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涯 作者:阎真-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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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开过来,我上车的时候忽然记起一年前在这个车站眼睛忽然看不见了的那回事,那个双手向前摸去的形象在我眼前一闪,在心里对自己同情地叹一口气。车开动那一瞬间,我又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和张小禾之间,其实还隔着千山万水,这些山山水水光凭脉脉温情是跨不过去的。我闭了眼听着列车在遂道中行进发出的节奏分明的震响,知道自己是在时间中穿越,它正迅速离我而去。想着梦一样飘过去的这些日子,那种种温柔使我感到惭愧,我不配享有真的不配。惭愧之中又有一点庆幸,自己还没有把事情做到那一步,至少在良心上我可以给自己一点欺骗性的安慰,不然我也和那个博士没有两样了。
沉思着我猛地一醒,发现列车早已过了站,已经到了湖边的攸里站了。我下了车,到对面去等往上去的车。我又坐在那里看列车一趟趟开过去,心里明白自己是想推迟那种难堪的交待。站上几乎没有人,一个五十多岁的白人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我想他也不至于就是个强盗,坐着不动望了他。他终于迟疑着走了过来,向我问声好,又急促地对我说什么。(此处略去100字)他急了指指自己又指指我说:“Fuch you!”原来是个同性恋者。我指了自己说:“Fuch me?”他点头说:“Yes。”我说:“You?”他又点头说:“Yes。”我突然昂了脸大笑起来:“No,No,No!”笑声空荡荡的漾开。他惊慌地望着我后退几步,转身飞快地走了。
最后一趟列车开来,我上了车。下了车慢吞吞地走在街上,终于到了那条街,远远看见张小禾房里没有灯。我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有点遗憾。轻手轻脚上了楼,开了门灯也不开,把衣服脱了甩在地毯上,用毯子蒙了头,躲在黑暗中竭力地去想,心中乱糟糟揉成一团麻,竟不明白自己想想个明白的到底是什么了。
朦胧中我被一种很清晰的碰撞声惊醒,看表已经九点多钟,天大亮了。我知道响声是张小禾从厨房里发出来的,想着她在做饭中午带到学校去吃。我憋着尿躺在床上不动。那响声总是不停,我听出了一点意味,那里她在召唤我,看我醒来了没有。我想象着她是拿了两只碗在厨房门口碰撞,不然声音不会这样清晰。我还没想清楚怎么面对她,便不理那种召唤,爬起来赤了脚走到门边,耳朵贴了门听外面的动静。一会她的脚步在楼道里响起来,用力踏着楼板提醒着什么,在门边停下了。我扶了门不敢动,屏住呼吸。忽然耳边响起“叮叮叮”三声调羹敲碗的声音,我惊得腿软,顺势蹲了下来,怕她听见我的呼吸声。听见她轻声自言自语:“这条懒虫。回来没有?”一会听见她的脚步声下楼去了。我把门推开一条缝,看着没人就走了出来。一只手又准备着,万一她从哪里冒出来就去揉眼睛然后打起哈欠。她确实去了。我去水房解了手,走到厨房一看,桌子上有一张条子:
孟浪:
昨晚等你到一点钟只好睡了。今天上午有课,中午不回。今晚请尽早回来。牛奶已煮好。
没有署名。我看电炉上的牛奶还有冒热气,两片面包插在烤面包器中,还有两片放在旁边一个碟子里,碟子里还放了一只洗好的苹果,上面还凝着水珠。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今天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呆了似的站在那里。我不能失去她,为了她我要作出一些牺牲,哪怕让自己那骄傲的心再受更多的委屈。我坐到窗边去,在心中设想着种种方案。我要对她更温柔,更关切,甚至把那一步也迈了出去,使两人关系更加紧密,她更离不开我。然后,等年底她毕业了,带了她回国去。这样想着我看到了一线曙光,有点快乐起来。可是,万一她怎么也不愿回国去呢?她费了那么大的气力才出来的!如果这样,走出那一步不是伤害她更深吗?我犹豫起来,往另一个方向去想。也许我幸运,在报社找到一份工作,或者,用这几万块钱开一家小杂货店,买点牛奶、点心、烟之类,两人就这样度日,或者,带了她到遥远的北方去开一家中国餐馆,十年以后再出来。这样想着我惊出一身汗:自己能做好这些事吗?为了她我必须改变自己的一生,我有这个决心吗?
反反复复想了一天,没有结果。我神经质地对自己冷笑,又吼几声,手舞足蹈拍着手大笑。一忽儿希望她马上回来,一忽儿又怕她这就回来了。焦躁推动着我出了门到处乱走,又推动我一次次走回来。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疲倦。终于,在下午又一次走回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回来了。她惊异地问:“今天没去上班?”我一怔,想说:“我失业了!”可说出来却是:“跟别人换一天。”她又问我怎么不吃早饭。我这才记起她早上准备的东西还没动吃呢,后悔自己疏漏了,没有拿开。又记起今天连水也没有喝过一口呢。她不高兴说:“就怕你不吃早饭,你还是不吃。”我勉强挤出一点笑意说:“不太舒服。”她吃惊地抢上来探着我的额头说:“发烧了吗?”我抓了她的手腕在额头上左边右边碰着,说:“没有发烧,没有发烧。”她又按一按我的肚子说:“这里?”我不知哪里来了一股狠劲,冲口而出说:“我失业了,老板把我炒了!”说完这句话我感到一种痛苦的轻松,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要死要活要怎么样都不管它了。
谁知她嘻嘻地笑着说:“也好,也好。”她的神情大出我的意料,我说:“哪里再去找这么一份工作,白人失业的都密密麻麻一片呢。”她说:“你早该离开餐馆了,你自己下不了决心,老板帮你下了决心,你将来肯定还要感谢这个老板。”她竟没想到钱的问题似的。我说:“一个星期几百块钱,活生生的没有了,心里什么味道,被人剜了一块去似的。”她说:“不是还有失业金吗?”我说:“几个月就没有了。”她说:“看你这么急我都想笑,怕什么,赚那点钱发不了财买不了房。你怎么只看着鼻尖尖上那一点钱!”我又不能对她说这点钱对我多么重要,我还打算凑个整数回国去呢,只好说:“发不了大财的人这几个钱也要守着。”
她说:“在家里安心拿了这几个月失业金,当几个月专业作家,写一批东西出来,还怕没好工作?多伦多华人三十万,还没有几个写文章的人的生存空间?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也就是加拿大了。”我说:“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找工作的难,我可是碰壁吓虚了胆的,孙子也装够了,要不要我给你表演一下装孙子,都能上台了。”她笑了说:“别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谁也是这样过来的。”我说:“都委屈了快三年了,一辈子又有几个三年?”她说:“再委屈五年也得委屈着。出这一趟国,容易吗?得了移民的机会,容易吗?一个人总不能把天下好事占尽了,也要付点代价。去天堂还得抬脚走一段路呢。”我说:“要是五年还伸不直这腰呢?”说着手在腰间拍一拍。她望了说,象是在我脸上研究什么,说:“怎么会呢,你?”她的乐观给了我一点鼓舞,我觉得自己也许不是那样没有希望,放宽了点心说:“试一试吧!”她马上说:“不是试一试,而是一定干成!”听了这话我有点生疏,怎么又是个林思文吗?口里说:“试一试吧!”
八十三
一年多来,每个星期都拿着那张工资单,已经习惯了。拿着工资单就想到银行里的钱往上窜一窜,心里觉得踏实。忽然这单就没有了,明白银行里的钱数伏在那里不动,心中虚着缺了一块,空荡荡的,好象一定要吸摄一点什么进去填满才舒服。这种感觉整天缠着我,哪怕跟张小禾在一起也不能摆脱。我不敢把这种空虚的感觉告诉她,怕她看小了我。想做一副满在乎的神态,却怎么也做不出。笑着的时候觉得自己在表演,自己也觉得脸上的肌肉摆得不是地方,又赶紧把放出去的笑收回来。对张小禾我本来就没有十足的信心,现在更是惴惴的。这使我在她面前多了一点拘谨,省悟了爱情原来也不是那么自由的。我考虑再三,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在这个社会好好地生存,一点优势也没有。我想找机会和她谈一谈,彻底粉碎她对我的任何一点幻想,看她怎么办。我在心里犹豫着不想就这么做了,怕失去了她。
我去失业登记所领了表填了,把那封信和表一起交了。和我谈话的政府官员是个黄种的姑娘,看去象是日裔。本来我去登记心里就愧得慌,自己凭什么就来要这几千块钱,象欠了谁什么似的,见到是个姑娘和我谈话就更加羞愧,嘴哆哆嗦嗦话也说不明白。那姑娘态度倒挺好,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又把填的表看了一遍,要我改了几个地方,告诉我支票一个月之内会寄到我的住处。整天在家里呆着,我心悬悬的难受,那一点空虚在心中形成了明显的黑洞,里面释放出一种物质般的饥渴,需要数字去填补。这时我对有钱人的苦恼有了一点新的理解,亿万富翁的痛苦也并不比平民百姓轻一些,他永远有这种饥渴。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既然痛苦是无法逃脱的,又何必向上去争取呢,争取到了就能摆脱痛苦了吗?没有了想有,有了又想更多,到头来还是不满足,还是痛苦,还是一回事,人生还是在苦恼中挣扎。”又觉得这种想法荒谬透顶却又无懈可击。
白天张小禾不在家,我疯子似的在外面游荡,看各式小车来来往往地穿梭,看各色人忙忙碌碌地行走,看宇宙万物蓬蓬勃勃生长。我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一个失业的东西,凭一双空手还去幻想什么爱情,不是太可笑了吗?”我在心里“呸呸”地对自己的脸吐着唾沫,骂自己是癞蛤蟆。又想象自己明天在她去了学校之后,留下封信告诉她,为了她的幸福我不得不作了痛苦的选择。然后,提着那只棕色的箱子悄然离开。
下了楼对着楼上那间房子望了沉重的最后一眼,目光中那一丝绝望覆盖了所有的记忆,心中满意自己的这种牺牲,有了一种崇高的感觉,渐渐远去再也不回头。黄昏的时候张小禾背着书包哼着歌回来,轻轻叫着“孟浪,孟浪”,怕楼下的二房东听见。开了房门注意到地毯上躺着一封没贴邮票的信,在拆开封口的那一瞬间,象有神的谕示,她有了确切的把握这信是我写的,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一把撕开信封,里面的信被撕成两半,手哆嗦着,把信拼在一起去读。信怎么也拼不拢,心狂跳着把信摊在小桌子上,用手按住读了,撕裂地吼出一声,似乎要把带血的心从口中喷出来,信飘落在地上。她一下站不稳,腿一软,眼前一黑就倒在地毯上。二房东跑上楼来,惊骇地望着她,问她“怎么回事?”问了几声她才明白过来是在问自己,挣扎着扶了墙壁站起来,站了好几次都没站稳,二房东扶了一把她才站稳了。她低微地喘着说:“没什么,突然就有点头晕,谢谢你。我想自己安静一会。”
这样想着我心里笑了,又想,怎么笑了呢,应该是哭才对。每天游荡着想象力越是丰厚,各种设想自动地跳到脑海中来,却想不出一条切实能走的路。在上午我想着她能早点回来,下午她快回了心里又莫名其妙地紧张,和她见面对我竟成了一种心理上的考验。我心里恨着自己没有用,有什么事都挂到脸上来。如果不是张小禾的乐观,在一起时,那一种温情的气氛一定都会被我败坏掉了。她反而安慰我说:“孟浪,你怎么啦?工作掉了也不是件坏事。”她催促我趁着拿失业金订一个半年的计划,提高英语,再写一点东西。我不能拒绝含糊地应了,安下心来想学点什么的时候,心中毛得不行,象蓬蓬勃勃长满了荒草,看不下成行的句子,又明白了几十年的路半年是走不完的。
张小禾对我热情依旧。她说:“一天看不见你就心里发慌。我对自己说,这是不对的,对男人不能这样,可没有办法还是这样了。这些话我不好意思说,忍不住又说了!”她说着扑到我怀中,口里呢喃着似乎在说些梦话,又似乎是想哭。搂着她我心中惭愧,恨不得就到哪里去抢一份很好的工作,或者奇怪地发一笔大财,使自己在她面前有那份男人的自信,至少也消灭了那种羞愧惶恐。我在心中渴望着那种女孩子小鸟依人般依赖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是如此重要,有了它我才敢把感情的闸门打开让汹涌的激流奔腾。但现在我却只能在心中悄悄叹息。我知道怀中这可人儿是真心爱上我了,她已经陷得很深。这使我感到幸运又感到惶惑。我那么渴望使她幸福,却又没有这种力量。有几次半夜醒来想到这些,身上惊出了一身的汗。我焦躁地把毯子踢开,盖上,又踢开,又盖上,心里呜咽着连连叹气,声音在黑暗中漾开去留下一片沉寂。
我又长叹一声,去填补那黑暗中的空虚。我心中明白,只要有勇气,现在──哪怕是在半夜呢,我也可以敲开她的房门,和她在疯狂中化为一体。也许她心里正奇怪着我为什么到今天还不拿了她呢。我的克制在开始也许还是一种君子风度,现在那意义却越来越暖昧了。一个女人,哪怕她多么正经吧,只要她在心中接受了一个男人,她就不怕他那点坏,她在心中已经含糊地允诺了那种坏,并在惴惴不安中等待着那点叫她又想又怕的坏。如果那种被允诺了的坏竟迟迟不来,她反会怅然若失,象黑暗中在楼梯上踏了个空。
我简直觉得自己有责任把那点坏使出来了,那点坏于是也不是坏了。难道还要她来给我一点启发?可是以后呢,也许就重复了那个古老的故事,男人怎么骗了女人,女人怎么上当了,没有结果。女人一个个都睁了眼往那陷井中跳了,张小禾不过是无数平凡故事中的一个平凡角色,没有结果。到时候不是骗也便就是骗了。可是,古老中国的故事在今日的加拿大不应该有另外一种解释吗?事情本来就应该那样的。事情还是不应该那样。别的女人离我非常遥远,我无法顾及,张小禾我却是不能不顾及,她已经说过了自己是不能开玩笑的。可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就不是开玩笑吗?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已经如此了再走一步又会有什么不同吗?我忽然觉得那个博士生也并不是那么阴毒,他不过是顺着自己的内心要求一步步走下来了。我所不同的只是在最后的关头失去了勇气。这不是我有多么道德,而是缺少了一点自信。
这个星期五下午,她早早地从学校回来,我听见门一响,就跑到楼梯口接她。她一边上楼一边问我:“今天是周末,你有什么节目安排?”我说:“租个录象带来看。”她说:“看腻了,老一套。”进了房子,我说:“唐人街来了《渴望》的带子,在国内红透了,不知道真的是好不?”她说:“今天想出去玩一下。”我说:“到哪里去呢,要是有车,到城外去兜风,晚饭也不用做了,那才有意思呢,这么好的天气。小禾,你真的找错人了。”她捂了我的嘴说:“别这样说,我第一看的是人,不是钱,跟你在一起我心里它愿意。”我趁势在她手心舔一舔,她说:“好痒。”把手拿开了。
我说:“你看的是人,你不食人间烟火。”她说:“别的以后总会有,人心里过不去那一辈子也过不去。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说:“对,对,人是真的,钱是假的。”她笑了说:“也不假的,是第二。说真的,买一部二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