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济里奥表兄 [葡]埃萨.德.克罗兹-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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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一年。有一套原属于法尔穆斯勋爵的房子,在圣。弗洛伦亭大街,漂亮极了。有三匹马……”
他斜靠在沙发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
“总之,生活再舒适不过了!……告诉我,这个饰坠上有相片吗?”
“我丈夫的相片。”
“啊!让我看看!”
露依莎打开了饰坠。他伏下身子,脸几乎碰到她的胸脯上。露依莎闻到他头发上有一股高雅的香味。
“很好,很好!”巴济里奥说。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天气太热了!”露依莎说,“闷得很,嗯?”
她站起身,把玻璃窗打开一条缝。太阳已经照不到阳台,一阵轻风,厚窗帘的褶皱鼓胀起来。
“巴西就这样热。”他说,“你知道你又长大了吗?”
露依莎还没有坐下。巴济里奥的目光扫过她全身的线条;他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抬着头,以非常亲昵的口气说:
“你坦率地告诉我,想到过我会来看你吗?”
“说哪里话!要是你不来,我要生气的。你是我唯一的亲戚……
可惜我丈夫不在……”
“我,”巴济里奥插嘴说:“正因为他不在……”
露依莎满脸通红。巴济里奥的脸也有点儿红,赶紧改口说:
“我是说……也许他知道我们之间从前有……”
她打断了他的话:
“瞎说!”当时我们俩还是孩子。那是什么时候?”
“当时我27岁。”他低下头。
两个人都没有吱声,两个人都有点尴尬。巴济里奥捋着唇髭,茫然地望着四周。
“你这个家很好嘛。”他说。
“还不错……虽然小了点儿,但还算舒适。是他们自己的房子。”
“啊!说得对!那个戴夹鼻眼镜的太太是谁呀?”
他指着沙发上面的相片问道。
“我丈夫的母亲。”
“啊,还活着?”
“已经去世了。”
“一个婆母能做的最大善事莫过于此……”
他轻轻打个哈欠,朝脚上的尖头皮鞋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拿起帽子。
“你现在就走?住在哪里?”
“中央酒店。什么时候再见?”
“你什么时候来都行。你不是说明天带念珠来吗?”
他拉住露依莎的手,俯下身子:
“已经不可以吻吻表妹的手了吗?”
“怎么会不可以呢?”
他吻着她的手,长时间不肯离开,而且吻得那么甜蜜。
“再见!”他说。
走到门口,门帘已经撩开了一半,他又转过身来,“你知道吗?上楼梯的时候我还问自己:事情会怎么样?”
“什么事情?指的我们这次重逢?当然可以。你想什么啦?”
他犹豫了一下,笑着说:
“我已经想象到你还是这么好的姑娘。再见,明天见,嗯?”
走下台阶,慢慢点上一支雪茄,心里想:
“她长得太美了!”
他用力把火柴扔掉:
“我是个傻瓜!当初险些决定不来看她!比原来美多了!并且孤零零一个人在家,也许烦闷得很呢!……”
在门口叫住了一辆空着的四轮马车;两匹疲惫不堪的马吃力地走着,他朝后一仰,把帽子放在膝盖上:
“看样子还挺文雅,难得!两只手保养得非常好,脚也非常漂亮。”
他又看到了那双娇小的脚,心里开始勾画她的其他漂亮的部位,想象着她脱个精光该是个什么样子……丢在巴黎的情妇个子太高,有着痨病患者的高雅;一穿上袒胸的衣服,就露出头几根肋骨。露依莎圆圆的线条让他下定了决心:
“要抓住她!”他几乎贪婪地喊出声,“抓住她,就像圣地亚哥抓摩尔人一样!”
感到下边街上的门关了,露依莎走进屋里,把帽子扔到双人沙发上,立刻又来到镜子前头。太巧了,她当时已经打扮停当!要是让他看见穿着便袍,或者披头散发!……她觉得脸上发烧,赶紧涂了点扑粉。随后,来到窗前,望望街上。太阳还照着附近的房舍。她觉得累了。莱奥波尔迪娜大概已经在吃晚饭,肯定……想给若热写封信,以“消磨时间”,可又感到一阵庸懒,并且天气这样热!再者,也没有什么话对他说!于是开始对着镜子慢慢脱衣服,满怀得意地望着白皙的身子,抚摸着娇嫩的皮肤,懒洋洋地打了个疲倦而又幸福的哈欠──整整7年没有见巴济里奥表兄了!他的脸晒黑了,但显得更英俊!
晚饭之后,露依莎靠在窗户旁边的高背椅上,怀里抱着一本书却没有心思看。风已经停了,天空湛蓝,’空气一动不动;尘土落尽,下午的光线清澈、宁静;白色的无花果树上鸟儿啼啭;附近锁匠铺里传来响亮的、有节奏的敲打铁皮的声音。天空的蓝色渐渐退去,一抹桔黄色的余辉像有人随便用巨大的画笔涂了几下。后来,一切都蒙上了混饨、静默和温馨的阴影,只有一颗活泼的小星星在天上颤动。露依莎靠在椅子上陷入沉思默想,忘记了身在何处,甚至没有打发人点灯。
“巴济里奥表兄的生活太有意思了!”她想。见多识广,要是她也能打上行李,离开家,去开开眼界,看看山上的积雪,耀眼的瀑布,那该有多好!她多么希望游览从小说里知道的国度啊──苏格兰和它那些深邃不语的湖泊,威尼斯和它无数带有悲剧色彩的宫殿;在海湾弃舟登岸,看看熠熠闪光的大海,在褐色的沙滩停止脚步,还有格拉济埃拉居住的渔民们的平顶茅屋;放眼望去,蔚蓝色的大海和名字响亮的岛屿连成一片!还要去巴黎一游!尤其是巴黎!哎,白日作梦!永远不能旅行;他们是贫寒人家,若热是典型的里斯本人,只想死守在家里。
耶路撒冷教长该是个什么样子?她想象中是个蓄着长长的白胡须的长者,身穿金线刺绣的衣服,周围是肃穆的圣器和一把把燃着的神香。奥维格城堡的公主呢,大概长得漂亮,一派王家风度,身边侍者成群,啊,公主曾和巴济里奥谈情说爱。──天黑下来,又有一些星星在天上闪烁。──可是,旅游有什么用呢?在邮船上呕吐不止;在车厢里一个接一个打着哈欠;四轮马车在山区颠簸,清晨冷气袭人,困得不住地点头。在安静的小家里舒舒服服地过日子,身边有温柔的丈夫,床上有柔软的被褥,晚上偶尔去一趟剧场,阳光明媚的上午听着金雀鸟的歌声吃午饭,这不更好吗?这一切她都有,过得非常幸福。这时候,她开始思念若热了,希望他在身边,希望拥抱他,希望像往日一样到他书房里,看见他穿着那件天鹅绒外衣,叼着烟斗。若热具有让妻子幸福和骄傲的一切:英俊、温柔、忠诚,还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诚然,她不喜欢整日里呆在家里、性情死板的丈夫,可是,若热的职业很令人向往;他钻进阴暗的矿井,有一天还开枪向滋事的暴民射击。他勇敢并且有才华。然而,她不由自主地看见巴济里奥表兄那白色的城堡在圣地的原野上浮动;要么就是在巴黎,他端坐在车于的软垫上,镇定自若地赶着四匹精神抖擞的骏马──这使她想到了另一种生活,一种更有诗情画意的生活,一种更富于感情色彩的生活。
昏暗的光线从满天星斗的空中徐徐流下;远处,向闷热的夜晚敞开的窗户上明亮的灯光映入眼帘,蝙蝠擦着玻璃窗一闪而过。
“太太,不要点灯吗?”儒莉安娜那疲倦的声音在门口问道。
“把屋里的灯点着。”
她走进屋里,不停地打哈欠,浑身像是散了架。
“弹一曲茶花女吧!”她想。
她走进客厅,坐到钢琴前面,随便弹了曲“卢西娅”和“奏鸣曲”的片断,又弹起了“法都”;弹完以后,手指轻轻放在琴键上,开始想巴济里奥表兄第二天大概还会来:穿上那件栗子色的薄绸子新便袍,又开始弹“法都”,但两只眼睛轻轻合上了。
她走到卧室。
儒莉安娜端着灯,拿着账单进来了,拖着凉鞋,肩上披着短外套,缩着身子,表情沮丧。这副护士般的模样把露依莎惹恼了:
“我的天!你这个女人活像是死神一样!”
儒莉安娜没有回答,把灯放好,把硬币一枚一枚放到衣橱上,这是买东西剩下的钱;随后,垂着眼睛说:
“太大不需要我做什么了吧?”
“你这个女人,滚,给我滚!”
儒莉安娜取来煤油灯,爬上楼去,走进卧室。她住在阁楼上,女厨娘的屋子旁边。
“她看我像死神!”她气愤地嘟囔着。
卧室低矮、狭窄,木头屋顶倾斜。太阳晒了一整天,里边热得像个火炉;到了晚上,总是有一股烘烤砖头的气味。她睡在一张铁床上,铺一个软草垫,草垫上是个麻布褥单;床头上搭着她的披肩,还有一个皱皱巴巴的吊床;床边放着漆成蓝色的木箱,木箱的锁又粗又笨。松木桌上摆着一面镜子,一把掉了毛的黑乎乎的发刷、一把骨制梳子、几个药瓶、一个黄绸子插针垫,用旧报纸包着的是星期日戴的丝线假发。肮脏的墙上满是划火柴的痕迹,唯一的装饰品是平版印刷的圣母像,上面一张银版相片已经模糊不清,通过反光的玻璃只能隐约看出一撮浓密的唇髭和上士肩章。
“儒莉安娜太太,女主人睡了吗?”厨娘从隔壁房间问道,从她屋里射出的一缕明亮的灯光切开了黑洞洞的走廊。
“睡了,已经睡了,若安娜太太。她今天心里烦躁,男人不在嘛!”
若安娜翻过来覆过去,弄得旧床板吱吱地响。睡不着!快要憋死了!霍!
“哎呀,这地方呀!”儒莉安娜感叹了一声。
她打开小天窗透透气;穿上拖鞋,朝若安娜屋里走去,但没有进门,停在了门口。她是“内佣”,应当避免过分亲密。假发已经摘下来,头上裹着块黑黄条纹的头巾,那张脸显得更加清瘦,两只耳朵更像是离开了头颅;袒胸汗衫露出突出的锁骨,短裙把雪白的大腿展示出来,干巴巴的;肩上搭着的短外套轻轻碰着两个尖尖的胳膊肘:
“若安娜太太,告诉我,”她压低声音,“你注意了吗?那家伙呆了很长时间?”
“你进来的时候他刚刚走。霍!”
若安娜憋闷已极,几乎赤裸身体,两腿叉开,把手伸到米尼奥省那种镶着皱花边、袒露出胸脯的粗布汗衫下面使轻地抓。臭虫太多,不能不抓!这该死的屋子有臭虫窝!她甚至感到胃里也难受。
“咳!这简直是地狱!”儒莉安娜叹息一声,“我只能在白天打个盹。不过,我刚刚发现……你床头上挂着圣。彼得罗像。你信仰圣。彼得罗神?”
“那是我那位小伙子信的神。”对方从床上坐起来,“霍!今天晚上还没有喝水,渴死了……”
说完,跳到地上,大步走过去,踩得地板微微颤动,绰起水罐,送到嘴边,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用一小块布做的汗衫紧紧箍在身上,更显出她强悍、泼辣的线条。
“我去看医生了。”儒莉安娜深深叹了口气,“哎!我说若安娜太太,我只能靠上帝,只能靠上帝!”
可是,儒莉安娜太太,为什么不去找贞女呢?她准能让你恢复健康。她住在黑人巷,咒语和油膏包治百病。带上半块钱就行……
“我说儒莉安娜太太,病嘛,都是体液问题,你的病是体液调理不周。”
儒莉安娜又朝卧室走了两步。一说起病和药,她马上跟对方亲近了。
“我也想到过……想到过去找贞女。可是,要花半块钱!”
她停住嘴,一边望着对方一边思索,表情凄楚:
“我攒下的钱是留着买皮面靴子的。”
靴子是她的嗜好,钱都花在买靴子上:羊毛织面带一块块皮革饰物的、马革皮有鞋带的、倒缝羊羔皮的……用纸包好,放在木箱里,锁得严严实实──留着星期日穿。
若安娜责怪她说:
“哎呀!我只关心身体。什么化妆品不化妆品的,让它们见鬼去!”
她也怨叹生活太艰难,已经请求女主人提前支一个月的工钱。没有汗衫穿了,那两件成了破布片。喜欢穿它们,怎能穿不坏!
“是啊!”她叹了一口气,“我那小伙子需要用点钱……”
“若安娜太太,你也任凭男人敲诈?”
若安娜笑了:
“我说儒莉安娜太太,就是我不得不去啃骨头,也要把最后一块面包留给他吃。”
儒莉安娜干巴巴地一笑,拖着长声说:
“何苦呢!”
然而,心里却很是羡慕厨娘有那份爱情,羡慕那份惬意。她满心不快地重复了一句:
“何苦呢!要说挑不出毛病的小伙子嘛,”她接着说,“要数今天来看女主人的那位了,比你那男人强。”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
“这么说,他在这儿呆了两个多小时?”
“你进来的时候他刚刚走。”
油灯灭了,冒出一缕黑烟,伴着一股焦糊味。
“晚安,若安娜太太。我还要祈祷呢。”
“喂,儒莉安娜太太,”对方的声音是从头巾里发出来的,“要是你肯为我的小伙子的健康祈祷三次‘祷告圣母答唱’──他最近身体不好──,我在这儿也为你的胸口痛祈祷三次。”
“好吧,若安娜太太。”
不过,她盘算了一下,改口说:
“喂,我的胸口好多了。你为减轻我的头痛祈祷吧。我的天!”
“随你的便,儒莉安娜太太。”
“麻烦你了。晚安。这气味太难闻了,我的天!”
她走进卧室,祈祷以后熄了灯。让人浑身瘫软的热气从墙纸上不断向下弥散,她感到喘不过气来,打开天窗,但从屋顶上压下来的闷热让她恶心。从夏季开始以来,天天晚上如此。并且,老朽的木头成了蛆虫为所欲为的安乐窝!她在那么多家干过,从来没有住过这么糟糕的房子,从来没有。
隔壁传来厨娘的鼾声。儒莉安娜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心里更加烦躁,更加苦涩,生活沉重地压在身上。
她生在里斯本,全名叫儒莉安娜。科塞罗。塔维拉,母亲是个浆衣妇。她从小就在家里认识了邻居们称为“公子”的人,母亲称呼他“奥古斯托博士先生”。博士每天必定来到她母亲浆衣服的小厅──夏天下午来,冬天上午来──,一连几小时坐在朝一个小后院开的窗户边一个小台上,抽着烟斗,默默捋着黑色的大胡子。小台是石头的,上面巧妙地放了一个充气软垫,他每次来了都自己吹气。他谢了顶,通常穿一件栗子色天鹅绒外衣,戴一顶高高的白帽子。6点钟,他站起身,把软垫的气放掉,把裤子稍稍往上拉一拉,腑下夹着那根粗粗的印度术手杖摇摇摆摆地走了。这时候,她母亲到厨房吃晚饭,松木桌子上方是个天窗,不论冬夏,一棵老树的枯枝都在天窗上摇晃。
晚上,奥古斯托博士先生又来了,总是带着一张报纸;她母亲泡茶、烤面干请他吃,显得很是快活。儒莉安娜不止一次看见母亲难过地哭泣。
一天,母亲不愿意帮助一个邻居女人洗衣服,那泼妇气急败坏,站在台阶上破口大骂,说母亲是个不要脸的荡妇,说父亲因为行为不轨被放逐到非洲。
不久,她也开始干活了。几个月后,母亲死了,死于子宫病。此后,儒莉安娜只见过奥古斯托博士先生一次──在一个下午的帕索斯圣像游行时,他穿一件神职人员的绛紫色无袖长袍,表情悲哀。
二十年来,她一直当女佣人。正如她本人所说,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命运却永远相同。二十年来,她睡在木箱上,清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