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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风云初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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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人,负起了一种必要报答的恩情。
    这以后,在战争和革命的锻炼里,这孩子渐渐知道什么是精神的世界。
    尽管他长年只有脚下一双鞋和一身粗布衣裳,一枝短短的铅笔和一个小小的白纸本,他的思想的光辉却越来越丰盛,越来越坚强。他坚持了连续十几年的、不分昼夜的艰苦战斗。在祖国广漠的幅员上,忍受了风霜雨露、饥饿寒冷和疾病的折磨。在历次的站斗受伤、开荒生产、学习文化里,他督促自己,表现了雇农出身、青年共产党员的优秀品质。在他的眼前只有一面旗帜和一个声音,飘展和召唤。祖国的光荣独立,个人的革命功绩,和来自农村的少女的爱情,周转充实着这个青年人的心。
    十四
    实际上,高翔只是挂了个政委的空名,开过大会的第二天,就回高阳去了。把这个新成立的支队的全部工作,留给高庆山,还要他负起整个县的地方责任来,留下李佩钟,做个助手,主要是叫她管动员会的事。
    支队部就设在县城,过去公安局的大院里。从国民党官员警察逃跑了,这个以前十分森严威武的机关,就只剩不了一个大空院。不用说屋子里没有了桌椅陈设,就是墙院门窗也有了不少缺欠;院子里扔着很多烂砖头。头一天,高庆山带着芒种到三个团部巡视了回来,坐没坐处,立没立处,到晚上,动员会的人员才慢腾腾送来两条破被子,把门窗用草堵塞了堵塞。
    高庆山心里事情很多很杂乱,倒没感觉什么,芒种这孩子却有点失望。
    他想,听了春儿的话,不跟高翔坐汽车上高阳,倒跟他来住冷店,真真有点倒霉,夜里睡在这个破炕上,看来并不比他那长工屋里舒服。这哪里叫改善了生活哩?铺上一条棉被,又潮又有气味,半天睡不着。
    这样晚了,高庆山还没有睡觉的意思。他守着小油灯,倒坐在炕沿上,想了一阵,又掏出小本子来记了一阵。看他记完了,芒种探着身子说:“支队长,眼下就立冬了,夜里很冷,这个地方没法祝我们还是回五龙堂家去,大被子热炕睡一宿吧!”
    高庆山望着他笑了笑说:
    “怎么?头一天出来,就想家了?”
    “我不是想家!家里也没什么好想的。”芒种说,“我们为什么受这个罪,今儿个,你横竖都看见了,高疤他们住的什么院子,占的什么屋子?铺的什么,盖的什么?他那里高到天上不过是个团部,难道我们这支队部的铺盖倒不如他!”“不要和他们比。”高庆山说,“革命的头一招儿,就是学习吃苦,眼下还没打仗,像我们长征的时候,哪里去找这么条平整宽敞的大炕哩!”
    芒种听不进去,翻了个身,脸冲里睡去了。高庆山把余下的一条被子给他盖在身上,芒种迷糊着眼说:“你不盖?”
    “我不冷,”高庆山说,“我总有十年不盖被子睡觉了。还有你这枪,不能这么随便乱扔啊,来,抬抬脑袋,枕着它!明天有了工夫,我教你射击瞄准!”
    芒种在睡梦里嘟念:
    “这个硬梆梆的怎么枕呀,指望背上枪来享福,知道一样受苦,还不如在地里拿锄把镰把哩!”
    随后就呼呼的睡着了。高庆山到院里转了一下,搬进两块砖头,放在头起,刚刚要吹灯休息,听见院里有人走到窗台跟前说:“高支队长睡下了吗?”
    是个女人的声音,随着在窗户的破口,露出半边俊俏脸来,高庆山看出是李佩钟,就说:“还没有睡。有事情吗,李同志?”
    “我到你这里看看,”李佩钟笑着走进屋里来,她穿着一身新军装,没戴帽子,黑滑修整的头发齐着肩头,有一枝新皮套的手枪,随随便便挂在左肩上,就像女学生放学回来的书包一样。她四下里一瞅说:“炕上那是谁?”
    “通讯员。”高庆山说,“你看,这里也没个坐的地方!”“你这里和我那里又不一样!”李佩钟笑着说,“你这里像个大破庙,我那个动员会,简直是个戏台下处,出来进去,乱成一团。这里的工作,为什么这样落后呀,比起高阳来,可就差远了!高翔同志撂下就走,也不替我们解决困难。走,我们到电话局去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连个坐立的地方也没有,真真,这怎么叫人开展工作呀!”
    “这样深更半夜,不要去打扰他吧!”高庆山说,“他那里的工作更忙。”
    “你说对了,他真是个忙人!”李佩钟笑着说,“他是我们这里的一个大红人儿!他没来的时候,我们这些土包子们,只知道懵着头动员群众,动员武装,见不到文件也得不到指示,他一来把在延安学习的,耳闻眼见的,特别是毛主席最近的谈话和讲演,抗日战争的方针和目的,战略和战术,给大家讲了几天几夜,我们的心里才亮堂起来,增加了无限的信心和力量。他忙的很,到处请他讲演,到处总有一群人跟在他后边,请他解决问题。高翔同志又有精力,又有口才,资格又老,历史又光荣,又是新从革命的圣地、毛主席的身边来的,我们对他真有说不出的尊敬。他还给我们讲过红军长征的故事,提到了你,高支队长!你的历史更光荣,你给我讲个长征的故事吧,你亲身经历了的,一定更动人!”
    高庆山笑了笑说:
    “十年的工夫,不是行军,就是作战。走的道儿多,经历的困苦艰难也多,可是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讲起。总的说起来,一个革命干部,要能在任何危险困难的关头,不失去对革命的信心,能坚定自己,坚持工作,取得胜利,这种精神是最重要的!”
    “你不对我好性讲,”李佩钟微微突了突嘴唇说,“你具体的讲一段最精彩的!要不,你就教我一个新歌儿!”
    这时睡在炕上的芒种,说起梦话来,叫老温喂牲口,喊老常哥套车。
    李佩钟听了听说:
    “我认识他,这是我们家的小做活的。”
    高庆山说:
    “你给我讲讲你怎样参加的抗日工作吧,子午镇,你们那个家庭??”“那不是我的家。”李佩钟的脸红了一下,“我和田家结婚,是我父亲做的主。”
    “听说你们当家的跑到南边去了,”高庆山说,“你能自己留在敌后,这决心是很好的。”
    “高支队长!”李佩钟说,“不要再提他。你是我的领导人,我愿意和你说说我的出身历史。我娘家是这城里后街李家。”
    “也是咱们县里有名的大户。”高庆山说。
    “我也不是李家的正枝正脉。”李佩钟的脸更红了,“我父亲从前弄着一台戏,我母亲在班里唱青衣,叫他霸占了,生了我。因为和田家是朋友,就给我定了亲。不管怎样吧,我现在总算从这两个家庭里跳出来了。”
    “这是很应该的,”高庆山说,“有很多封建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参加了我们的革命工作。‘七七’以前,你就参加革命活动了吗?”
    “没有。”李佩钟说,“从我考进师范,在课堂上作了一篇文,国文老师给我批了一个好批儿,我就喜爱起文学来,后来看了很多文艺书,对革命有了些认识。可是我胆小,并没敢参加什么革命行动。抗日运动,对我是一个大提示,大帮助,它把像我这样脆弱的人,也卷进来了。我先参加了救国会的工作,后来,又在高阳的政治训练班毕了业。”“抗日运动是一个革命高潮。”高庆山说,“我们要在这次战争里一同经受考验,来证明我们的志向和勇气。”“我想,和高支队长在一块工作,我会学习到好多的东西,主要是你的光荣的革命传统。”李佩钟激动的说,“我希望你像高翔同志那样,热心的教导我吧!”
    “我明天和你去把动员会的工作整顿整顿,不要什么事都去找高翔,”高庆山笑了一下说,“他既然把这里的工作委托给我们,我们就要负起责任来!”
    放在炕角上的小油灯细碎的爆着烛花,屋里的光亮,都是从破纸窗照进来的月色。在城墙根那里,有高亢的雄鸡叫明的声音,李佩钟说:“你睡吧,你没有盖的东西,我到家里给你拿两条被子来吧!”
    “你刚说和家庭脱离,就又去拿他们的被子!”高庆山笑着说。
    “这里是我娘家。”李佩钟也笑了,“根据合理负担的原则,动员他们两床被子,不算什么!”
    高庆山说不用,李佩钟就小声唱着歌儿走了。
    十五
    第二天,高庆山很早起来,到大院里散了一会步,把烂砖头往旁边拾了拾,才在窗口把芒种叫醒。芒种穿好衣服就跑出来,高庆山说:“你那枪哩!”
    “可不是,又忘记它了!”芒种笑着跑到屋里去,把枪背出来说,“背不惯这个玩意儿。要是在家里,早起下地,小镰小锄什么的,再也忘不了,早掖在腰里了。”
    高庆山在烂砖上揭起一块白灰,在对面影壁上画了几个圆圈圈儿,拿过枪来,给芒种做了个姿势,告诉他标尺、准星的作用,上退子弹、射击的动作,说:“每天,早晨起来,就练习瞄准;晚上,学习文化。把心用在这两方面,不要老惦记着喂牲口打水的了!”
    芒种练了一会,说:
    “打水?谁知道这里的井在哪儿,早晨起来连点洗脸水也没有!”
    高庆山说:
    “我们到动员会去吧!”
    高庆山走在前面,芒种背着枪跟在后边。今天是城里大集,街上已经有很多人了。高庆山随随便便的走,在人群里挤挤插插,停停站站,让着道儿。芒种觉得他这个上级,实在不够威风,如果是高疤,前边的人,老远看见,早闪成一条胡同了。他不愿遇见子午镇赶集的乡亲,叫他们看见这有多么不带劲呀?
    动员会在旧教育局。这样早,这里就开饭了。院子里摆满了方桌板凳,桌子上摆满了蓝花粗磁碗和新拆封的红竹木筷。两大柜子菤子放在院当中,腾腾冒着热气,在厨房的门口,挤进挤出的,净是端着饭碗的人。李佩钟也早起来了,梳洗的整整齐齐,站在正厅的高台阶上,紧皱着眉头。看见高庆山来了,就跑过去小声笑着说:“你看这场面,不像是放粥?都是赶来吃动员饭的,谁也认不清净是哪村的。”
    “这就好,”高庆山说,“能跑来吃这碗饭,就是有抗日的心思。现在,主要的是要领导,要分配给他们工作!”“什么工作呀?”李佩钟说,“放下饭碗一擦嘴就走了,你看那个,不是?”
    高庆山看见有几个人吃完饭,把饭碗一推,就拍拍打打,说说笑笑出门赶集去了。他说:“这里因为我们还没有建立起工作制度来。我们到屋里研究一下吧!”
    李佩钟领着高庆山到大厅里去,回头对芒种笑着说:“你也去吃个热馒头吧,家里吃三顿饭惯了,恐怕早就饿了!”
    等他们进屋,芒种就到大柜子那里抓了三个热菤子,在手里托着,蹲在台阶上吃,太阳晒的很暖和。他猛一抬头,看见大门口有个人影儿一闪,很像是春儿。跑到门外一看,春儿提着一个小包袱,躲在石头狮子后面,穿着一身新衣裳,在路上刮了一头发尘土。芒种忙说:“你来赶集了?”
    “我给你送了鞋来!”春儿小声说,“捎着看看城里抗日的热闹!”
    “还没吃早晨饭吧?”芒种把手里的菤子递给她一个说,快到里面吃点去!”
    “俺不去,人家叫吃呀?”春儿笑着说。
    “谁也能吃,这是咱们动员会的饭!”
    芒种把她拉了进来,春儿说:
    “等等,还有一个人哩!来吧,变吉哥!”
    那边站着一个细高个穿长袍的中年人,举止很斯文。春儿对芒种说:“你认识不?他是五龙堂的,又会吹笛儿,又会画画儿,来找俺姐夫谋事儿的!”
    芒种带他们进来,在一张方桌旁边坐了,春儿看着出来进去的人,扭着身子红着脸,局促不安。芒种到厨房里说:“大师傅,再来两碗菜汤,支队长来了两个客人!”
    满头大汗的厨师傅,一看芒种全副武装,就说:“端吧,同志,大锅里有的是!不用提队长不队长,咱们这个地势,不管是谁,进门就有一份口粮!”
    芒种满满的盛了两碗菜,又抓了一堆菤子,叫他们吃着,真像招待客人一样。春儿很高兴,说:“怎么样?还是抗日好吧,要不,你哪里整天吃白菤子去!”
    芒种笑着说:
    “这里饭食儿倒不错,就是晚上睡觉,炕有点凉!”
    春儿说:
    “你务必和俺姐夫说说,也给这个哥找个事儿!”
    “那好办,”芒种满口答应,“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要不然我也不来,”叫变吉的那个人慢慢的说,“我是觉着有些专长,埋没了太可惜,在国家用人的时候,我应该贡献出来!”
    他说着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儿,在方桌上打开。那是四张水墨画儿,他小心的按住四角,给芒种看,请芒种指导。芒种翻着看了一遍,说:“这画儿很好,画的很细致,再有点颜色就更好了。可是,这个玩意也能抗日吗?”
    “怎么不能抗日?”叫变吉的红了脸,“这是宣传工作!”
    芒种赶紧说:
    “我不懂这个,那不是支队长来了,叫他看看!”
    高庆山从大厅里走出来,李佩钟拿着一个红皮纸本子,笑着跟在后面。
    春儿小声问芒种:
    “那不是田大瞎子的儿媳妇吗,她不是跟着高翔?怎么又和我姐夫到了一块儿?”
    芒种还没顾的答话,那个叫变吉的拿起画儿迎上去了,他说:“你还认得我不,庆山?”
    高庆山很快的打量一眼,就笑着说:
    “为什么不认识,你是变吉哥!”
    “我打算你早把我忘记了,”变吉很高兴的说,“你的眼力真好!”
    “是来闲赶集,还是有事?”高庆山拉他坐下。
    “没事谁跑十八里地赶集,我是来找你。”变吉说着又把画儿打开,“我有这么点手艺儿,看你这里用得着不?”
    高庆山仔细的把四幅画儿看过说:
    “你的画比从前更进步了,抗日工作需要美术人材。你以后不要再画这些虫儿鸟儿,要画些抗日的故事。”
    “那是自然。”变吉说,“我是先叫你看看,我能画这个,也就能画别的,比如漫画,我正在研究漫画。”
    他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画卷,上面画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大胖子,撅着屁股,另有一个瘦小的老头儿,仰着脖子,蹲在下面。
    芒种一见就拍着手跳了起来,说:“这张好,这张像,这画的是田大瞎子和老蒋。这不是今年热天子午镇街上的黑贴儿?敢情是你画的!”
    李佩钟看了一眼,就拉着春儿到一边说组织妇女救国会的事儿去了。
    “这几年,你怎样过日子呀?”高庆山仔细的给他卷着画儿问。
    “从你走了,我就又当起画匠来。”变吉说,“这些年修庙的少了,我就给人家画个影壁,画个门窗明星,年节画个灯笼吊挂,整年像个要饭的花子似的。那天听说你回来了,我就到堤上去,谁知你又走了。我想你做了大官儿,早该把我们这些穷棒棒们忘到脖子后头去了哩!”
    “你说的哪里话,”高庆山笑着说,“我怎么能把一块斗争过、一块共过生死患难的同志们忘记了哩?”
    “没忘记呀?”变吉站起来大声说,“你等等,外边还有人!”
    “还有什么人呀?”高庆山问。
    变吉说:
    “咱那一片的,十年前的老人儿们,都来了。叫我打个前探,他们都在西关高家店里等信哩,我去叫他们!”
    高庆山笑着说:
    “他们远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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