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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云初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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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唬她说:“小心着!你要再和别人好,这个玩意可不饶你!”
    俗儿笑着说:
    “你觉得我怕那个吗?我摸过的比你见过的还多哩!你瞎背着,会使吗?
    你能这样——”她说着一只手抓起盒子来,抬起穿着红裤衩的大腿,只一擦就顶上了子弹,对准田耀武。田耀武赶紧躲到炕头里面去说:“别闹,别闹!看走了火打着人。”
    俗儿关上保险,把枪放在桌子上,说:
    “你用不着拿这个唬我们,我们不怕这个。你这样说:你再和别人好,我就不给你钱花了——那我就没有话说了。”
    田耀武说:
    “别废话了,你愿意和谁好就和谁好,我也快走了。”
    “你到哪里去?”俗儿把灯挑亮,仄到炕上来。
    “到南边做官儿去。”
    “这个东西也带走吗?”俗儿问,她指指放在桌子上的枪。
    “带着,道路上不平静。”田耀武说。
    “你们有钱的人,哪里也能去,你也带我去吧,给你搓搓洗洗的。”俗儿笑着说。
    田耀武只是笑了一下。俗儿说:
    “和你说着玩儿哩,我跟你去干什么?我人穷命苦,活该受罪,日本人来了再说他来了的,在劫的难逃,天塌了还有地接着呢!可是,你这趟出去,盘川脚给,也得花不少的钱吧?”
    田耀武说:
    “家里有些现洋,老头子全埋起来了,我还得到城里铺子里去拿钱。”
    “穷家还富路哩,何况你们是有钱的主儿,”俗儿说,“哪天走,规定了日子没有?我还得给你送送行哩!”
    “不要你送行,”田耀武说,“快脱衣裳睡觉吧,什么时候走再告诉你!”
    俗儿慢慢脱着衣服,又问:
    “路上不平安,你有个伴没有?”
    “没有,”田耀武说,“平汉路不通了,叫老常送我到濮阳,再从那里坐火车。”
    “也得在五龙堂过河吧?”俗儿问。
    “嗯。”田耀武答应着把灯吹灭了。
    半夜里,村里住了兵,人们乱了起来,田大瞎子派芒种把田耀武从热被窝里叫走了。俗儿刚刚合上眼,就听见有人轻轻敲打着窗棂说:“走了吗?”
    “走了。”俗儿说。
    “问清楚了没有?”
    “问清楚了:有枪有钱,老常送他,在五龙堂过河。”
    “日期哩?”
    “没有定准。”俗儿说,“你每天在河口上留点意就是了。
    得了便宜,可别忘了我。”
    “你的大功一件。”窗外的人压着嗓子笑着,“给你买件花褂。”
    “你还进来睡不?”俗儿撒着娇问。
    “你叫我就热锅吗,他妈的!”那个人说着,爬上房去走了。
    村里住的是骑兵,起初人们以为是日本,不敢开门,军队砸开了门子,才知道是五十三军。马跑得四蹄子流水,披着鞍子就都在街里卧倒了。村公所赶紧预备吃喝草料,军队绕家串游,乱放枪,一条狗在街上跑,一枪打死。
    田大瞎子把营长请到自己家里,好酒好菜应酬着,有兵闯进来,他就出来说:“老总别闹,你们官长在这里!”
    “什么妈拉巴子官长,”那些兵用枪托子顿着田大瞎子的胸脯,“你叫他出来认认我们!是官长就该领我们和日本子打仗,王八蛋狗命的就会领着我们跑,把马都快跑死了,还是官长哪!”
    军队乱夺乱抢一阵,不到鸡叫就又下命令往南开,那些军队,大声骂着街,爬上马去,歪歪斜斜的跑走了。“我看不行了,”田大瞎子把耀武叫到屋里说,“你先把你那长头发去了吧!”
    “这头发要什么紧?”田耀武不大高兴。
    “什么要紧?”田大瞎子大声吆喝,“你的命要紧!日本人就是讨厌念书的学生,光凭我可怕什么呀?”
    母亲也劝,把老常叫来,拿把剃头刀子把田耀武的分头刮掉,箍上了一块西湖毛巾,田大瞎子说:“我看那么鲜亮的毛巾也扎眼。早些吃点饭,到城里去一趟!”
    田耀武光着头往街上一走,大大增加了子午镇村民的恐日情绪,农民们偷偷说:“怎么区长把羊头也去了?”
    “怕日本。”
    “剃光头就不要紧了?我们可全是光头。”
    “我看是鸡巴一样,日本人不管你有毛没毛!”
    田耀武到铺子里支了几百块钱,到县政府去转了一下,县政府的牌子也摘了,大堂的正门堵起来,一个顶事的人也不见,转了半天,才遇见一个认识的听差,说县长和科长们半夜里就雇上大车南下了,枪枝钱粮全带走了。
    田耀武赶紧回到家里,匆匆忙忙打整了个包裹就要走。
    他母亲说:
    “把咱那文书匣子,你也带出去吧!”
    田大瞎子说:
    “地亩搬不动,拿出那个去做什么使,还是埋起来,反正我在家里守着它!”
    又把老常叫来,嘱咐了几句。老常急忙回到长工屋里拿双替换的鞋。
    老温和芒种全在那里心神不安的等着,老温说:“老常哥,你就和少当家的说说,叫他把我也带出去吧!”
    “你出去干什么?”老常说。
    “到哪里也是实力气吃饭呗,总比在家里叫日本人杀了好啊!”老温说。
    芒种也说:
    “求求他也把我带上!”
    老常说:
    “谁也别想。该着怎样就怎样吧,别看叫我跟着,用不着了,也就叫我回来了,要不我就多带上一双鞋?咱们就是擦屁股瓦,用的时候抓起来,用过就丢了。跟着他干什么去,他肯管你饭吃?”
    等到天黑,田耀武才和老常从家里出来,父亲和母亲怕叫人看见,也没有送他。他们从村边趟着水,抄着小道,并没有遇见一个人。到了五龙堂河口,老常先到头里去,招呼一声摆渡。
    摆渡靠在对岸,上边好像没有人。老常用两只手卷成喇叭,大声喊叫,在水雾茫茫里,好半天才听见有人答应:“听见了。”
    田耀武和老常站在河边等着,河水落了些,水流还是很大,小船从上游下来,像漂着的一片树叶。船靠了岸,船上只有两三个人,黑影里跳下一个女人来,和船夫们打趣着:“劳你们的大驾了,我也不掏船钱了!”
    船夫们笑着说:
    “我们候了你吧,回头再去上你的船!”
    “扯蛋!没一个好东西!”女人骂着上了岸,望了田耀武一眼,说:“这不是田区长吗?”
    田耀武早就听见是俗儿,冷冷说了一句:“我到五龙堂去有点公事。”
    “有什么公事啊?”俗儿笑着,“县长全跑了,你这区长还不交代了吗?”
    田耀武顾不得和她搅缠,就催着老常上船,老常上去说:“今天净是谁们呀,怎么听口音都生呼呼的。”
    小船开动了,船夫们一句话也没说,把舵的人背着身子,眼望着滚滚的河水,留恋着俗儿的模糊的影子。很快到了对岸,田耀武先跳下去,就要掏船钱。这时那个把舵的说了话:“不要船钱了,把你带的枪留下来!”
    “为什么给你们枪?”田耀武吃了一惊。
    “枪是老百姓掏钱买来打日本的,你带着上哪里去?”把舵的跳下来,就拧住了田耀武的胳膀。
    “你们这不是明抢明夺吗?”田耀武挣扎着。
    “眼下很难说清是谁抢谁的了,县政府的八辆大车,全叫我们留下了,你还想怎样?不想走旱道,就到河里去。”说着就把田耀武悬空举起来。
    “我给,我给。”田耀武把枪摘下来。
    “子弹,五十粒。”掌舵的人又说。
    “枪给你们了,我留着子弹干么。”田耀武递过去说。
    “钱。”掌舵的人又说。
    “这是我的路费。”田耀武说,“你们拿了去我怎么走路呀?”
    “你用不了那么多。给你留下点,花到濮阳。”
    过来几个人把他搜了,丢了摆渡走了。掌舵的人在水皮上试着新得来的枪,连发一排子弹。
    “哪来的这么一班强盗?”田耀武哆哆嗦嗦的说。“我听着像和俗儿相好的高疤。我们还走不走?”老常说。“不走怎么办?”田耀武说:“这个地面我更不能呆了,钱也不多了,送我一程,你就回去吧。”
    八
    自从大军南撤,县长逃走,子午镇的老百姓只好听天由命,庄稼烂在地里不愿去收拾,村庄里成立了很多小牌局。从安国长仕庙上来了一个道士,住在老蒋家里,设黑坛,闹神闹鬼,招了一群妇女来整天整夜磕头。
    传说日本已经到了定县。县城里由一个绅士,一个盐店掌柜的,一个药铺先生组成维持会,各村的村长就是分会长,预备八月十五就欢迎日本人进城。田大瞎子领回红布白布,叫老蒋派下去做太阳旗,还要在地亩里派款收回布钱!
    又是从西头派起,老蒋拿着一块白布一块红布告诉春儿:“把红布剪成圆的,贴在白布上,就像摊膏药一样。”“我不做这个,”春儿说,“你愿意欢迎,就叫你们俗儿去做呀!”
    老蒋说:
    “我们自然要做一个,还得做一面漂亮的,挂在大门上。日本人过来了,没有这个旗儿,可要杀个鸡狗不留,你合计合计吧!”
    “不用合计,我不做。”春儿扭头出去了。她拿了一把小锄,又抓了一把油菜子装在口袋里,到她那块地里去。
    前半月,县里曾经派人下来压着,挖了一条长长的战壕,说是军队要在这里和日本打仗。战壕的工事很大,挖下一丈多深的沟,上面棚上树木苇席,盖上几尺厚的土,隔几丈远,还有一个指挥部。
    那些日子正下连阴雨,地里的庄稼也待收拾,农民们心气很高,每天在大雨里淋着,在水里泡着,出差挖沟。战壕是一条直线,遇到谁家的地,就连快熟的庄稼挖去,春儿这一亩半地,种的支谷,身手长的全很好,挖了多一半,地头上一棵修整得很好的小柳树,也刨下来盖了顶棚,别人替她心痛,芒种挖沟回来告诉她,春儿说:“挖就挖了吧,只要打败了日本,叫我拿出什么去也行。”
    现在,战壕顶上铺盖的树枝还发着绿,泥土还发着松,春儿用小锄平了平,在上面撒上了晚熟的菜种。有一只苍鹰在她头顶盘旋着。
    撒完菜种,一个人坐在战壕上想:“假如在这里狠狠打一仗,还用着害怕日本人过来?”
    近处的庄稼,都齐着水皮收割了,矮小的就烂在泥水里。远处有几棵晚熟的高粱,在晚风里摇着艳红的穗子。有一个人,一步一拐的走过来。春儿渐渐看出是一个逃兵,把枪横在脖子上,手里拄了一根棍,春儿赶紧藏在树枝后面,逃兵已经看见她,奔着这里来了,春儿害怕,抓紧手里的小锄。
    等到看清这个逃兵又饥又渴,没有一丝力气,才胆壮起来,直着身子问:“你要干什么?”
    “不用怕,大姑。”逃兵说着,艰难的坐下来,他的脚肿得像吹了起来,“我跟你要些吃喝。”
    “你不会到村里去要?”春儿说。
    “我不敢进村,老百姓恨透了我们,恨我们不打日本,还到处抢夺,像我这样孤身一个,他们会把我活埋了!”逃兵说。
    “为什么你们不打日本呀?”春儿说。
    “大姑,是我们不愿意打?那真冤枉死人。你想想我们这些当兵的都是东省人,家叫日本人占了,还有不想打仗的?我们做不得主,我们正在前线顶着,后边就下命令撤了,也不管我们死活,我们才溃退下来。”
    “说得好听。”春儿撇着嘴,“背着枪不打仗,有吃喝也不给!”
    “你家去给我拿一点。”逃兵把枪摘了下来,“我愿意把这枝枪给你留下,我把它卖掉也能换几十块大洋,这是国家的东西。留给你们打日本吧!”
    “我们一个女孩儿家,怎么打日本?”春儿笑着说。
    “总归是有人要打的,我们那里就有了抗日联军,我也要想法投奔他们去了。”
    春儿看了看他那枝枪,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家去给你拿些吃喝去。”
    逃兵说:
    “咱们都是中国人,你行好就行到底吧,家里有男人穿不着的破衣烂裳,拿给我两件,我好换了走路。”
    春儿点点头,逃兵又说:
    “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呀,你们这一带难缠,叫他们知道,我就别想活了。”
    春儿说:
    “你放心吧!”
    春儿回到家里,找了芒种来,偷偷告诉他有这么件儿事,问问他可行不可行。
    芒种说:
    “行了,这个年头,咱们有枝枪也仗仗胆儿,你拿着东西前边去,我在远处看着,免得他疑心。”
    春儿找出她爹的一身破裤褂,又包上几个饼子和一些咸菜,就去了。
    逃兵把枪枝给了她,换上便衣,就绕着村边走了。等到天黑,春儿才把枪拿回家来。
    芒种说:
    “今年冬天活不多,地面上又乱腾,田大瞎子装蒜装穷,打算不用我了。
    我也不想再当奴才了,咱们有了一枝枪,我背着它参加了高疤的队伍吧!”
    春儿说:
    “先别忙,他的行为不正,你准知道他能成事?要是俺姐夫过来了,不用说,我就叫你背着走。”
    她把枪紧紧藏了。
    九
    高疤以前是这一带有名的大贼,以门窗不动能盗走大骡子出名。自从在城南地面截下了县政府的八辆大车,收了南逃官员们的枪枝,又接连在五龙堂河口卡了几伙逃兵,就自称团长,委了几个连长,到各村镇吊打村长富户,把埋藏了的枪枝起出来,有的主儿舍不得枪枝,叫子弟背着,参加了这个队伍,在冀中说起来,就有了很多“跟着枪出来的”兵士。每天在子午镇大街二丰馆大吃大喝,夜晚就住在俗儿家里,过了些时,人马越多声势更大,就向俗儿提出来:要正式娶她。
    各村送了喜幛来,挂满了老蒋的屋子院子,一直挂到大街上来。八月十五这天过事,定了两抬官轿,两抬花轿,前后几十匹顶马,后面跟随着一个营的步兵。顶新奇的是不放花炮,一路上连放排子枪,闹的这样红火的排场,没人敢看,路过哪村,哪村关门闭户,路上断绝了行人,子弹皮撒了满道满街。
    这一天,老蒋穿戴很体面,走出转进,招呼着各村来送礼的人,饭庄上送来几桌酒席,送礼的站不住脚,放下东西就惊惊慌慌的走了,可就便宜了他,喝了个醉里胡涂。
    只有村里管账的先生陪他,晚上,新女婿睡了觉,两个人又喝了一场,老蒋说:“也不知道是我哪块地里的风水,竟出了个女婿团长。”
    管账先生说:
    “这叫时来运转,这还不算到头哩,团长升旅长,旅长升师长,你这老爷子是当上了。”
    “人家俗儿,”老蒋像是说别人家的孩子,“算是有眼力,你说,从十五六上,说媒的没离过门儿,她就是一个全不如意。到底看上了高团长。你说高团长的福气到底在哪个地方?”
    管账先生说:
    “我看就在那块疤上,不分冬夏阴晴,都在发红发亮,更加上有胆气,有智谋,遇见这个时候,自然就升发起来。”
    两个人正说着,田大瞎子绊绊坷坷走了进来,老蒋赶紧让座说:“来,村长,上坐上坐。从前我净是吃喝你的,今天算我还个席儿。”
    “我不喝酒,”田大瞎子愁眉不展的说,“我是来向你托个人情。你什么时候背私间和高团长讲一声,就说我请他到舍下吃个便饭。”
    “不用了,”老蒋说,“咱们又不系外,你费那个事干什么?”“一定请他去,你们两位陪客。”田大瞎子说,“自从张专员南边去了,咱们就连个依靠也没有了,幸亏和高团长结了亲,这地面儿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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