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手(下)-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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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多远,迎面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僧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后,径至榕树下,盯着棋局沉吟片刻便应了一手白棋,反过身又朝山上走去。他的脚步很轻,但速度很快,一会儿就超过了他们。
施襄夏略一迟疑,让阿福停下,自己回去看了看棋局,复又回来,俩人坐在一旁休息。施襄夏心道:可能还有一个对手没有出现吧。
不到半个时辰,那白须僧人再次出现,下了一手棋后,马上离开。施襄夏过去一瞧竟是一颗黑棋!这么说,这局棋是那僧人自己和自己下出来的?
旁边行过一位僧人,见施襄夏盯着棋局,笑道:“这位客官怕是远道而来的吧,你若想和那老僧下棋,就只管下,他是不知道的。只是不要让他见到你在下棋就行。”
施襄夏惊道:“若要看到呢?”
僧人道:“他会掀了这石桌,扔了这些棋子。多少年来他都是这样,好多喜欢下棋的人想找他下棋都是和他不照面下的,但都下不过他。只是他每下一手棋都要回寺庙一趟,一盘棋没有两三天是下不完的,和他下棋要有耐心才行。”
施襄夏好奇道:“那他是从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号?”
僧人摇头道:“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似乎是那寺庙前任方丈出外云游时撞上他把他带回来的,也没名号,大家都叫他做白头翁。他从不唸经,每天只是来这里下棋。”
施襄夏听罢兴趣盎然,决定在附近住下来,好好和那白头翁下几盘棋。便唤阿福来嘱道:“到周围转转看此地能不能找到人家?”
阿福四处张了张,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哪里有安身之处呢?此时已是深秋季节,以少爷这样的随心所欲走到哪算哪,怕是过年也到不了家啦!想到此阿福浑身瘫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九十
看着女儿和西屏情浓意密的样子,朱氏一边高兴一边犯愁。高兴的是再也不见女儿身着男装,动辄使性子的孤寂模样;愁的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如何操办,因为这会儿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那西屏年轻不懂事,光顾着和颜儿说话,根本不会想到要办婚事该怎么准备。
朱氏觑个空把颜儿叫到一边嗔道:“俩傻孩子光顾着说话,你们到底准备怎么办哪?”
施颜笑靥如花,撒娇撒痴道:“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哪?”
朱氏道点着女儿的脑门轻声道:“没过门就住到人家家里来了,叫外人知道可怎么好?!”
施颜吐了吐舌头道:“这是天意么,又不是故意要这样的。怕什么?”
朱氏道:“不跟你闲磕牙了,我看我们明天就回硖石镇,把这件事跟老爷和夫人说明,然后堂堂正正地办喜事。夫人要拦着,我就明着和她翻脸,反正我不想呆在那里了。”
施颜虽舍不得离开,也知这是正事,次日便和母亲回硖石镇去了。西屏随轿子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施颜强令他不准再送了为止。
这次离家前后不过十数日,但没想到家中变故已生。
原来施闻道听到消息说她们母女没有回娘家,竟不知去向,本来就是风烛残喘之身,一口气上不来,便故去了。大丧甫毕,她们母女却又出现,大夫人许氏和儿子施襄元、儿媳郑氏对她们当然均是怒目相向。朱氏和颜儿闻讯不免大放悲声,去坟园祭扫后无由说起施颜的婚事,便在众人充满敌意的目光中再度离开了硖石镇。
范西屏见她们母女这么快就返回,本是一团高兴,谁知她们带回来这么个意外消息,顿时冷静了下来。左右现下无法成亲,商量的结果是让她们母女先去杭州,因柳莺说过缺少绘画功底,故让施颜去柳莺那里帮忙,朱氏到亲威家暫住一时;西屏把她们送到杭州后再去平湖张永年宅中教馆。
柳莺没想到西屏会把施颜带到她的绣坊来,心里直怨西屏不晓事。可等到看了施颜的相貌谈吐,却完全丢去了妒嫉心,大大方方地招待起来。心道难怪西屏会如此迷恋她,她的一颦一笑确实非常可爱。柳莺和她越说越是投缘,叽叽喳喳竟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把西屏都给晾在一边了。
但她们说话的主题却还是一个范西屏。柳莺最感兴趣的是施颜在茶楼让西屏九子下的那盘棋,施颜虽隔了这么久说起这段故事还是撅着嘴做生气状;施颜关心的则是西屏在扬州的那段生活,柳莺说起麟园大战的故事自然也是绘声绘色。
柳莺安顿好施颜后,见西屏磨磨蹭蹭舍不得就走,便当着施颜的面笑道:“西屏,你把颜儿放在这里只管放心好了,到时候来要少了她一根头发,莺姐负责!”
施颜浅浅一笑。要不是热孝在身,她肯定要朝西屏做鬼脸的。
西屏离开后,施颜跟在柳莺后面看了几天绣坊的工艺流程,不久就发挥她绘画的特长,帮助柳莺设计出一种别致的圆底可收口的变形荷包。这个创意源出于柳莺送给西屏的围棋盒套,不过施颜加之以生发变化,使其造型更加古朴典雅。
荷包本是一种富有浓厚民族特色的工艺品,其图案多是神话传说或戏剧故事等,其内容丰富多采,除动植物外还有“八仙”、“八宝”、“八吉祥”等主题。八仙分为“明八仙”和“暗八仙”两类。明八仙是指传说中的八位仙人,暗八仙是指八仙每人手中的法器,即汉钟离的扇、吕洞宾的剑、铁拐李的葫芦、曹国舅的玉板、蓝采和的花篮、张果老的鱼鼓、韩湘子的笛子、何仙姑的荷花。“八宝”是指八种宝物,即宝珠、方胜、玉蘑、犀角、古钱、珊瑚、银锭、如意。“八吉祥”是轮、螺、伞、盖、花、罐、鱼、盘。但因大家长期以来都采用这些一成不变的图案,故传统的荷包就显得了无新意。
施颜的国画功底马上就显出了她对色彩和构图理解上的非同一般。除了外形的变化,施颜还对它的图案过于表现民俗的内容加以改变,将传统国画中的构图手法融入其中,使之化腐朽为神奇,画面顿时变得焕然一新。
这种绣品出口朝鲜后,观赏价值大于实用价值,居然成了朝鲜宫廷和民间普遍接受的手工艺品。 通过这件事,柳莺对施颜的好感更进了一步,像对自己的亲妹妹一样,连她的饮食起居也悉心照顾。
施颜有一天突发奇想道:“莺姐,你对我这么好,干脆你给我当嫂子吧!”
九十一
施襄夏与白头翁的一局棋直下了整三天,才接近终局。
因棋力相近,局面差距细微,白头翁为一手官子前思后虑了近两个时辰,等到伸手取棋子时,忽然站立起来,身体板直地往后便倒。躲在不远处的施襄夏大吃一惊,忙摇醒正在打磕睡的阿福,两人一起跑了过来。到近前一瞧,那白头翁虽有呼吸,却已昏迷不醒。阿福跑到寺庙里唤了人来,有懂医道的僧人以针药施救,料无大碍了才将他抬回寺庙。
主仆俩在群山间游走数月,次年初春过锡山,施襄夏和过习丰大战了数局。过氏是个鼎盛的家族,族中善棋者甚众,过习丰是其中的佼佼者。施襄夏的脸上因山风久吹变得黧黑瘦硬而略无表情,但逢对局则安坐如山,一切喧闹人声对他毫无影响,最后竟以全胜战绩令过习丰拱手拜服。
施襄夏谢绝了过习丰的热情挽留,径往湖州欲寻梁魏今纹枰一会,可惜得知梁魏今从扬州回来不久就已作古。遂转向杭州,当然是来向徐星友索战。
此时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乍回到杭州,一派江南柔媚的景致令施襄夏浑身不自在。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如入梦境。不经意间,远处大大的“天元”二字招牌映入眼帘,吸引了他的视线,他心中存疑,步幅却明显加快,阿福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了。
可走到跟前,“天元”二字的旁边还有两个小些的字:“绣品”。
施襄夏气冲冲地走进店堂去,也不理别人的招呼,只一个劲地问:“你们这儿的老板是谁?他怎么能这么胡乱起名呢!”
阿福见少爷这脾气发得不着调,死拉活劝,施襄夏就是不肯走。几个店伙计以为他是个来耍横的,过来没好声气地问:“这位爷是来买东西的么?”
施襄夏反问道:“谁来买东西?是你们这招牌把我给诓进来的!”
几个店伙计一对眼,拉着施襄夏的胳膊就往外架。
施襄夏这么一闹早惊动了柳莺,她来到前店一掀帘子,不慌不忙道:“这位客官有何见教?”
众人闻声放了手,施襄夏见是一位俏丽的姑娘,不觉把声音放低了下来:“这是绣坊怎么能起个天元的名字呢!”
柳莺见他不像来耍无赖,倒像个书呆子,便叫大家散了去,吩咐上了茶水。见施襄夏仍是忿忿不平,不免好奇,便道:“敢问客官为何如此讨厌天元这个招牌?”
施襄夏摇头道:“在下不是讨厌这个招牌,而是觉得这招牌放在这里不合适。”
柳莺道:“那阁下认为它放在哪里才合适?”
“当然是棋社啦!这两个字一亮,谁不知道是下围棋的所在?”
“看来客官是会下围棋的了。”
“不敢说会,略知皮毛而已。”
柳莺见他倔得出奇,暗自好笑,便逗他道:“客官又安知我们这里不是下棋的所在呢?你且随我到后堂来,我随便就能找个人和你下棋。”
阿福在一旁插了句嘴:“只怕不容易找得到啦。”
柳莺随口道:“除非你一定要找范西屏、程兰如、徐星友下棋,否则还怕不容易?”
施襄夏眼睛一亮:“在下正是要寻他们下棋呢!”
柳莺道:“刚才你说略知皮毛,现在又要和他们这些人来下棋。你知不知道这几个人是做什么的?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棋有多厉害吗?”
“这几个人在下倒是都熟悉,只是这一程子没照过面。”
柳莺见他一脸坦诚,不像是打诳语,不由疑道:“阁下尊姓大名可否见告?”
“在下海宁施襄夏。”
柳莺呀了一声,闹了个手忙脚乱,叫伙计速去寻施小姐来。不一会施颜匆匆而至,见了哥哥不免大惊小怪起来,兴奋得又蹦又跳。闹了一阵清醒过来,施颜忙向柳莺介绍自己的哥哥,边说话,边向柳莺使了个眼色。柳莺因施颜曾屡屡开玩笑说要让她做嫂子,这时候又见施颜冲她挤眉弄眼的,在一旁向施颜悄悄挥了挥拳头,意思是不准她再大胆胡闹。
转过脸却见施襄夏也露出柔和的笑容,心中一动,感觉倒似在那里见过面的。
九十二
平湖别称当湖。
在镇上的大户人家中,张永年好围棋是出了名的。不光他自己,他的两个儿子张世仁、张世昌,甚至一些亲戚和下人也都酷爱黑白之道。这次能延请到范西屏来宅中教馆,张家竟如过节般大宴宾朋,热闹了几天。
如屏看到三哥开心极了,因为她从小就和三哥玩得到一块儿,这次又是她向张永年荐的西屏,西屏受到张家的礼遇,如屏算是挣了个大大的彩头。
西屏见世仁和世昌因足不出户外,身体都细弱无力,课业和学棋都是勉强支应,灵机一动向张永年申要了一块西郊外的水田。张家田地本不少,西屏又说只是稍加改造供二子游戏之用,也没在意。
这块地离张宅亦不远,过了迎恩桥往西便远远可以瞧见。那迎恩桥为三孔石拱桥,桥顶东西两侧各有两具石雕的螭首探出,气势不凡。螭形似龙,是性好文采的。这座桥的桥联也不凡,东侧为“影接梯云万里程开腾骥足,潮来柘水一声胪唱冠鳌峰”;西侧为“雄踞西关一水潆洄钟淑美,恩迎北阕群英次第践清华”。从桥联可见此地文风颇盛。
西屏着人将那水田按围棋棋盘上规格做成纵横各十八排方格,共是三百二十四个方块,方块田中仍可储水种植,周围是细而直的田埂,田埂虽窄但也足够一人行走。在棋田的星位和天元位各堆了一个土包,这样不会因棋盘过大而辨不清位置。棋子是江南人常用的斗笠,以深浅二色区别。
世仁和世昌第一次在这个大棋盘上用斗笠下棋,感觉既新鲜又有趣。刚开始他们俩不惯在田埂上行走,加上遇到放置了斗笠的交叉点还得纵跳而过,就更需小心翼翼。但毕竟是少年心性,虽有秋风轻抚,不一会也就玩得满头大汗。因为在这个棋盘上下棋,下一手棋要走很多的路,有时候为了看清对方的棋,还要转好几个圈子才行。
在这种别致的棋盘上奔走对弈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西屏在人众中为自己的发明也洋洋得意。本来仅仅是让这哥俩多在阳光下晒晒,活动活动筋骨,没想到在一边看着,倒悟出点道理来。
纹枰对弈,全局观至为重要。在这棋田之中,眼中已无法统揽全盘,若要少走冤枉路,必得心中有棋。如此再回到桌面的棋盘上,将会对局部和全局的关联体会更加深刻。为了验证他的推论,他在棋田上和他们兄弟俩分别下了一盘让子棋。虽然累得筋疲力尽,但也证实了在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视野范围内,他更多地是凭对棋形的记忆,跳出视线的局限,来判断全局着眼点。
自范西屏来平湖后,当地和外来的围棋高手慕名前来请教的拜师的挑战的络绎不绝。西屏因教馆不可能再行收徒,但挡不住有些人自说自话认他为师,并自行按棋力排成师兄弟序号,主动承当棋田的管理之责,倒让西屏省了不少心力。
西屏索性定下规矩:但有外来棋手索战,必在棋田依序和那批编外弟子试过棋力才决定要不要亲自与之过招。当然,年老体弱者除外。
一来二去,棋田竟成了当地一大盛景,也成了左近乡绅文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西屏在张宅的生活比在扬州汪宅教馆时要松弛了许多,原因是身边没有强大的对手。西屏担心在这种状态下一久,棋力定然下降,便十分盼着有真正够份量的对手出现。
西屏还没有意识到,他现在要找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有多么困难。
下棋之余,他脑子里反复出现的总是施颜的面容。中秋月下,两人虽然一吐心曲,但仍有无数的别后相思情状来不及描述。现在她在杭州不知道每天过得怎样?丧父的哀痛不知是否已经淡去?她这一阵子又作了些什么画?
现在,观赏她送的两幅画“极目纵横意”“可知深浅无”已成了西屏每日必做的功课。每次读画他都要感叹一番颜儿心思的灵动,由此再想到她的顽皮,她的痴情,她的小心眼儿,她的聪慧,她的蛮不讲理,她的笑靥,她婀娜的身形……
想到她真的有一天要成为他的新娘,西屏幸福得就要融化了。
九十三
施襄夏意外在天元绣坊见到小妹,心情变得大好,却把眼前这位曾有过一段同船经历的女孩给认了出来。而柳莺当初和施襄夏在船上见面时,正在了无生趣的状态,故虽然别人对她细心关照,她也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施襄夏见她似乎没认出他,从阿福身边的行李中拿出一只手镯道:“你还认识这件东西吗?”
柳莺啊了一声,福了一福道:“原来是你!多谢了施公子。呀,那我还欠着你的银两呢!”
施襄夏欣慰道:“那点银两又算得什么,这么说你投亲还算顺利了?”
柳莺一言难尽,只点了点头。
施颜大为惊讶:“什么?你们早就认识?”
施襄夏正色道:“那么,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吧。”说罢递过手镯来。
施颜毛手毛脚拦住道:“话还没说清,就想消灭证物,不行不行。”便把柳莺拉到一边细审。
施襄夏给小妹搅得无奈,只得又把手镯收了起来。
阿福这会儿也忆起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