生命,亲人为他们曾经把眼泪流干。
    二十二
    老差人看见女县长流出眼泪来,惊慌的说:“上任的大好日子,这是为了什么?有过什么冤屈吗?这个地方,别看它方圆不到三丈,屈枉的好人可不少。我在这里干了快一辈子,什么事情都从我眼里经过。今后不会有那种事了,你刚才的话我也明白了。”
    “正是这个道理。”李佩钟说着从桌子上跳下来。“十年前,”老差人又说,“县里抓来好些共产党,就是在你们那一带闹事的农民,杀了好几个,其中有个孩子,是高级小学的学生,每逢我带他的爹娘去给他送饭,爹娘哭的天昏地暗,我总没见过他皱过一下眉毛,胆气真正,有空还向我宣传共产党的好处。他出斩的那天,我不敢见他,我请了几天假,害了一场大玻”“我就是为那些人掉泪。”李佩钟整整衣服和头发说,“我们进去吧!”
    “县长,有人来打官司!”老差人低声叫,“你快进去,等着击鼓升堂。”
    李佩钟往外一看,一个女孩子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中年的农民,都很眼熟。原来是春儿和婆家的领青长工老常。
    她跑上去;拉住春儿的手说:
    “进城干什么,妇救会的事儿吗?”
    “我们来打官司,”春儿说,“告的就是你公公!”
    李佩钟的脸上发烧,老差人给她搬来一张破椅子,放在审判桌案的后面,她摇了摇头,问:“为了什么?”
    “派了他军鞋他不做,我去催,他推了我一个跟头,还踢伤了工人老温,你说该怎么办?”春儿说。
    老常说:
    “我就是证人。”
    “他是咱村新选的工会主任,他什么也见来着。”春儿说,“你公公也来了,就在后面。”
    “喂,这位小姑娘,”老差人招呼着春儿,“你是来打官司,又不是在炕头上学舌儿,什么你公公你公公的,被告没有名姓吗?”
    “我们不知道他的学名儿叫什么,那不是他来了!”春儿向后一指。
    田大瞎子到了。他从小没有走过远道,十八里的路程,出了浑身大汗。
    他穿的又厚,皮袍子和大棉靴上,满是尘土。他喘着气,四下里找外收发,可是一个熟人也看不见,上前一步,才看见他的儿媳和对头冤家们。他面对着正堂站住,大声说。
    “现在打官司,还用递状纸不用?”
    看见公公,李佩钟心里慌乱了一阵,她后退一步,坐到椅子上,掏出了笔记本,说:“不用状纸,两方面当场谈谈吧!”
    “两方面?哪两方面?”田大瞎子问。
    “原告被告两方面!”李佩钟说。
    “谁是被告?”田大瞎子又问。
    “你是被告,你为什么推倒抗日干部,并且伤害工人?”李佩钟红着脸问。
    “好,你竟审问起你的公爹来了!”田大瞎子冷笑一声。“这是政府,我在执行工作。”李佩钟说,“不要拉扯私人的事情。”
    “政府?”田大瞎子说,“这个地方,我来过不知道有多少次,道儿也磨明了,从没见过像你们这破庙一样的政府。”
    “我们都还没见过。”李佩钟像在小组会上批驳别人的意见一样,“你看见上面这四个字儿吗,这是人民政权的时代!”
    田大瞎子死顽固,从来不看新出的报纸,对这些新词儿一窍不通,不知道怎样回答。这时不知谁传出去的消息,大堂上围满了人,来看新鲜儿,高庆山讲完了话,也赶来站在人群里看,芒种挤到前面,两只眼睛盯着春儿,使得春儿低头不好,抬头也不好,红着脸直直的站着。可是她觉得胆壮了,她问:“李同志,我们这官司要落个什么结果呢?”
    田大瞎子的脸一红一白,他觉得在大众面前,丢了祖宗八代的体面。
    他要逞强,他说:
    “不能结案,我还没有说话哩!”
    李佩钟说,
    “准许你悦。是村里派了你做军鞋,你到时不交吗?”
    “我没交。”田大瞎子说,“为什么派我那么多?”
    “这是合理负担,上级的指示。”春儿迎上去。“合理?”田大瞎子说,“你们都觉着合理,就是我觉着不合理。”
    这是一句老实话,李佩钟听了差点没笑出来。她瞟了高庆山一眼,看见他在那里严肃的站着,静静的听着,她又镇下脸来问:“是你踢伤了长工老温吗?”
    “那是因为他多事,一个做活的哪能干涉当家的?”田大瞎子说。
    “你动手打人,他就有权干涉,做活的并不比当家的低下。”
    李佩钟说,“你推倒了春儿吗?”
    “那是因为她骂了我的客人!”
    “什么客人?哪里来的?有通行证没有?”李佩钟紧跟着问。
    田大瞎子沉了一下,说:
    “你这叫审官司吗?你这是宣传。你专门给他们评理,他们是你的亲人,我连外人都不如!”
    看热闹的人们,全望着李佩钟,李佩钟站立起来,说:“既然都是事实,你也承认,我就判决了:不遵守抗日法令,破坏合理负担,罚你加倍做鞋。推倒干部,踢伤工人,是严重的犯罪行为,你回村要在群众面前,向春儿和向受伤的工人陪不是。你要负担工人一切医药费用。
    工人伤好了,只许他不干,不许你不雇,还要保证今后不再有这样的行为发生!”李佩钟宣判完毕,转身问春儿:“这样判决你们有什么意见?”
    “意见倒没什么意见了,”春儿说,“只是受伤工人的吃食上头,坏的他吃不下,好的我们又没有。被告回到村里,要逢集称上几斤点心,买些鸡子儿挂面什么的送过去,这才算合理。我就这么点,看看俺村的工会主任还有什么意见?”她回头看看老常。
    老常赶紧摇了摇头。田大瞎子说:
    “像你说的,我还得买点干鲜果品,冰糖白糖哩!聘闺女娶媳妇,我也没有这么势派过!”
    “势派势派吧,从前你拿着工人不当人看待,好东西都自己吃了,你既然愿意多送点东西,我们赞成!”老常的庄稼火上来,也气愤愤的说了一套。
    “就像春儿说的那样办。”李佩钟说着退了堂。
    人们哄哄嚷嚷的走出来,议论着这件事儿。一个年轻人和一个老年人抬起杠来。老年人说:“我看这女县长有点过份,栽了你公公,你脸上也不好看呀!”
    年轻人说:
    “你看的是歪理,当堂不让父,王子犯法还一律同罪呢,做官最要紧的是不徇私情儿。”
    二十三
    李佩钟送走春儿,回到自己屋里来,兴奋的坐不下,走动着唱起歌儿来。不多一会,高庆山来了,她赶紧止住,笑着问:“高同志,我处理的问题怎么样,站的稳立场吗?请你不客气的提些意见。”
    高庆山笑着说:
    “处理的不错,群众看来也很满意,春儿她们也会满意的,在今天,这样判决也就可以了。谈到立场,我们还有机会经历一些锻炼哩。你想:田大瞎子踢伤了工人,我们只是判他道歉和负担一些费用。假如在旧政权的统治下面,一个工人踢伤了田大瞎子,他们该怎样判这个工人的罪呢,恐怕要重得多吧?”
    他望着李佩钟,李佩钟一愣,着急的说:“叫你说,我还袒护了他哩!”
    “你没有袒护。我知道你倒是存心要左一些的。”高庆山说,“改变人们传统的观念,是长期的事情。你的判决有积极的影响,它已经使劳动人民抬头,这个判决会很快的在各村流传,使我们的动员工作更加顺利。不要谈这个了,我要和你讨论一件工作。”
    “我想休息休息,”李佩钟没精打采的说,“可是你说吧!”“今天夜里,我要带队伍到前方去。”高庆山说,“这次打仗,是看机会消灭一股敌人,增加人民抗日的信心,兴奋抗日的情绪,另外就是掩护我们的首脑机关顺利转移,司令部可能到咱们县里来。留给你的工作是积极动员老百姓破路,更重要的一件是准备把这县城拆除!”
    “破路可以,为什么要拆城?”李佩钟问。
    高庆山说:
    “我们不能固守着城池作战,我们要高度的分散和机动。敌人可能占领县城,我们把城拆除,使它没有屏障,我们好进行袭击。”
    李佩钟说:
    “还没有打仗,我们就准备放弃县城?这几个月的工作不是白做了?”
    “工作怎么会白做呢?”高庆山说,“我们初步完成了战争的动员,人民有了抗日的要求和组织。我们放弃的是城池,并不放弃人民,打起仗来,我们和人民结合的就更密切了,更血肉相连,更能进一步组织和动员。我们要有胆量和信心,不能张慌失措,要组织群众的力量,巩固他们的战斗热情,使人民的生活,渐渐适应游击战争的环境。”
    李佩钟说:
    “破路还容易,这样高的城墙怎么个拆法,砖拉到哪里?土放在哪里?
    我的老天,三年的工夫也拆不完呀,哪里找那么些人呢?”
    高庆山说:
    “修这城的时候,恐怕更费力,可是人民到底把它修成了,为什么现在就没有力量把它拆掉?好好动员群众,还要进行说服解释,不然全县的群众会反对,他们认为这是破除风水。说通了以后,砖呀,土呀,群众都有办法解决。动工的时候,村中出差要公平,各村负担的尺丈要合理,县里要解决民工吃饭喝水住房的困难。”
    “你留给我们工作太多,我一想到那几千年的老厚老高的城墙就头晕。”
    李佩钟笑着说。
    高庆山说:
    “又不动脑筋想办法,又不找群众商量着解决,那心里就只有叫困难堵塞了。这是战略任务,一定要完成!你计划计划吧,我要回去吃饭了!”
    “你不要走,”李佩钟跳前一步用手拦住他,“晚上你就出发了,今天下午我请请你。”
    “请我吃什么呀?”高庆山说。
    “请你吃十字街路北的羊肉饺子,好不好?”李佩钟说,“我知道你不愿进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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