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手(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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嫚屏卟哧一声乐了:“回去把云儿叫上一块说这事!饶不了你这老东西!”
吴令桥陪笑道:“就别搅和啦。你说她怎么会突然发了财,能开得起绣坊了呢?”
嫚屏道:“准是嫁了有钱人呗。”
吴令桥就这一点看得仔细:“她还没嫁人呢,从衣着打扮上能看得出来。”
嫚屏凭女人的直觉道:“不管怎么样,她在这开绣坊,没准就是冲着你来的!”
吴令桥惊道:“不会吧,她报恩还报不过来呢!”
当他从情种的角色逐渐还原为商人的本性后,马上意识到危机真的就在眼前,一场前景难以预料的商战已然拉开了序幕!
七十五
范西屏执白对程兰如的首局虽经一波三折终于爆冷侥幸胜出。局后复盘时论及那一手错过的打入,无论别人说些什么,程兰如只是微笑不语,因为他看到范西屏在他走出大官子时不假思索跳补了一手棋,便知道自己先前的多虑原是大可不必的。
西屏哪里知道此局胜负的关窍却是在对手的一念之间,在一片声的赞叹中,他不免有些飘飘然。就在此时,那位跟他下过棋且输了烧饼的开当铺的王老爷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范先生,当年我就看出来阁下不是凡人哪!人家说的弈仙原来就是你呀!难怪我输了烧饼又输银子!”
王老爷容光焕发,似乎有机会下棋输给范西屏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他这么高声大嗓一嚷嚷,周围的棋友们的注意力果然全都给吸引过来了。
西屏也认出了他,但这时候他还没心情和这位王老爷叙旧,只想找个清静的所在休息一下。但王老爷哪里能放过这么个好机会,只管顾自说道:“自从那次和你下了棋后,你不知道我成了小孩们的笑料,在镇上那日子简直没法混啦。好在我是痛定思痛,立马就把当铺给卖了,改做茶楼生意,为的就是有机会能和别人下围棋。这几年卧薪尝胆孜孜以求总算大有长进,不过和范先生一比就自愧弗如啦!唉,围棋若能下到范先生这个份上,人生复夫何求?!可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之说何其……”
西屏见汪文箫混在人群里,总算找到托辞,摆脱了热情四溢口若悬河的王老爷。
汪文箫看到范西屏向他走来,规规矩矩和他见了礼。
西屏随口问道:“你父亲和莺姐没和你一起来吧?”
汪文箫道:“他们前些天到杭州去了,还没回来呢。莺姐说怕打扰你比赛,临走时特意让不要告诉你的。”
西屏一怔:“到杭州?没说去做什么?”
“听说是去那儿办一家绣坊。莺姐好像不太喜欢住在这里,她老说整天闲着没事做受不了。”
西屏早就知道柳莺有这个想法,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已付诸实施。于是不再细问,便嘱汪文箫早些回家。
直到和汪文箫说完话,西屏还能听到王老爷在人群里给大家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一段输了烧饼的光辉历史。
次日再战,轮到范西屏执黑。
程兰如多年来和人对弈已很少执白先行,但鉴于输了前面这盘棋,不免格外郑重其事,几乎每一手棋都详加斟酌,不算清变化决不轻易落子。
范西屏则因胜了一局,自然而然存了一鼓作气拿下第二局的念头,虽然他行为举止上未见异常,但那种冲劲十足跃跃欲试的样子,程兰如作为过来人却是十分清楚:这盘棋自己和他比的不是技艺,而是耐心!
果然,棋至中局依然是个两分局面。西屏试图拉开差距,不断琢磨有无一举定胜负之着手,而白棋的应对竟是滴水不漏,使他逐渐心气浮燥。
他很清楚,这盘如若胜了,他将成当今事实上的纹枰第一人!这巨大的荣耀虽然出自民间,也必然使他声名远播,而他的年轻则足以保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失此顶桂冠。
这盘棋如若负了,他将不得不面对着最后一盘决战。作为三番棋中先胜一局的一方,这是他非常不情愿看到的局面。
他知道,对手面临最大压力的正是这第二盘。因为对于程先生来说,这已是背水一战!如若能胜出,两人就将再度处于同一起跑线。凭程先生的丰富临场比赛的经验,一旦没有超强的压力,最终鹿死谁手,西屏则完全没有把握。
如若这次三番棋西屏不能战胜程先生,那么他再想找这样公开场合的挑战机会可就太难了。毕竟喜好围棋且财力雄厚的胡铁头只有这么一个。
越是清楚这结果,西屏拿下本局的欲望就越是强烈。既然四平八稳的走法他难操胜算,他经过反复权衡,终于决定铤而走险!
七十六
程兰如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尽管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他对一盘细棋在官子阶段能否不出意外也无绝对把握。以他的经验,范西屏若稳扎稳打,不自乱阵脚,就说明他思路清晰且底气十足,结局肯定是凶多吉少;他若一旦贪功冒进棋着有无理之嫌,则说明他心气已虚,自己就胜券在握了。
西屏在中腹走出了一个大跳的疑问手!
高手过招,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而能否发现并抓住对手的毫厘之差不放,恰是判别高手和庸手的试金之石。
本来这手棋走单关跳是稳妥之着,兼有逼使白棋不得不厚势围空的妙用。但西屏担心的是白若容忍且真的围起空来,依然是个两分细棋局面;又或者对方无意于厚势围空,竟自脱先他投,将自己的这手棋变为无趣之着,下一手棋甚至便很难找到合适的攻击点。多跳一路显然意在诱使对方冲断战斗,以打破胶着状态,把局面引向复杂。这样做的风险是与白以厚势为背景发生激战,虽然也是犯忌,但作为权变之着,若算定有五成把握也应是值得一试的。
这手棋传到众棋迷那里,引起了各种不同观点的激烈交锋。
以胡铁头为首,一部分人强烈支持西屏的这一手棋,认为不拚一拚收官阶段会陷入被动;以徐星友为首,一部分人指责此着为败着,分析盘面,单跳也是堂堂正正的下法,如此下去还可以斗一斗官子。而大跳过分,一旦程兰如脱先在周边稍作几步准备,冲断大跳一子的价值就将成倍增加,这样,棋局胜负的天平倾向哪一方将即刻明朗。
还有许多人主张既不走跳也不走大跳,而应直接去抢先手官子,众说纷纭,各执一辞,互不相让。黄老怪和仲屏在棋迷中水平较低,故只能一直闷声不响立在旁边看众高手摆棋的各种变化,这时却也因应对的手法取向不同而由小声争辩渐成急赤白脸之势,两人都激动得指手划脚口沫四溅,险些动了拳头!
好在不到半个时辰,程兰如应着已出,果然是放弃了预留的种种借用手段而在周边连压黑棋,黑无法脱先,眼睁睁看着那大跳一子在棋盘上虽无半步移动,却似乎在向着悬崖渐渐逼近。此时,连胡铁头也无法再坚持原先的观点,他赶紧找个由头出去转一转透口气。
在这种时候,往往看棋的比下棋的还要紧张还要累。
现在只有徐星友最有资格对后面的棋加以分析,但众人眼巴巴等了半天只听他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仿佛自言自语道:“这盘棋结束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径自离开了亭子。
大部分棋迷见棋尚在中局哪里就会结束,还在等范西屏妙手回春。谁知时间不久果然就传来了消息:黑棋已中盘投子认输!
性急的人便马上赶去中间的亭子准备去看两位对阵者复盘分析。
但范西屏并未像往常那样和程兰如复盘讨教,只是默不作声离开麟园,向湖边走去。
程兰如见状向大家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打扰他,自己却远远跟在他后面。
湖面上有轻舟荡过,那舟子口中咿咿呀呀唱着小调,一副十分轻松惬意的样子。水面上略犂出一道浅浅的水痕,倏忽间便即平复如初。
对着湖面观察良久,西屏以手抚膺叹道:“虽有心潮漫卷,当如水波不兴!”
程兰如略一品味接上一句:“岂用复盘问计,看来得失自知。”
西屏转过身来道:“若是单跳,先生胜算几何?”
程兰如道:“不过半子胜负,要看劫材多少了。”
西屏默想了一会,哈哈大笑道:“这盘棋竟是输给了自己!”
程兰如点头默认。
西屏道:“先生曾说过棋的境界是随着棋力的高低而渐生变化,今日总算真正体会到了。”
程兰如随口而答:“所以宋代张拟的棋经说围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也是只说境界,不说棋力。”
西屏突然双目炯炯有神,对程兰如道:“决胜局,西屏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程兰如含笑不语,他的须髯随着秋风微微飘动,一派仙风道骨让人顿生景仰之意!
七十七
袁苾这天见到施襄夏,走到近前附耳道:“等着吧,今儿准有好事。”
施襄夏没精打采道:“会有什么好事轮到我?”
袁苾通过宫中相熟的人得知理亲王弘皙适才在雍正面前下棋赢了弘历。雍正当亲王时就以冷面王著称,当了皇上更是变本加厉。这次却难得地表现出一团高兴的样子,打趣了弘历几句。弘皙虽然恭谦如初,但内心的得意明眼人自然一望而知。按理若要论功,第一个当然就是施襄夏。
果然,到了下半晌,理亲王府着人来请施襄夏这就去。
施襄夏心里没谱,走进亲王府时和平日一样满怀心事忐忑不安。
亲王府管事的见施襄夏到了,只让他在偏厅里等着,说理亲王一会儿就来。
这一等竟等了一个多时辰!
天擦黑时管事的黑着脸走进来通知道:“王爷有公务出门去了,交待下来要赏酒。跟我来吧!”
施襄夏这才松了口气道:“谢王爷的赏,酒就免了吧?”
管事的不耐烦道:“王爷赏的酒,你有几个胆子不领赏!”
施襄夏这才知道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赏是非领不可的,只得跟着管事的到了厨下,在旁边平时一班杂役们用餐的屋里独自一人享用四色小菜和一瓶酒。
这几个小菜当然不是专为他而做的,可这瓶酒却是地地道道的地方送京的贡品,出自亳州的减酒。施襄夏平素不饮酒,此时也闹不清这赏来的酒是否必须得喝它一个瓶见底方显恭敬,一杯复一杯,只管往口中灌。谁知这减酒入口虽感绵软醇和,其实酒性甚烈,几杯下去,他已是醉眼迷蒙。
正在不知如何收场之际,管事的哈着腰就进来了,这回态度转变得像换了个人:“施先生,多有得罪!多有得罪!王爷刚回来,叫过去呢!”
施襄夏话也说不得了,晕头晕脑跟着管事的又走到偏厅。
弘皙果然已在那里,看上去已是有了酒,面颊喷红,口中犹自喃喃有声。听见管事的通报,站起来执着施襄夏的手送到桌边就座。施襄夏几曾受过这般规格的待遇,吓得酒也醒了一半,百忙中还记起要行跪拜之礼。
弘皙拉住施襄夏的手臂不让他行礼,却转身命管事的去取棋具和酒菜。无移时棋具备得,酒是新启了一瓶,盛酒的不是寻常的酒杯,却是一对古色古香造型美观的彩陶杯。
这彩陶杯口小底大腹深,胎质细腻,外表呈橙黄色,并经过精细磨光;杯口的内沿用黑彩绘出水波状的纹样;颈部绘三周条带纹;颈部与唇沿之间有一把手,顶端有一微上翘的突纽,便于扣握提拿。
见施襄夏对酒具感兴趣,弘皙笑道:“前些日子普鲁士皇帝选后,以六百名撒克逊龙骑兵换取一批中国的精美瓷器,这种彩陶杯就在其中,也算是个稀罕物了。不过再稀罕,终究也还是个喝酒的杯子,不管它,来,喝酒!”
施襄夏小心翼翼捧起了彩陶杯,凑在嘴里,渐渐仰起来,不留神却喝了一大口,呛得他直咳嗽。弘皙见状大乐,便取出棋子,和施襄夏且下棋且饮酒。
施襄夏平时和弘皙下棋总是要察颜观色瞻前顾后,此时酒已上头,完全忘了是在跟谁下棋,兴头头只管放胆痛下杀手,把弘皙所执的黑棋杀得全无章法,一败涂地。
弘皙也不着恼,推了棋子重开一局,施襄夏醉意更浓了,口中竟是“臭棋呀!”“谁教你这样下的?”说个不停。
管事的在旁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喝止他,施襄夏却恍若未闻,话却益发稠密了。管事的忍无可忍,凑过去扯住施襄夏的衣袖示意他不得无礼。施襄夏伸手取棋却伸不出去,手臂一摆,那两只彩陶杯应声而落地,碎成一地瓷片!
施襄夏这才惊觉他无意间已闯下了大祸!
七十八
施襄夏这一觉睡得真是从未有过的那么香甜。
阿福把他叫醒时已是日上三竿。施襄夏记不起来是如何从亲王府回来的了,隐隐约约记得似乎是什么地方有些失仪,细节却也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阿福告诉他,昨晚他是由理亲王府的人给送回家来的,他回家后吐得一塌糊涂,光收拾这一摊子阿福就忙到半夜。施襄夏经他这一说,方觉得口中仍有异味,忙去洗漱了,喝了一通茶水才觉舒服些。
袁苾见施襄夏迟迟才来,早误了点卯,不由笑道:“老弟做的好清秋大梦!”
施襄夏说不得,惟有苦笑而已。
袁苾转移话题道:“有人从扬州回来说到胡铁头张罗的擂台大战的事,要不要听?”
众人一片声地说要听,施襄夏更是目不转睛盯着袁苾。
“先说这场棋赛的场面吧。”
袁苾有如亲眼所见般地把麟园那里的热闹气氛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通,渐次说到各路英豪轮番上阵,守擂五人中程兰如炉火纯青,范西屏挥洒自如,徐星友宝刀未老,胡铁头败走麦城,梁魏今称疾下擂。再说到释文石定力超凡,过习丰气势逼人,像说大鼓书一般有张有弛,声情并茂,大家听得羡慕不已。
施襄夏急切问道:“这五人分出高下来没有?”
袁苾双手一摊:“人家提前回来的,分没分出高低就不知道啦!”
施襄夏心中一阵失落。想那范西屏与他同门学艺,现在已堂而皇之侪身于一流棋手中,而自己竟连看热闹的机会也没有!要是给小妹施颜知道这些,还不给她嘲笑死了?
若从提高棋艺来看,自己在这里难得碰上一个真正的对手,凭着读谱了悟到底进境难拓;若是从做官来看,自己在这里上不能为国分忧,下不能为百姓建功,这微末小官在皇城之中又算得了什么!像西屏那样至少还能自由自在做想做的事,自己连这一点也难以做到,还在这里不明不白虚耗光阴,真不知道所为何来!
这一番内心的独白思来想去也无人可以倾诉,不由的想到船上那个女孩当时的神情,揣度她莫不也是一腔心事,无人诉说,不知不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袁苾见施襄夏心事重重,遂把他拉到一边问起昨天到理亲王府可有什么犒赏。
施襄夏这当儿鬼使神差想起那对彩陶杯的下场,跌足道:“别提了,赏的酒那叫一个厉害!只几小杯就醉得东倒西歪,还失手把一对上好的酒杯给打碎了。王爷不知道为什么也没发脾气,还派人好生把我送回家。”
袁苾道:“对王爷来说,就算是再好的酒杯那又值个什么!你有所不知了吧,他昨天在皇上面前下棋赢了弘历,要不他会这么好好的赏你酒喝?”
施襄夏这才恍然大悟,便随口埋怨袁先生不早些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他。
袁苾沉下脸道:“在这个是非之地,很多事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