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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云初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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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庆山只是没有准信,至于高翔,在那个年月,就是身边的孩子,也随时能从共产党这三个字联想起杀头来。
    公公和婆婆曾经到北平去看望过高翔一次,媳妇也想带着女儿去一趟,公公回来说:高翔不让她去。只是叫她做一身棉衣,因为丈夫带着刑具,这一身棉衣,裁剪得奇怪,做成了,就像是不会系腰带的孩子们穿的。她拿起又放下,好几夜的工夫才把这身棉衣做成。
    一针一滴眼泪,把棉花全湿透了。从结婚起,小夫妻的感情很好,新婚不久,丈夫送她到娘家去,路经滹沱河,夏天河里浪头大,小船不安稳,她年轻、胆孝晕船,当着船上很多人,高翔就把她抱在怀里,用手遮着她的眼。封建岁月,远近都当笑话传说起来。
    越想过去,就越发难过了。打从高翔坐狱起,她没有畅快的欢笑过,没有穿过新衣裳,一家人过年不挂红灯,中秋不买月饼,一到天黑,就关门睡觉。
    这天秋分来到她家里,正是掌灯的时候。窗纸上闪着亮光,十年以来,她第一次听见了高翔媳妇的笑声。
    走进屋里,这一家人正围着桌子看一封信哩,谁也没有看见她进来,秋分说:“什么事,一家子这么高兴?”
    高翔的媳妇转脸看见是秋分,笑着说:
    “喜事!”
    “俺爹从狱里出来了!”爬在桌子上的小女儿望着秋分夸耀。
    “你这个爹可是个稀罕!”高翔的媳妇轻轻拍了女儿一下,对秋分说:“高翔出来了,信上还打听你们的人哩,你来的正好,快坐在炕上听听吧!”
    秋分只好先把自己的喜讯收起来,坐到炕上去,听她家的喜讯。
    其实,这信白天已经念过一次了,吃过晚饭,小孩子要求爷爷再念一次。高翔的父亲把信纸铺在桌子上,把花镜擦了又擦,拿起信纸,前挪挪后退退,像对光一样,弄了半天,才念起来。
    高翔的母亲,靠在炕头被垒上,不耐烦的说:“你看你,真比戏子扮脚还费工夫哩!”
    “你落俐,你来!”父亲把信又放在桌子上,把眼镜摘下来拿在手里,“你不知道我上了年纪,眼力不行,又加上你儿子写的这笔字,真不好认,我就怕看这个钢笔信!”
    “算了!念吧,念吧!”母亲闭上眼专心听着。小女孩子还要往上挤,用两只小手使劲扯着耳朵。
    高翔的信是写给父亲和母亲的,可是不用说秋分,就是这个十来岁的孩子也能听得出来,有好多言语,是对她的母亲说的。爷爷念着,她看见母亲不断的红脸。
    信上写着:
    “我出狱后,就兼程赶到延安,现住瓦窑堡,在毛主席的亲自领导下进行学习,不久就北上抗日。十年以来,奔走患难,总算得到了报偿!”
    父亲念到这里停了下来,说:
    “延安。这个地名很熟,《水浒传》上——王教头私走延安府,可就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来。去,在他那书箱里,找本地图来。”
    高翔的媳妇登坡上高,打开多年没动过的、尘土封盖的丈夫的书箱。
    翻了半天,找出一本来,递给公公。老人打开一看说:“这是一本字典。我来吧。”
    他找出儿子上中学时候用的一本地图来,找了半天,才在陕西肤施县下面的括弧里找到了延安。又用两个手指头量了量,说:“你们看:这里是深泽,咱们的家,这里是延安,高翔他们占的地方,距离也就是这么寸数光景,走起来,可得些工夫哩!”
    高翔的母亲叹气说:
    “在外边十几年,叫人跟着担惊受怕,好容易出来了,还不先到家里看看老娘,怎么又跑到那天边子上去了哩!”
    父亲说:
    “你老不明白:一准是那里,有你儿子更想念的人儿!”
    信上也提到庆山,说他可能从江西长征过来,北上抗日了。秋分把芒种带回来的消息说了,一家子替她高兴。老人把信装好,交给儿媳妇,媳妇像捧着金银玉宝一样,递给婆婆,婆婆把它塞到被垒底下去。
    小孩子托着腮帮儿望着她母亲说:
    “娘,我们去找爹吧!”
    “你去吧,你离的家了?”母亲问。
    “离的。”小孩子说,“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
    “你自己去吧。”母亲笑了。
    能把孩子送到丈夫的身边也是好的。在她想来:比做衣裳,孩子就是一个小针,能把母亲心里这条长长的线带到那边去,并且连在一起;像一条小沟,使这个洼里的水流进那一个洼;像一只小鸟,从这个枝跳上那个枝,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
    今天夜里,在五龙堂这个小村庄里,至少要有两个女人,难以入睡。
    这一天晚上,闷热。秋分回到小屋里,公公还没有回来。小菜虫从窗口飞到屋里来,围着小油灯乱转。坐不到炕上,她抓了一把破蒲扇到堤坡上来。黑夜里,望日莲滴着金黄的花粉,香的闷人。从村庄到这里来的路上,有一星星的火光,不断飞起,秋分知道是公公抽着烟回来了。
    春儿吃过晚饭,到姐姐家去看了一下,她替姐姐高兴,盼望着姐夫回来。姐姐不在家,她又一个人回来,过河的时候,天就大黑了。月亮升上来,河滩里一片白,闲在河边的摆渡鼓鼓的底儿向上翻着,等候着秋天的河水来温存。
    她还要走过一片白沙岗,一带柳子地。
    柔细光滑的柳子,拂着她的手和脸,近处有一只新蜕皮的蝈蝈儿,叫的真好听。她停下来,轻轻拨动着柳子,走到里边去,想把它捉祝忽的一个黑影子,从她脚底下跳起来,她叫了一声。
    原来是芒种。嘻嘻的笑着说:
    “我吃了后晌饭,喂饱了牲口,到菜园子井台上洗了洗脚,站在高处一望,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柳子地里浮游,我想:准是一只大鸟,要在柳子地过夜,我去捉住它。走近了,原来是你的白褂子!”
    春儿说:
    “你饶吓了人,还编歪词儿!”
    “我是说来接接你,四海大伯高兴吧?”
    “亲人快回来了,还有不高兴的?明儿还许请请你哩!”春儿说。
    “请我什么?”芒种说。
    “请你吃大碗面,多加油醋!”春儿笑着说,“看你把我的蝈蝈儿也闹跑了,快回家吧!”
    “紧着家去干什么,我要在这里玩一会儿!”芒种说。
    “漫天野地,有什么玩儿头?怪害怕的。”春儿说着往前走了。
    “等等我呀!”芒种小声叫着,“等等我去捉住这个蝈蝈儿,它又叫哩。”
    芒种拨着柳子里面去了,听见蝈蝈儿的叫声,春儿也跟了进去。
    芒种紧紧拉住她的手,春儿急的说不出话来,用力摆脱,倒在柳子棵的下面。
    密密的柳子掩盖着,蒸晒一天的沙土,夜晚来,松软发热,到处是突起的大蚂蚁窝,黄色的蚂蚁,夜间还在辛勤的工作着,爬到春儿的身上,吸食甜蜜的汗。
    最后,春儿哭了,她说:
    “这算是干什么?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芒种说:
    “听见庆山哥的消息,大家都在高兴。我是问问你,我们能不能成了夫妻??”春儿低着头,用手抓着土。她刨了一个深坑,叫湿土冰着滚热的手。
    半天工夫,她说:
    “成不了,你养活不起我。”
    芒种说:
    “要是庆山哥回来了呢?假如我也有了出头之日??”“那我们就指望着那一天吧!”春儿说,“我又没有七十八老,着什么急哩!”
    六
    春儿回到家里,月亮已经照满了院,她开开屋里门,上到炕上去,坐在窗台跟前,很久躺不下。小白褂湿透了,带着柳子地里的泥土和揉碎的小草的味道。月亮从葫芦的枝叶里,从窗户的棂格里照进来,落在丰满的胸脯上,心口还在突突的跳动。
    她感到有些后怕,又有些不满足。她仄着耳朵听着,远远的田野,有起风的声音。
    她出来,西北角上有一块黑云,涌的很快,不久,那一面的星星和树木,就都掩盖不见了。干燥的田野里,腾起一层雾,一切的庄稼树木、小草和野花,都在抖擞,热情的欢迎这天时的变化。
    半夜里下起大雨来,雨是那样暴,一下子就天地相连。远远的河滩里,有一种发闷的声音,就像老牛的吼叫。
    今年芒种还没有给她们抹房顶,小屋漏了,叮叮当当,到处是水,春儿只好把所有的饭碗、菜盆,都摆在炕上承接着,头上顶了一个锅盖,在屋里转来转去。
    堤埝周围,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了这么多的蛤蟆,一唱一和,叫成了一个声音,要把世界抬了起来。春儿一个人有些胆小,她冒着雨跑到堤埝上去,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有一只野兔,张慌的跑到堤上来,在春儿的脚下,打了一个跟头,奔着村里跑去了。
    “看样子要发大水了。”春儿往家里跑着想。
    第二天,雨住天晴,大河里的水下来了,北面也开了口子,大水围了子午镇,人们整天整夜,敲锣打鼓,守着堤埝。开始听见了隆隆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是日本人占了保定。大水也阻拦不住那些失去家乡逃难的人们,像蝗虫一样,一普面子过来了。子午镇的人们,每天吃过饭就站在堤埝上看这个。
    那些逃难的人,近些的包括保定、高阳,远些的从关外、冀东走来。
    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越走越少,从这些人的行囊包裹、面色和鞋脚上,就可以判定他们道路的远近,离家日子的长短。远道逃来的人,脚磨破了,又在泥水里浸肿了,提着一根青秫秸,试探着水的深浅,一步一步挪到堤埝跟前来。他们的脸焦黑,头发上落满高粱花,已经完全没有力量,央告站在堤坡上的人拉他们一把。
    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把一个小孩子背在背上,手里还拉着一个。孩子不断跌倒在泥水里,到了堤埝边上,她向春儿伸伸手:“大姑,来把我们这孩子接上去!”
    春儿把她娘儿们扶了上来,坐在堤埝上,一群妇女围上来,春儿跑回家去,拿些饽饽来,给两个孩子吃着,那个女人说:“谢谢大姑。我们也是有家有业的人啊,日本人占了我们那个地方。”
    春儿问:
    “你们家是哪里呀?”
    “关外。当时指望逃到关里,谁知道日本人又赶过来,逃的还不如他们占的快,你们说,跑到哪里是一站呀?”
    “孩子他爹哩?”春儿问。
    “走到京东就折磨死了。”女人擦着泪。
    “日本人到了什么地方?”人们问。
    女人说:
    “谁知道啊,昨儿个我们宿在高阳,那里还是好好儿的,就像你们现在一样,可是今天早晨一起来,那里的人们也就跟着我们一块儿逃起来了。”
    人们都不言语了,那个女人叫小孩子吃了吃奶,就又沿着堤埝,跟着逃难的大流走了。
    天晴的很好,铺天盖地的水,绕着村子往东流。农民们在水里砍回早熟的庄稼,放在堤埝上,晒在房顶上。
    天空有一种嗡嗡的声音,起先就像一只马蝇在叫。声音渐渐大了,远远的天边上出现一只鹰。接着显出一排飞机,冲着这里飞来了。农民们指划着:“看,飞艇,三架,五架!”
    他们像看见稀罕物件一样,屋里的跑到院里来,院里的上到房顶上去。
    小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在堤埝上跑着,拍着巴掌跳跃着。
    逃难的女人回过头来说:
    “乡亲们,不要看了,快躲躲吧,那是日本人的飞机,要扔炸弹哩!”
    没有人听她,有些妇女,还大声喊叫她们的姐妹们,快放下针线出来看:“快些,快些,要不就过去了!”
    飞机没有过去,在她们的头顶仄着翅膀,转着圈子,她们又喊:“飞鸡,要下蛋了,你看着急找窝哩!”
    轰!轰!飞机扫射着,丢了几个炸弹,人们才乱跑乱钻起来,两个人炸死在堤埝上,一头骡子炸飞了。
    飞机沿着河口扫射,那里正有一船难民过河。河水很大,流的又急,船上一乱,摆渡整个翻到水里去。大人孩子在涌来涌去的大浪头中间,浮起来又淹没下去,一片喊救人的声音。
    日本人的飞机扫射着,轰炸着,河里的水带着血色飞溅起来。
    五龙堂能凫水的人全跳到水里去打捞难民。高四海老头子脱的光光的,拍打着浪头,追赶一个顺流而下的小孩子。他一个猛子扎了一里多远,冒出头来,抓住了小孩子的腿,抱到岸上来。他在搭救出来的水淋淋的难民中间走着喊:“谁是孩子的娘,这是谁家的孩子,没有主吗?”
    有的人说:
    “你老人家遮盖上点吧,这里净是女人们!”
    高四海说:
    “别放他妈的屁了,什么时候,还有这么些讲究!有理可就去和日本人说呀!”
    他找不到小孩子的娘,把孩子嘴朝下放在河滩上,又跳到水里去了,他专门打捞着女人,打捞上一个来就问:“别哭,快吐吐水,你的小孩我给你打捞上来了!”
    当女人摇头说不是她的小孩的时候,他就又跳进水里去了。
    一直打捞到天黑,有很多人是叫大水淹没死亡了。人们点着一堆堆的柴火,烘烤那些打捞上来的人们。高四海穿上衣服,逢人就打听小孩的母亲。
    有人说:这是从关外逃来的那个黑脸的年轻的女人的孩子,她恐怕是在水里炸伤了,没有力量浮起来淹死了,还有她那个大些的孩子。高四海听了,叫过秋分来说:“抱着这孩子到有奶的人家吃吃去,他娘死了,我们收养着吧!”
    秋分说:
    “这个年月,收养这个干什么呀?”
    “你不抱他,我就抱他去,”高四海说,眼里汪着热泪,“这年月,这年月,还哪里的这些废话呀!”
    夜晚,逃难的人们,就在熄灭的柴火堆旁边睡下了,横倒竖卧,河水汹涌的流着,冲涮着河岸,不断有土块滩裂的隆隆的声音。月光照着没边的白茫茫大水,和在水中抖颤的趴倒的庄稼。远近的村庄,担着无比的惊惶和恐怖,焦急和无依的痛苦,长久不能安眠。在高四海的小屋里,发出小孩子的撕裂喉咙的哭声。
    “日本!日本!”在各个村落,从每一个小窗口里,都能听到,人们在睡梦里,用牙齿咬嚼着这两个字。
    七
    前些日子,子午镇也曾买回几枝枪来。田大瞎子自己带一枝八音子,把一枝盒子交给田耀武,有两枝大枪叫村里几个富农地主子弟背着,每天早晨起来,在十字街口集合出操,田耀武是指挥。这些子弟对出操跑步没有兴趣,又怕以后真的挑兵,总是等到巳牌时还到不齐,随便报报数也就散了。
    并且,指挥虽然是大学毕业,也受过暑期军训,对于操法口令却非常生疏。
    自从那天,好容易分做前后两行,他喊:“前排不动,后排向前五步走!”
    以致后排的人顶了前排的屁股,田耀武在全村老百姓面前羞了个大红脸,也就懒的再集合这些人了。
    这些子弟们对枪还是有兴趣的,他们在夜晚背上枪枝去串女人门子,对相好的夸耀,说他不久就是一个官儿了。田耀武因为自己的媳妇一直没有回来,和老蒋的一个女孩叫俗儿的交接上了,每天晚上就住在她那里。
    俗儿是老蒋的第三个女孩。两个姐姐全出嫁了,长的也都平常;唯独这个老三,从小就显出是全村的一个人尖儿。十五六上就风流开了,在集上庙上,吃饭不用还帐,买布不用花钱。今年才十九岁,把屋里拾掇的干干净净,糊上雪白的窗纸,铺上大红的被褥。这天前半夜田耀武又来了,把盒子放在炕沿上吓唬她说:“小心着!你要再和别人好,这个玩意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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