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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风云初记-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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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经常去打水洗头。她那特别乌黑的头发,立时引起了人们的羡慕。但是当这些学生只干净自己,不干净别人,甚至为了干净自己把别人和环境弄脏,春儿就不向她们学习,还要指出她们的错误。
    她从不嘲笑别人。当她在讨论题目的时候,有时忘记和说错了,那些学生们是常常忍不住用手帕堵住嘴的。但当她们在树下讨论问题的时候,一听见飞机声就那样惊慌,而有时飞过的不过是一只蜣螂,才强作镇静;偶尔又有一条绿色的小虫,爬上她们的脖颈,就尖声怪叫,活像挨了蝎子螫一样。
    春儿虽然看不惯,也没有觉得好笑。她知道这些人从小是在另外一个环境里长大的,和自己并不相同。
    这些女学生,有的也能热心的帮助春儿,好像也了解她。有时,在收操以后,她们叫着春儿到田地里去玩。这时大秋就要到了,遍地高粱,长得像红山一样。这些学生还只知道爱好风景,不知道关心老百姓的收成;她们面对着夕阳唱歌,并不问雨水的勤缺。她们问春儿:“你觉得在家里种地好,还是在这里学习好?”“学习好。”春儿说,“学习好了,我才能做更多的工作。
    我的文化太低了。”
    “文化高有什么用?”女学生说,“现在就是生产和打仗有用。我还后悔自己有文化哩!我已经给我妹妹写信,叫她不要上学,快学织布。我羡慕的是像你这样的人。”
    “你是笑话我。”春儿说。
    “是讲的真话。”女同学说,“你出身好。”
    “可是,文化总是好的。”春儿说,“我没有文化,我很痛苦。我要好好学习,希望你们多帮助我。”
    春儿颜面上表现出来的真实感情,使这些知识分子出身的女同志们很受感动。她们沉默了。
    她们有的时候,发些怪问题,问的春儿不好回答。走着走着,她们会忽然指着一丛树木问:“春儿,你喜欢柳树,还是喜欢枣树?”
    春儿想一想:柳树枣树对人们都有好处,就说:“我,都喜欢。”
    这就使得提问题的女同学很不满意,说她白白的在农村长大了。春儿又想:枣树能结果实,柳树不能;枣木能砍油楔,能做车轴,而柳树有的只能砍马杓。就说:“我喜欢枣树,我好吃甜枣儿。”
    这又使得女同学不满。女同学说:
    “在一切树木中间,我呀,顶不喜欢枣树。它是个孱头。发芽最晚,落叶最先,长年枯枝少叶,干巴拉杈。我顶喜欢的是柳树,春天还没有来到,她的身上就发绿发黄;她的枝条柔嫩,她的身态多姿;她是春天的信号,构成大平原风景的主要角色。在性格上,她见水就活,能抗旱也不怕涝,不管山地平原,气候冷暖,到处都有她的子孙。并且在一切树木中间,她落叶最迟??”春儿虽然觉得这些谈话里面也有一定的学问,可是她只能点头,并不能从心里感到兴味。
    六十三
    春儿在这里过的是军事生活。每天,天还很黑就到操场跑步,洗脸吃饭都有一定时间,时时刻刻得尖着耳朵听集合的哨音。夜晚到时就得熄灯睡觉,她没有工夫补习文化。有些课程,道理是明白了,可是因为记不住那些名词,在讨论的时候,就不敢说话,常常因为忘记一个名词,使得这孩子苦恼整天。为了记住它们,她用了很多苦功。
    因为默念这些名词,她在夜晚不能熟睡。为了把想起来的一个名词写在本子上,她常常睡下又起来,脱了又穿上,打开书包抱着笔记本,站到宿舍庭院的月光下。
    有时,庭院里没有月光,或是夜深了,新月已经西沉。她抱着本子走到大席棚里来,她记得那里的讲桌上有一盏油灯,里面还有些油。她把油灯点着,拿到一个角落里,用身子遮住,把那个名词记下来。
    每逢这时,她的脑子很清楚,记忆力也很好。整个课堂里,只有她自己和一排排摆在黑影里的长板凳。席棚外边,有一排大杨树,一只在上面过夜的鹁鸪,在睡梦里醒来叫唤了两声。
    在灯光下面看来,到学院的一个月里,这女孩子是削瘦了许多。她望着灯光喃喃的念着笔记本上的名词,当她记住了,她也就觉得困乏了。她想闭着眼休息一下再回宿舍去,可是头一低就睡着了。灯盏里的油也点完,灯头跳动了一下,熄灭了。
    起初,她听见有人闯进课堂,绊倒了迎门的一条板凳,她还以为是在梦里。接着,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进来呀!”
    “看急得你。”一个女的笑着说。
    春儿立刻惊醒了,心里突然怦怦的跳动起来。
    “连玩的时间都没有,我看不出在这里有什么好处。”男的说,“人们还一群群的奔这里来,简直是自找罪受!你过来呀!”
    “你为什么半夜三更的去叫我,真把我吓死了!”女的说。
    春儿听出是她班里的一个女同志,心里就更害怕起来。“理由不是说过了吗?”男的说,“并且我就是爱上了你。”
    “你是在威胁我。”女的说。
    “威胁是爱情的集中表现,是发展的最后阶段。”男的说,“你为什么穿衣裳那样慢?”
    “我们班里少了一个叫春儿的,我怕她回来看见了,看样子她又是一个党员。”
    “怕她干什么?”男的说,“她一定也是出去打野食儿吃了,你以为她们都是些贞节烈女吗?他妈的,用大学的幌子把我们骗了来,却叫我们受大兵的训练,和一些野孩子们在一起。我知道你出身书香门第,受过的是教会办的大学教育,我们的身份教养相同,我们有相亲相爱的基矗”“你是个流氓。”女的躲闪着,“这些早不是求婚的光荣条件了,现在人家爱的是工农老干部。”
    “我并不想在他们这里呆一辈子,所以还是按照我的习惯找爱人,”男的扑过去说,“这才叫生活。”
    春儿很后悔自己打了一个盹儿,就陷入了这样难堪的境地。当这一对男女站起来要走的时候,男的用命令的口气说:“明天或是后天,有一个国民党的委员到这个学院里来。你要在女同学里串通一下,在委员来到的时候,表示热烈的欢迎,并高呼口号:欢迎中央派人来领导我们的学院。你一定要执行,从今天起,我直接领导你。”
    明天或是后天,委员并没有来。学院正为一个新鲜的问题,争论的有趣。不久以前,有从鹿钟麟那边来的一个姓胡的教官,据说,他是一个左倾分子,受那边顽固分子的排斥,要求到我们这里来的。他没有担任正式课程,却主持了一种课外的讲座,就叫“生活讲座”。
    他背来很多马列主义的书籍,态度严肃,满嘴革命的名词,好像是一个很有理论修养的人。
    但细听起来,他的唯物辩证法真是海派,他惯于添油加醋,他所作的比喻非常荒谬,他所有的用意非常下流。他从不用唯物辩证法去讲解革命和抗日战争,却常常去联系他个人的“生活”,甚至吃饭喝酒、聚赌嫖娼的历史。
    这一次,他在学院的告示牌上,贴出来的新题目是:“自由恋爱”。许多同志认为:在紧张的军事训练里,这个题目会分散青年的政治热情,松懈他们的生活纪律,瓦解他们的战斗要求。但前来大席棚听讲的学生很多。又因为胡教官的颠倒是非的口才,拼命一般的叫喊,他竟能一战成功,被一些学生誉为名教授!
    在他的讲演里,照例以革命的词句作引,然后引证了很多下流小说弹词和唱本上的故事,有时近于丑角的打诨,有时超过花旦的骚情。使青年们觉得:那些革命的理论,好像不是先烈的热血浇灌起来的果实,不是无数次壮烈斗争积累起来的经验,不是为了阶级斗争,不是为了抗日胜利,不是为了社会改革和文化的发扬。一切都被他利用,成了他个人哗众取宠的阶梯,招摇撞骗的工具。
    凡是真正为了抗日和革命来学习,并且有了初步判断能力的同学,都非常不满的退出了教室。春儿因为文化低,必修科目还学着巴结,她很少参加这些课外的讲座。但是“自由恋爱”这个题目,确实也打动了这个女孩子的心。她在课堂里挤满了人的时候,才偷偷的站在后面去听了几句。她立时认出主讲的教官,就是那天晚上为了反动的政治目的,玩弄了一个女同学的人。
    他把问题反映给党的组织。回到宿舍,她就发起疟疾来。隔一天一场,冷上来浑身打噤,热上来想跳进水井。她用了一些土方子,藏到别处去躲,跑到野外去丢,但疟疾并不离开她,越来越重。这种病夺色夺力,几场过去,这女孩子就黄瘦得像蜡捏的人儿了。
    她不愿意到学院的卫生所去打针。班长强迫她,医生也来劝告,她才勉强的去了。打过一针,病就显好,对医生也就非常信任起来,第二天就自动到卫生所去了。
    汉奸张荫梧在衡水一带抢劫了农民的食粮,收编了一些封建势力和土匪流氓混合的武装,又突然向北进犯,到了学院附近。
    六十四
    两个学院先后两期训练了将近五千个干部,那正是根据地非常缺乏有理论基础的干部的时候。这些干部投入实际工作以后,冀中区就转向艰苦的阶段,他们多数经过了考验,成了对革命有用的人。他们散布很广,几年以后,当有几位教官,从冀中出发,路经晋察冀、晋西北,到延安去的时候,一路上,不断的遇到他们的学生们。因为他们熟人很多,不被盘查,行军得到很大方便,同行的人就送给他们一个“活通行证”的称号。
    三个月的学习期间,春儿也有很多收获。主要的:她理解了抗日战争的性质和持久战的方针;对于领导群众,她也觉得有些办法、有些主见了。
    学习初期,那些因人设课的“抗战地理”、“抗战化学”,她虽然听不大懂、记不大清,对于她也有启蒙作用,她知道知识的领域是很广大的。对于各式各样的人,对于各种理论上的争执,她也有一些分析和判断的能力了。
    并且,当习惯了这个新的环境,心里有了底,学习有了步骤,她又慢慢胖了起来。眼下,她的像貌和举止,除去原有的美丽,又增加了一种新的庄严。确确实实,她很像一个八路军的女干部了。
    三个月期满,芒种在军事学院毕了业,要回原部队上去。
    春儿成绩很好,学院留下她,当下一期学生的小队长。
    芒种临走的时候,绕到旧州来看她。这几天学院正在青黄不接,春儿也有些时间,她请假送他出来。大队长问她:“那个小同志,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一个亲戚,”春儿笑着说,“你怎么看着他小呀?他年下就要二十岁了。”
    “现在才十月初,”大队长说,“离年下还远哩,同志!”
    春儿先到学院附近一家小饭铺里,用她节省下的津贴费,买了几个油炸糕给芒种吃。然后,他们顺一条小路,去找通往城北边的大道。他们要通过一个大洼,大洼里是碱地,没有庄稼,只有一片片红色的草。在水坑里洗得洁白的绵羊群,躺在沙滩上晒着,阳光在这里,很明净也很强烈。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过草地,伸延到前面的大沙岗。大秋已过,路上并没有很多的行人,道旁边倒有很多肥大的蚂蚱,被春儿的脚步惊起,飞几步就又落下了。
    它们都带着沉重的肚子,春儿不明白为什么它们不在那草丛中松软的泥土里生产,偏偏要找到这硬棒棒的道路上来?
    “把你的被包给我,”春儿拉着芒种那打得整齐的被包上的带子,“我给你背一截路。”
    “不沉重。”芒种说,“你背着我可干什么哩?”
    “你轻闲一会儿。”春儿硬把被包拉过来,套在自己肩膀上,“看起来,你还没有我胖哩,被包带子怎么这样短呀?”
    她用力拉着两个肩头上的带子,她的胸脯还是叫带子挤得高高的鼓了起来。
    “勒死人了。”她说。
    “来,我给你松一松。”芒种过去说。
    “我不松。”她笑着奔跑到大沙岗上去了。
    这条沙岗很高很长,站在上面也看不到它的头尾。沙岗啊,风从哪里把你吹来?什么年代把你吹到这里来?为什么把你吹到这里来呀?沙岗上树木不多,在通过沙岗的这条小路旁边,只有一棵黑树皮的高大的枝叶繁密的杜梨,它的叶子已经发红,今天天气还热,它的荫凉投到白沙上,就像在炎热的高山顶上遇到的一洼墨色的水泉。
    “你回去吧。”芒种站住说,“把被包给我。”“我累了。”春儿把被包放下,坐在树荫凉儿里,“我们在这里休息休息,我们要分别了,我要和你谈谈。”
    “在这个制高点上,四下里走路的人都望得见,”芒种也坐下说,“可谈什么呀?”
    “怕他们看见呀!”春儿低下头去说,“我们就好比到这里来站岗放哨的呀!”
    但是很长的时间,她并没有谈什么。她拔着沙地上的野草玩儿。在她旁边,有一棵苍翠的小草,头顶上歪歪着一朵紫色的铜钱大小的花朵。虽然到了晚秋的时候,它才开放了这样小的一朵花,它那乳白的多汁的根,为了吸收水分和营养,向地下作了怎样努力的坚韧的探求呀?它的根足足有一尺多长。
    春儿挖掘着白沙下面的湿土,拍成一个小窑,然后用湿土在手掌里团成一个个的小球儿,放在里边。在小窑的旁边,她又堆起一座小塔。
    “上了三个月大学,”芒种说,“你会闹着玩儿了。”
    春儿笑着把小窑小塔全毁了。她用力拍打着,用沙土筑成一个小平台,在平台上面,轻轻的整齐的插上三枝草花。
    “这是什么?”芒种问。
    “看不出来呀?”春儿抬起头来,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庄重的问,“猜一猜!”
    “你弄的那个什么也不像,”芒种说,“这都是跟那些女学生们学来的玩艺儿,我猜不着。”
    “这就是你的缺点,”春儿不满意的说,“笨。不好动脑筋。”
    “我是有这么一个缺点。”芒种不好意思的笑了。
    “这是一个香案。”春儿指着那个小平台,抚摩着那三根草儿,“这是三炷香儿,咱们乡下结婚的旧规矩。”
    她笑着伸过手去,拉着芒种站起来,替他挂好被包,说:“走吧,要不你就赶不到了,你看树影儿转到哪里去了呀!”
    她站在沙岗上,望着芒种穿过一片梨树园,走到大路上去。有一架敌人的飞机飞了过来,它飞的很低又很慌促,好像是在侦察什么。
    六十五
    民运院第二期收生,变吉哥也被录取了。直到现在,他才脱下那破旧的长衫,穿上了全新的制服。可是,他脸上的胡子还是不常刮,下边的绑腿也打不紧,个儿又高,走起路来拿着穿大褂的架式,就很容易给人一个浪当兵的印象。
    他学习很努力,讨论会上也踊跃发言,最爱和那些学生们争辩,参加课外的活动,他尤其热心。变吉哥常到担任“抗战文艺”的张教官那里去请教,非常热诚的去替张教官做一些事,在执行弟子礼上颇有些古风。
    教官起初叫他给墙报画些小栏头、小插图,看出他有一套本领,就叫他画些大幅的宣传画,这样他的两只手上,就整天沾着红绿颜色。不久,学院成立了一个业余剧团,他担任演员又管理布景,遇见音乐场面上没人,就抓起小锣来帮忙。他很能照顾那些女同志,剧团里女演员又多,他实际上成了剧团的负责人。
    现在学校强调联系实际,变吉哥的剧团常常跟着实习队到乡下去演出。
    他走在最前面,打着一面小红旗。其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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