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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006[1].12-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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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一凡说:“李总裁光知道咱们水箱好,不知道也有受不了的时候。” 
  亚东科技情况比较特殊,大家都说恐怕得朱市长亲自出马说服。朱一凡却指定常务副市长负责,自己看情况再说。 
  “我当然是跑不掉。”他说,“当年把李总裁从杭州追回来那会儿,我就知道了。” 
  奉朱一凡之命,常务副市长带一个阵容强大的洽商组跟亚东科技的陈副总谈,强调建厂之初的协商双方理解可能有差别,同时情况已经变化,涉及污染治理的法律法规不断完善,政府和企业都必须依法办事,以前确定的事项如不符合现行法律法规,也须改变。亚东科技则坚持说,他们拥护依法治污,他们只是强调工业区应履行所承诺的义务,这与现行法律法规并不矛盾。 
  接触多次无果,对方始终咬住不放。 
  朱一凡还是躲在后头,让常务副市长在前边坚持,继续谈。区内大多企业渐被说服,心存观望的少数企业开始转变态度,朱一凡这才发了话:“现在可以点火。” 
  市里强化力度。工业区污水处理厂全面启动生产能力,相关企业陆续停止向大溪河排污。市环保局则给未与污水处理厂签约的其他企业正式发文施压,要求在规定时限内落实有效措施,自行处理污水,限期之后继续向大溪河排污将给予依法处置。 
  亚东科技立刻做出反应。两天后,一名律师率两位随员从北京来到本市,插手其事。律师姓方,中年人,其本人及其事务所名满京城。律师在与本市相关方面接触中,说明该律师事务所受亚东科技集团委托,对本市涉及其当事者的有关行政决定提出异议,如情况继续发展,他们将依据《行政诉讼法》相关条款,与市政府对簿公堂。 
  朱一凡说:“这怎么啦?恐怖主义还是恐吓主义?” 
  他发表感慨,说以其本人亲身体验看,真是搞污染容易,治污染难。咱们这台机器肯定有地方出了毛病。 
  这番重要感慨是他在市长办公会上发表的。那时发生了一件事:会间,朱一凡正在讲话,秘书小赵从外边进来,给他递了张字条。朱一凡看了字条,即停嘴,起身离会。他去的时间不长,十五分钟左右。回到会议室时,大家发觉其脸色非常难看。这人本来脸黄,此刻更显其蜡黄,黄中泛黑,极暗淡极惨然极恶劣,一副重如泰山状。 
  他说了句话:“来来来,大家看看这怎么办。”他把自己刚接的电话公之于众。他说为什么他把开了一半的会议放下来,让大家干等十数分钟?因为这个电话不能不接,很重要。电话是省政府办公厅的小肖打来的,小肖是秦副省长的秘书,他在电话里传达了领导的一个批示,这批示很重要。 
  朱一凡把笔记本翻开,向场上诸位宣读了他记录的领导批示,该批示其实看不出重要,很普通,就八个字:“交朱一凡市长阅处。” 
  原来是亚东科技向秦副省长提交了一份申诉,指责本市政策多变,言而无信,以治污为名,违背招商时的承诺,向企业摊派,严重增加企业负担。秦副省长在省政府分管经贸,抓的就这一摊。企业有权向他反映情况,他知道情况后当然不能无动于衷。他在亚东科技的申诉材料上做了如上批示,秘书先用电话把批示口头告知朱一凡,材料原件将迅速寄达。 
  朱一凡说:“大家都听到了吧?领导批示很清楚的。这是什么事呢?亚东科技告到领导那里去了,领导让我‘阅处’,没说我们抓这件事不对。是不是?我这里把领导的批示迅速传达了,高度重视,深刻领会,就这样吧。” 
  那时会议室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事情要是真像朱一凡说的这么简单,他那张脸何至于那般黄中带黑。会议室里这些人官至如此层次,哪一个不是阅历丰富。朱一凡宣读的八字批示,表面上没有任何态度,实际上大有含义。本市大溪工业区污染问题已经沸沸扬扬,上下非常关注,省领导多有批示,市里为此采取强硬措施治理,秦副省长当然不能,也不会说不行。但是他对亚东科技申诉材料的反应如此迅速,亲自批交朱一凡,还让秘书直接打电话告知内容,尽管该批示从字面上看毫无内容,显然是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非常重视这个问题,其态度尽在不言中,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说的差不多就这个意思。亚东科技不只是本市大溪工业区里的重要企业,也是省内化工行业的龙头之一,除企业自身地位重要外,其总裁李华还别有一重身份。这位留美博士本身是省里一位老领导的小公子,老领导后来荣调首都,在国家一个重要部门里任职,虽因年龄大了不再担任实职,仍然颇受尊重。亚东科技在洽商中如此强硬,不是没有由来的。 
  朱一凡不知道这些情况吗?他当然知道。他说过,这些日子里心情很不好,食欲尽退,睡眠很差,谁让他心理负担如此沉重?他的心头一定翱翔着亚东科技长长展开的一对翅膀,如他自己所描述叫“阴影森森”。朱一凡清楚自己可能面临的压力和风险,没等事发他早在承受,亚东科技这一部件真是很沉重的,要不何须他千方百计去叫来天车,费吃奶之力往上吊。他在下决心之前一定非常仔细地权衡过利弊,世界上确实没有免费的午餐,谋求政绩往往连带着会有所损伤,关键在孰轻孰重,是否弊小利大,能否弄得过去。 
  在认真“阅处”完省领导批示下来的材料后,朱一凡做出两项决定。一是责成市政府法制局介入工业区治污案,掌握材料,研究法律,准备好对策。按照职能规定,一旦亚东集团提出行政诉讼,状告市政府,法制局将代表政府应诉。市环保局同时再次发出文件,向工业区相关企业,主要是亚东科技旗下系列企业提供最新检测数据,揭示其污染之严重,督促迅速采取措施,重申整改期限。 
  在做出强硬姿态的同时,朱一凡加以配套,实施第二项决定:他亲自出马,率一重量级工作小组直飞北京,有如当年跟上海,追杭州,找李总裁直接沟通一般。 
  这一次不是大海捞针,不必跑到杭州西湖楼外楼酒楼订桌,以伺机突然袭击。这回是送货上门,热情服务。问题是这些货人家并不是太热爱。事前朱一凡让政府办先跟亚东科技总部联系,告知朱市长将亲到北京与李总裁协商。亚东总部迅速反馈,说实在不敢劳驾朱市长,时间也很不凑巧,近期李总裁出差,不在北京。有关事项,全权委托陈副总,请朱市长就近与陈副总谈,不必于百忙中辛苦远行。 
  碰了一鼻子灰。朱一凡还说不行,拧紧螺丝,就盯住他。 
  他让办公室再行联系,同时自己打电话到省里,找到了秦副省长的秘书小肖。他告诉小肖自己非常重视省长的批示,拟亲自前往北京,直接与李总裁商谈。希望小肖即把这个情况反馈省长,同时告知亚东科技,以表明省领导高度关注其问题的解决。 
  这一手比较厉害。李总裁不好有悖省长,他终于松口,同意一见。 
  如此看来,虽时过境迁情况有变,朱一凡的水箱依然不错,最多阀门有所磨损,其忍耐张力和系数依然骄人。 
  双方的北京谈判非常艰苦,有如当初的招商谈判。由于彼此立场差距很大,难以很快达成一致,必须另谋出路。朱一凡不愧老手,办法多,当年能够绝处逢生,这回也一样,他提出可以考虑搞一个当前性安排,先解决目前急迫问题,其他事项从容再议。这就柳暗花明,促成了一个都能接受的妥协:亚东科技同意与工业区污水处理厂签一个试行性质的短期协议,委托其处理生产污水,本企业停止向大溪河直排。协议时间暂定为一年,到期再议,试行期间享受市政府提供的费用减免优惠。 
  这个安排对亚东科技而言,是只出很少一点钱就解决本企业排污问题,同时保留一旦条件不利即可抽身退出,继续排污之权。对朱一凡来说,则意味着工业区内的主要排污企业已经被纳入有效治理行列,哪怕只是一年。一年时间已经足够了,确定宋宜健接任者的人事安排周期要不了那么多时间。当年朱一凡为拉住亚东而放弃环保条件,可谓短期行为,如今这般治污,只管一年,其行为更显短促。所谓立竿见影,用过拉倒,朱一凡之急切果然。 
  他为这个结果喜形于色。他从北京回来,跟市政协主席老刘开玩笑,说洋参片真是好东西,比吃补药管用。现在他天天用它沏茶,在北京也喝,气色果然好了许多,谈判对手都有感觉,别说自家太太了。老刘说太太感觉不重要,女朋友感觉比较重要。 
  朱一凡大笑,说不错,弄完了这个就去杭州,让女朋友感觉一下。 
  其实他的气色依然如旧,不怎么样,唯自我感觉良好。也许是感觉太好了一点,他没在可以停下来的地方就停下来,执意继续前进。 
  “还得彻底。”他说,“要大张旗鼓。” 
  他安排了一个重大行动,秘而不宣,紧张筹备,然后突然实施,像他设想的那样,大张旗鼓。这一行动的效果有如引爆重磅炸弹,在本市内外产生了强大的冲击。 
  大溪河工业区一线,有十数条排污沟、排污管伸向河中,有的暴露于水上,有的隐蔽于水面之下。在工业区污水处理厂开足马力运行之后,这些污水管已经停止使用。为表现治污的彻底,防止个别企业今后偷排污水,朱一凡决定将这些排污管全部拆除。不劳企业花费,市里出钱组织专业队伍统一干,采用爆炸拆除方式,炸它个稀烂。 
  朱一凡做过头了。不说排污管产权不归政府,仅就亚东科技而言,这么处置也不合适。污水处理厂与该企业订的是一年协议,理论上讲,一年后如果谈不好,亚东科技有权再次向大溪河直接排污,把人家的排污管炸了,人家到时候还怎么办? 
  朱一凡说不管,先炸了。到时候他们可以再修。炸了再修就没那么容易了。 
  实施爆破那一天恰逢星期日,天气晴朗,气温适宜,大溪河对岸人山人海,有数万市民闻讯赶来,自发聚拢,观看爆破,有如早年间五月初五过端午时,于清澈的大溪河畔观赏划龙舟一般。排污管线不是什么大型建筑,其爆破毋须太多炸药,对隔水观望者不会构成威胁。朱一凡选择了大溪河对岸一座小山坡为行动现场指挥所,在那儿支起几面太阳伞,摆了数张桌子,布置出指挥台。那天上午他和相关人员及市内外大批媒体记者来到这里,居高临下,隔水观察,指挥了爆破行动。 
  上午十点起爆。轰隆轰隆,数十个爆点同时爆炸。其中每一个点进行的都只能算小型爆破,十数个点同时爆炸就不一样了,堪称壮观。那一刻河岸边烟尘骤然腾起,巨大轰响连成一片,惊天动地。市民们鼓掌,兴奋不已。 
  朱一凡却面如死灰,重如泰山,脸色极其难看。 
  他在起爆前接到一个重要电话,要求他暂缓行动,不要匆匆忙忙行事,采取过激办法。要区别对待,做好工作再说。他说明白,领导放心,他知道该怎么办。回过头他没有丝毫犹豫,即下令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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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怎么变成这样?这不像是他会做、该做的事情。 
   
  七 
   
  新书记走马上任。书记姓张,就是当年的张市长,因与宋宜健无法合作调到他市任职,现在回来了。 
  朱一凡说:“太好了,终于把张书记盼到。我可以安心睡觉了。” 
  他作欣喜状,却神情黯然,绝无言辞那般兴奋。 
  他即请假离开,偕夫人去了杭州,接续数月前因宋宜健车祸被中断的天堂之旅。考虑到一段时间里他于重重困难中千方百计创造政绩,身心俱疲,此刻心境不佳,确应好好休息几天。杭州山清水秀,是他心目中的天堂,可能还神龙见首不见尾,暗藏着一个甚至数个红颜知己。这种时候,应当允许他去接受一下天堂的抚慰。 
  一星期后,一个惊人的消息自杭州传来:朱一凡在该地一家著名医院接受换肝手术,术后昏迷,病危于该院重症病人监护室里。 
  没有谁不呆若木鸡,难以置信。 
  人们把那段时日的现象种种,蛛丝马迹联系一起,这才觉得万般感慨。 
  原来他早已病人膏肓。脸色黄中发黑,竭力解毒补气,时常气喘吁吁,中气不足,疲惫交加,这都怎么搞的?系出于肝部重疾。他所谓的“水箱”不好,自称前列腺发炎,都是在转移目标,着意掩饰。显然他不愿张扬自身的问题,可能有所顾忌,同时心存侥幸。如果其病情为人所知,别说再谋重任,恐怕市长都不好当了。他看来还不想放弃。他的情况无疑宋宜健知道一点,如此事项他可以什么人都不说,却不能不跟书记有所交代。宋宜健生前跟他最后一次交谈是在本市国庆晚会上,当时宋宜健说市长的身体也不错,别总操心水箱,显然是在为他打气。时朱一凡即将踏上杭州之旅。杭州那儿有很多同学朋友能为他悄悄提供帮助,杭州那家著名医院换肝手术远近驰名,成功率很高,有患者术后近十年依然健在,朱一凡显然把希望寄托在那里。 
  但是他没能及时躺上那张手术台。宋宜健意外身亡,朱一凡不顾妻子死啊活啊之哭诉,只能调头往回,打道回府。他为什么不向上级正式报告自己身患绝症以谋求脱身,不再为政务劳心费神,赶紧求治保命?显然他心有不甘。他不甘心什么呢?人们都以为他是想抓住天赐之机,创造政绩以接掌大权,当第一把手。现在看来错了,他的心思只在那条河上。这个心思当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能从他签字把某一家重污企业拉住那时就有了。宋宜健早让他“心理负担不要那么重”,他却总为那个姓朱的怪胎无法释怀,时时处处为水而敏感,如他自己所称,叫“阴影森森”。也许他所患绝症与所喝的自来水受到污染不够纯净无关,却与其心里的重负和阴影相连莫大。 
  他跟命运打了个赌,抓住机遇把他认为应当做的大事做完,赌注是自己的生命。他终于如愿以偿炸毁了那十数条排污管,但是时不他待。所有手术都有其最佳时间,一旦延误,开一刀可能就是一种对患者最后的血淋淋的慰问。朱一凡曾经描述过他百般想念的所谓“天堂女友”:圆眼窝,塌鼻子,宽嘴巴,两排大牙,白净、骨感,长有黑翅膀,等等。原来他心里有数得很,这根本不是他早年认识的哪个美丽可人的杭州姑娘,这是骷髅,死神。 
  朱一凡于术后第三天病逝于杭州。 
  原刊责编 张启智 
   
  【作者简介】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69年上山下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设区市机关部门工作。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等一百余万字。现在福建省文联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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