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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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阴作者ID:香蝶
第一章
二十二岁那年,薛毅已经在《江湖名人录》的年度榜上排到侠少的第十二位,这个排位并不象是听上去那么靠后的,事实上江湖上年年新人辈出,名人录上的排位动荡不定,在通常“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排位战中,不但能咬定原来的位子不放松还能慢慢向上爬升的人并不多,而这些人中没有显赫江湖名门背景的人就更少了,薛毅正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一个。不管江湖中有什么传闻,薛毅很清楚自己是个有实力的,而且多少算是个有运气的人,因为有实力没背景的人机遇不好的话也很难出头,可是自己却因为有个爱四处闯祸的也在名人录上赫赫有名的师父而不得不常常出面替他收拾残局,师父是江湖的前辈,出没惹事的场合也就往往是其他小辈们没资格踏入的地方,这样得来的抛头露面的机会虽说不体面,却为薛毅在江湖名人场中混得个脸熟挣得了捷径。薛毅是个公认性格极好的新人,实力不错之外又能忍辱负重,习惯了替师父赔礼道歉也就显得格外谦逊懂礼,所谓“侠少”不就是懂得怎么守着正道规矩摆平是非的年青人么?和事佬薛毅也就在不断妥善处理师父惹起的是非中名声鹊起,走向侠少榜的高位上去。 话说回来,在江湖上的排位再高,侠少还是个人,是人就有家,有家就有家事,不可能永远在江湖上漂着不回去。每年的七月,侠少薛毅就得回家,因为那是父母忌日所在的月份,除了清明之外,那是家里规定必须回去上坟的日子,然后呢,小住一段,九月离开,那时候家里的男人婆大姐也就再没理由指责他只顾在外瞎混、不恋家、没心没肝。 薛少侠二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整个八月闷热异常,常常让人透不过气来,就象罩在薛家上空的气氛一样。据说北方发了大水,有的地方堤垮了,淹死不少人,还有说虽然受灾的地方不大,可水退的地方成了疫区,又病死不少人,江湖上有“铁肩扛道义,倾力救众生”的活动,不少顶着“侠”字名的江湖人去那里察看,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救到苍生百姓,至少显得浩气凛然,这使呆在家中的薛毅颇为坐不住,有心提前离家去看看,却始终无法绕过大姐薛翠萍那道坎。 虽然出了薛毅这个江湖第十二位的侠少,祖上传下来的薛门在江湖中仍然只是个小门派,顶多每年在《江湖名门录》的最后几页做垫脚的材料,门中日常的开销当然不能指望象大门派那样靠收弟子的供钱来应付,更多的是靠做些生意。在薛门里转一圈,有时撞见的伙计比弟子还多。薛翠萍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季节里正忙着安排门里经营的米铺往北方运廉价粮食,她说江湖的侠义道不是靠露个脸问两句安否来实现的,送张脸不如送颗粮,免费赈灾那是官府的事,薛门小本经营赈不起,但不哄抬米价,保证灾区的米铺有粮供得上还是做得到的,这就是薛门的“侠义道”。家里正是忙的时候,薛翠萍当然不会放过薛毅这个好劳力,于是薛毅这个脾气好到任劳任怨的兄弟也就时时被她捏在手里跑生意,一刻都没得到回去江湖上实现“侠少之行”的机会。 八月慢慢过去,北方传来的消息是灾情已经被控制住,家里的生活也回到原来的步调,这时候薛毅突然发现自己可以出门了,只是错过了江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那么现在就算赶着出门也没有太大意义,于是,也就不急着在九月之前离家。 薛毅却没想到,同样清闲下来的薛翠萍开始把对灾民们倾注的热情转向他的身上,开始慎重地考虑一件对薛门的未来意义重大的事情来,她很严肃地问他:“薛毅,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呢?” 对于家中一向强势的大姐,薛毅即使不乐意配合谈论她提出的某个话题,习惯上也不会象别人家任性的兄弟一般去顶撞或回避,因为不管薛少侠在外面混得如何人模狗样,在代替父母一手拉扯大自己的大姐面前总还是缺了那么点吹胡子瞪眼的资本。师父曾经十分不满地抱怨说徒弟打小身边就没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做榜样,被女人拉扯大所以性子里缺了点血气,他倒真试过以培养男子汉的方式来磨练自己的徒弟,但在薛毅十六岁那年,当薛翠萍又惊又怒地发现老头儿竟带着薛毅去打群架后,再也不给师父在做人方面言传身教的机会。师父那倔老头都没办法从大姐那里讨到便宜,指望徒弟自己去想办法翻身?薛毅想,算了吧。 看着薛翠萍四平八稳坐在大堂上一脸严肃的模样,薛毅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儿就算不给当家大姐一个准话,也至少要给她一个语重心长教导自己的机会。 只要还想在江湖混的人,谁都不能保证哪天会不会缺胳膊少腿,如果这条命只对自己负责,倒还无所谓,但身上如果担着一门绵延发展的责任,那么就不能不考虑得多些,所以在门派中地位重要的江湖人很多都比一般世人成亲早,留下子嗣,打下一门的根基,然后再豁出命去闯。 薛门虽说现在是薛翠萍在当家,将来的发展到底还是系在唯一的男丁薛毅身上。薛毅盯着大姐梳得光光的发髻,有些沮丧地想:男人婆自己把嫁人的路给绝掉,现在就算提出让她招个上门女婿来完成薛家开枝散叶的责任也是不可能了。 十二年前,参加武林大会回来的父母路遇邪道高手滥杀无辜,他们并不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可都是善良的人,为了救下几个素不相识的农人,双双殒命于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洼。这件事传开后在江湖引起相当的轰动,有名的大侠们为了“维护江湖正道”纷纷出面追杀那个凶手,薛毅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大侠们带着凶手的脑袋在父母坟前拱手相祭、衣袂飘飘的潇洒模样,主持祭祀的大侠们激昂地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那一年的薛毅还是个幼童,十七岁的大姐薛翠萍已经许了人家,父母死后薛门再无可作主之人,弟子们已经纷纷作鸟兽散,丧事未完,门楣已濒临败落。大侠们说:“不可让侠者之后无所依托。”于是他们在祭完薛门夫妇后聚在坟前,商谈由某个大门派收编薛门剩余子弟,虽然江湖从此不再有薛门,但至少还能保证这一门的残余能象细藤一样依附在某棵粗壮的大树上活下去。大侠们商量的过程没有对薛家姐弟说,只是告诉了他们结果,因为这些地位很高的大侠们此前从不曾如此费心的为某个破败的小门派收拾残局,大侠们认为这样的恩惠薛家姐弟当然会十分感激地收下,并且终身铭记他们的慈悲。然而,听到这个结果的薛翠萍却做出了令他们震惊而又生气的反应——她愤怒地拒绝了前辈们的提议,并当众宣布解除婚约,自此嫁给薛门,在兄弟足以担当大任前,成为薛门下一代当家人。 江湖人虽然不拘小节,薛翠萍的这种举动仍然过于离经叛道,结果可想而知。 大侠们愤怒了,他们喝叱薛翠萍,叫她这个小女子靠边站! 剑拔弩张之际,观望者中背着手走出一个怪老头,他桀桀笑着走过来牵起薛毅的手,说大侠们你们羞不羞?被你们捧上天的人尸骨未寒,你们就在他们坟前欺负孤儿?我河东怪叟看你们不顺眼,偏要帮他们,不服气就过来接招罢! 这枯瘦的怪老头后来成了薛毅的师父,而大侠们最终让了步,大驳面子的他们只是愤愤宣布:既然薛翠萍象男人一样当众发誓,那么大家就给她江湖上男人才能得到的尊重,支持她做薛门的当家人。但是,君子无戏言,男人说话就得掷地有声,薛翠萍必须坚守自此嫁给薛门的诺言,若将来毁约,她与薛门都将为江湖不容。 第二天,薛翠萍自己梳起妇人的发髻,从此成为不嫁人的男人婆,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薛毅终于成为男子汉,可以和他讨论薛门未来的今天。 薛毅非常不痛快地想:男人婆已经奸诈地提前为薛家牺牲了这么多,当然可以底气很足地向自己提出换人献身的要求,她肯定很清楚,自己没脸跟她争…… 薛毅只能老实地回答:“成亲么?总不是该干的时候就会去干的事。” “会干么?”薛翠萍看着兄弟的眼神极度不信任,“不是搪塞我?” “找到好人家自然会干。” “找得到么?” 薛毅无言以答。 大姐这话未免太打击人。 但薛翠萍似乎没有就此收言的意思,反而把话题展开来:“去年和你提过的几家好姑娘,你是一个也看不上,今年又跟我随便应付,这样下去,你如何找得到合心的女儿家成亲?” 薛毅不以为然:“没见到好的,自然不合心。” 薛翠萍冷笑:“你一尥后蹶子,我就知道你想踢哪块石头,少跟我装!你不就是眼高于顶,嫌她们不是美人吗?” 薛毅笑:“我是侠少,自古来英雄配美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当然不能随便挑个女子成亲。” “我劝你最好认清事实,”薛翠萍端起茶杯喝,慢条斯理教训道,“江湖上的女子从小刀枪棍棒不离手,又风里来雨里去的,哪里养得出细皮嫩肉来?就算有几个天生丽质磨不烂,那也是凤毛麟角。你是侠少?排第几位来着?我记得是十二?前面不还排着十一个么?就算是排在你后面的侠少,家境比你好的也不下二十来位。江湖上最好的美人轮不到你,剩下的踏实好女孩都不是美人。不要总是挑七拣八,趁现在还坐着第十二把交椅赶紧把好女孩儿挑出来,不然过两年从那椅子上滑下来,连不是美人的好女子也轮不到你了……” 薛毅听着大姐的话,只是笑,一边摸着有点难受的耳朵,一边向门外走。 “上哪里去?”大姐问。 “去庙里数罗汉。”薛毅回答。 “求菩萨保佑找到好人家吗?” 薛毅很耐心地解释:“听了你的话,觉得自己没人要比较惨,所以要去看看和尚,说不定比较下来,还能安慰自己一下。” 寺院是个好地方,清神静脑,薛毅数着座上的罗汉,一路数过去,时不时看见喜欢的像了,就合什作揖拜拜,他虽不念佛,对鬼神的敬畏之心还是有的,比起回家听女人唠叨,薛毅宁愿选这没人打扰的地方徘徊。 幼时认得的一位同族兄长年前在这庙里出了家,想当年也曾是排进侠少榜五十名的俊秀人物,不知怎么就看破了红尘,万贯家财不要了,亲戚朋友全当了路人,连娇妻弱女也变成了尘世有缘人。薛毅听大姐说有空你去庙里看看他,不管怎么说十几年前你也曾抓着他的胳膊荡秋千,不想薛毅一心前来,沙弥们却说无心和尚要闭关十年,薛毅悻悻之下,只好在罗汉堂上流连。 上百罗汉成排成列坐在堂上,把佛堂坐得满满,数罗汉的人从这一排数到下一排,从东边走到西边,又从西边向回走。薛毅听见堂上还有别的香客在数罗汉,不象拜佛的信众,倒象和自己一般是随意观光的过客。薛毅在前面一排数,他们在后面一排数,薛毅从东往西向后数,他们从西往东向前数,数到头,转过身,向前走,两拔人马碰到头,赶紧抱拳作揖,原来全是认识的。 侠少们好久不见,心情舒畅地一同出了佛寺下馆子寒暄,一问之下个个大笑,五个中倒有三个是被家中逼着成亲逃出来散心的,哥儿几个都到了被家人死盯的年纪,明年又是武林盟主替换的大比之年,江湖的风水不知会往哪边转,当然逃不掉被催着赶紧成家稳定下来的命。侠少们中有清楚薛毅家底细的,知道薛少侠也被大姐逼得紧,便出主意道:“不如跟我们一同走罢,都是没牵没挂的光身子,谁都不会替别人瞎操心。”薛毅笑道:“我倒是想跟你们一同走,可就算走出来了,还不是得忙着找师父,哪里能比你们有空游山玩水?”朋友问:“你师父最近又做了什么?”薛毅愁眉苦脸地回答:“不知道,好久没他消息啦。” 每年七月到九月,除非师父把天捅个窟窿出来,薛毅是不负责善后的,所以每到九月薛毅重回江湖的时候,总有一段特别忙碌的日子,先得找到他老人家,然后再用本子记下这段放羊的日子里又出了什么事,再然后,按着记下来的顺序一家家扯着师父去道歉或解决问题…… 朋友们吃吃笑,安慰命苦的薛少侠:“今年你师父倒是出奇的安静,这两个月,似乎没有关于他的传闻出来,象是失踪了一般。” 薛少侠忐忑不安地打听:“那你们有没有听说他在哪里出没过呢?” 一位朋友抓了半天脑袋,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在北边灾区撞见行医的绯馆三公子,似乎听他提过你师父七月里在京城的街头打了衙门官差……” 这天晚上薛少侠一夜没睡好,天刚亮就去拍大姐的门,说是要到北边找绯馆人问清楚师父打人的事。通常情况下,找师父问事实真相除了听见一大堆任性的抱怨外不会有实在的收获,所以薛毅习惯于找其他人打听情况。薛翠萍虽然早就习惯河东怪叟的状况百出,但听见他在京城打了官差还是吓出一身冷汗。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何况事情闹大了负责收拾善后的自家兄弟恐怕也不好过,想到这一层,薛翠萍不但不加阻止,反而催促薛毅快快上路,薛毅也就匆匆收拾了行李,离家往北边灾区而来。 大河改道之后,洪水泛滥过的地方到处是泥,灾情虽然已被控制住,但仍有不少被水冲毁过的地方成了无人村落。薛毅一路听到不少传闻,据说今年的雨多水大,但还不至于到溃堤的地步,可是某段新修堤防脆如豆腐渣以至于酿成惨祸,这情况,应该说是人祸大于天祸,朝廷对此十分震怒,似乎正在彻查此事。薛毅对官场的事不感兴趣,他想那已与事无补,顶多是砍掉几个草菅人命的贪官脑袋,但砍掉这个又冒出那个,这种脑袋似乎总也砍不完…… 路上遇见几个熟人,问起绯馆人在哪里,个个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大概在离决堤处不远的一个闹疫病的村子里。绯馆人虽一向做着江湖人的医馆生意,却从来不算江湖人,所以除非流血断手了有求于他们,大多数江湖人不会留意他们的动向。百年的绯门在民间也算有名的医馆,官府的医士忙不过来的时候,有时候也会委托绯门医士处理眼下的棘手情况,哪儿有事就往哪儿跑,事儿结了就换个地方,也不太可能在某个地方久待。 薛毅只好孤身往闹疫病的村子走,希望能撞大运正好撞到绯家的三公子。 疫区的水,薛毅不敢随便喝,买了一个小锅随身带着,只要往嘴里送的东西,都烧得开熟得烂,几天转下来,干粮吃完了,偏生到了个没有米铺和村落的地方,薛毅只好在河堤下架起铁锅煮野菜。 野菜粥的香气随风飘下去,引来一阵驴叫。 “啊哦——啊哦——啊哦——” 薛毅听见小叫驴的蹄声快步跑过来,然后驴背上跳下一个大姑娘,腰间挂着一个绯色的药葫芦。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确定了被香粥引出来的,正是自己在这里苦转了三天却始终擦身错过的绯家人。 薛毅放下手中用来烧火的柴,赶紧站起来拱手行礼:“在下薛毅,见过绯二姑娘。” 对面绯二姑娘一边把小叫驴的缰绳往河堤下的树上系,一边问:“为啥我觉得这名字在哪里听过?” “我是薛翠萍的兄弟。”薛毅补充说明。 绯二姑娘想起来,拍拍低头啃草的驴,过来见礼,笑道:“原来是薛老大的兄弟,那男人婆还好吗?” 薛毅只能憨笑点头。 大姐的好朋友不多,绯二姑娘是其中一个,除了很认真也很舒坦地做着女人外,她与薛翠萍在很多方面十分相似,也就比较投缘。 二姑娘走过来伸出手,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这是防疫症的,一天吃一颗,不要在这里染上病。” 薛毅谢了,接过去,问:“敢问三公子也在这里吗?” “他太累了,我已经让他回家。” 薛毅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