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精神-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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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义者。有些没有头脑的外国人,以及类似的中国人,将这样一个事实——即庆王从其所栽培和庇荫下的那些有油水可捞的下属那里接受钱财和礼物,说白了也就是他受贿的事实——过于看重。
其实,庆王并不像李鸿章那样对钱财本身怀有卑鄙无耻的贪婪之心,而是他身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犬儒主义使得他无所顾忌地从其被保护人那里接受礼物和金钱。正如臭名昭著的罗伯特·沃波尔(44)爵士的犬儒主义使他在他那个时代容忍和庇护英国的“假公济私者”一样。沃波尔爵士曾说:“每个人都有他的价值”。庆王则说:“我的身后事,与我无关”。在庆王看来,如果一个无望世界上的无望政府,连他这个奢侈惯了的老头子及其一家老小也养活不了,而他自己又辛辛苦苦一辈子,为了挽救这个无望世界上的无望政府,耗尽了全部的房产、私人财物乃至自己的一生,在这种情况下,他这个老头子就要依靠自己来为自己及一家捞点外快了。假如英国的贝尔福先生生活在乔治时代而不是维多利亚时代,他的犬儒主义将使他像罗伯特·沃波尔爵士一样,容忍和庇护“假公济私者”。假如他生活在中国,也会接受张伯伦先生及其伯明翰朋友的礼物和钞票,就像庆王接受袁世凯及其来自广东的朋友们所送的礼物一样。(45)
爱默生说:“我们评价一个人智能的高低,要看他抱负的大小。”因此,我在另一本书中曾指出,一个人或一个民族抱悲观主义,是其智能不健全或有缺陷的确切标志——现在中国的满洲贵族,像所有国家的贵族一样,最初都是一个军事部族或种族,其专长在于能征善战。它从形成之日起,就更需要和更重视发展体力,而不是脑力或智力。因此,该部族的后代,甚至到了晚近,社会环境改变了,但一般说来,他们仍然不爱去进行脑力或智力方面的训练,加强这方面的修养。
第三章 满洲贵族重新掌权(3)
然而,如果缺乏智能方面的修养,你就无法有思想,也无法了解思想。进一步说,若没有深厚的智能修养,你就不能有正确的思想,而没有思想,便无法对现实作出说明。一个没有思想的人只能看见事物的外表,却无法见到事物的内涵,见到那物质客体的内在道德特质或精神价值。对于一个没有思想的农民来说,正如华兹华斯所言:路旁的樱草就只是一颗樱草,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意义。简而言之,没有思想,人们无法说明和了解现实的内涵,而没有正确的思想,人们便无法得知现实真正的内涵——那种现实内在的道德特质或精神价值。(46)
因此,一个国家的贵族阶级,像中国的满洲贵族和英国的上层阶级,因为他们缺乏智识修养,一般说来没有思想且无法理解思想,结果也就无法解释和说明现实,然而,生活中的现实,就像古埃及的斯芬克斯之谜一样,如若得不到正确的解释和说明,她就会将其人和民族一起吞并——在太平时期,对于那些生活在古老的既成的社会和文明秩序中的人来说,不必自行理解生活中环绕自己的种种现实——那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社会,既成社会秩序和文明中的生活方式与风俗习惯。因为这些现实已经得到了解释,绝对毋需人们再去自行解释。然而,生活在革命和“开放”的时代——比如当今生活在中国和欧洲的人们——当文明与文明相遇,冲突和碰撞之时,一个民族旧有的社会秩序、生活方式与习惯,就像大地震中的陶器一样很容易破碎——在这样的时代,人们突然面临新的现实,他们不得不对其作出正确的解释和说明,否则,新的现实,就如同那埃及的斯芬克斯女怪,将要吞没他们、吞没他们的生活方式及其文明。
在这样的时代,我们发现那些具有智识修养的贤者,像中国文人学士的代表张之洞,英国中产阶级的代表纽曼博士和格莱斯顿,他们有思想且能理解思想——这些人做出了真诚而英勇的努力,来说明解释新时代的新现实。但是,由于他们的智识修养肤浅,不够深厚,因而其思想不正确,只是虚假的不成熟的思想——他们对于新现实,也不能做出正确的解释说明,只能做出虚假的总体说来错误的说明。当他们发现自己错误的解释和说明拯救不了自己的时候,又改变主意去搞折衷调和:以一种极端虚伪的理想主义来自行拯救。纽曼博士和张之洞这类人的极端虚伪的理想主义,正如我所说明过的,使得人们在宗教和道德上成为耶稣会士,在政治上则成为马基雅维利主义者。
另一方面,贵族阶级中人,在一个革命和“开放”的新时代,由于他们缺乏智识修养,没有思想和不能理解思想——也就完全不能解释和说明现实。比如像义和团运动中的端王和疯狂的满洲王公贵族们,他们不去设法了解和认识现代欧洲文明的新现实,而是以英雄主义作拼死一搏,去对抗新的冷酷的现实——那可怕的现代欧洲文明的物质主义杀人器械,诸如连发的来福枪和马克沁机枪。他们仰仗满洲贵族的英雄气概、勇武精神和高贵品格,去赤手空拳地与现代工业文明博斗。但这些新的冷酷现实,就像埃及的斯芬克斯女怪一样,以这种方式自然是无法将其战胜和赶走的。因此,在这样一个革命和“开放”的时代,满洲贵族阶级的人们,当他们以自身所有的英雄气概和高贵品格去英勇抗击新时代的冷酷现实,而又无法将其战胜和赶走的时候,他们只能发现自己被可怕的新现实冷酷无情地击倒了——不久,他们就拒绝再战。然后,他们掏出手帕,揩干额上的汗珠说:“好一个野蛮的东西!与这种绝对无法理解的野蛮东西作战是毫无益处的。罢了,罢了,如果我们要灭亡,就灭亡好了,反正五十年后,我们都难免一死,迟死早死又有什么关系呢?此时此刻,我们还不如将这个无望世界上的无望生活尽量过好。”
第三章 满洲贵族重新掌权(4)
由此,我们就能够了解像中国的庆王、英国的罗伯特·沃波尔爵士和贝尔福先生那样的人怎么变成悲观主义者,然后又由悲观主义者变成犬儒主义者的了。罗伯特·沃波尔爵士的犬儒主义使他容忍和庇护“假公济私”;贝尔福先生的犬儒主义使他能容忍约瑟夫·张伯伦先生,并培植和保护在南非的赛西尔·罗德斯(CecilRhodes)和杰米逊(Jamieson)博士;中国庆王的犬儒主义则竟使他说:“我死之后,即便天塌下来我也不管”,并对袁世凯及其广东朋友所送的礼物和银票来者不拒。
因此,我们发现,我所谓“一个人或民族抱有悲观主义,是其智能不健全和有缺陷的确切标志”一说完全正确。像纽曼博士和张之洞这样智识修养肤浅不深的人,他们具有不完善、不正确的思想,一旦面临革命和“开放”时代的新现实,他们就变成了极端理想主义者,或者像拿破仑所说的空想主义者(idealogues),从极端理想主义者或空想主义者又变成耶稣会士和马基雅维利主义者。而耶稣会教义和马基雅维利主义,不过是悲观主义和犬儒主义的别名和伪装形式罢了。另一方面,像庆王和贝尔福先生这样的人,他们甚至连肤浅的智识修养也没有,没有思想也不能理解思想,因而变成了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和玩世不恭的犬儒。
纽曼博士和张之洞大人那样的中产阶级代表,其高贵的天性使他们摆脱了其错误的人生观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即虚伪的理想主义的结果。同样,庆王和贝尔福先生那样的贵族阶级代表,其英雄主义和高贵品格也使他们摆脱了其悲观主义和犬儒主义所造成的后果,即那极端物质实利主义的结果。因此,尽管纽曼博士和张之洞在理论上都是耶稣会士和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但他们在实际生活中所信奉的却与其持论不同,他们过着一种正直无私的高尚生活。同样,尽管庆王和贝尔福先生在理论上均为极端的物质实利主义者,并且最终变成了悲观主义者和犬儒主义者,但在实际生活中,贝尔福先生是一位温和的悲观厌世者,庆王则是一位好心肠的玩世不恭者。我相信,在英国,贝尔福先生是他的朋友们所尊敬的人物。而中国的庆王,我在北京时就曾听说,他受到仆人和随从们的敬重。
但是,在这里,我认为有必要指出——这一点非常重要——纽曼博士和张之洞这样的人,尽管其错误的人生观对他们自己的道德生活伤害不大;同样,庆王那样以犬儒方式供养自己及其家属的恶习,容忍张伯伦的贝尔福先生和赛西尔·沃波尔那类人的恶习——对他们自身的高贵气质也没有太大的玷污,事实上,就贝尔福先生来说,他那种态度甚至还可能给他的高贵品质增光——然而,纽曼博士和张之洞错误的人生观,以及庆王和贝尔福先生的恶习,最终将对世界——对于世界文明,产生无穷的危害。因为耶稣会教义和马基雅维利主义使一个人或民族不可能有真正的道德生活;悲观主义和犬儒主义则使人或民族不可能有真正的智识生活,而没有真正的智识生活,真正的道德生活也是不可能的。孔子说:“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智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见《中庸》第四章)
英国人有个“霸王”兰斯东(47),中国人也有自己的“霸王”铁良(48)。铁良是中国的改良派和革命党的绊脚石(betenoire),兰斯东勋爵则成为英国激进党和社会主义者的嫌恶对象。中国的革命党人有充分的理由痛恨满人铁良,犹如英国人有足够的理由憎恶兰斯东“霸王”。因为兰斯东和铁良这种人不仅是“霸王”,而且是煞星——一个上帝派来的可怕煞星,其特殊使命是“逮捕流氓和无赖”,打击乱臣和贼子,消灭一切混乱与无政府状态。事实上,这两个人,是那欧洲必定要来的、甚至中国也可能要来的超人同类,除非欧洲人和我们中国人马上改弦更张,那个超人将会携带比俾斯麦首相的“铁血”政策更为可怕的东西来,不仅报复性地“改造”我们,而且残害和丑化我们及其全部文明——将文明中的所有精华,包括其香甜之处、美丽之处乃至聪慧之处,统统糟塌得面目全非。现代欧洲人,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可怕超人真正令人恐怖的面孔。大约两千年前,我们中国人就在本国与这个极其骇人的超人面孔打过了照面,直到今天,中国的文人学士一想起他的名字,就不寒而栗。他在中国,人称秦始皇——就是那个修筑长城的皇帝。与这种超人相比,英国的兰斯东和中国的铁良只能算是其虚弱的代表,真正强有力的象征人物是中国那个著名的皇帝。这种即将来到欧洲也可能来到中国的恐怖超人——他代表着“在公理通行之前,只有依靠强权”之主张。他是《旧约圣经》中犹太人的神,也是现代那些没有思想的英国人的神。希腊人称之为公正的审判官或报应女神,罗马人则称之为彼拉多,他不知真理为何物,把拿撒勒的圣人(指耶稣)与强盗巴拿巴不加分别地一并钉到十字架上。
第三章 满洲贵族重新掌权(5)
现代欧洲人称这一超人为“警察”。这个欧洲“警察”现在也到了中国。(49)除非欧洲人不再做食肉野兽,而我们中国人既拒绝变做食肉野兽,又拒绝变成没有思想的英国人——这一“警察”、这一主张“公理通行之前,只有依靠强权”的“警察”的势力,就会不断膨胀,直到他变成那种可怕至极的超人。终有一天,他会毁灭全部人类文明,毁灭人类文明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而留下一片荒漠并称之为“秩序”为止。
生活在革命的混乱时代和社会变革时期,那些品德高尚但缺乏智识修养的人,要想不变成丧失理智的疯子,或不变成使他人丧失理智的无政府主义者,存在以下三种方式:像纽曼博士和张之洞那类人,正如我们看到的,其学问或智识高于简单智识或常识,他们使自己免于疯狂,靠的是抛弃常识、变成极端虚伪的理想主义者,即变成耶稣会士和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所谓耶稣会士和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就是通过一种虚假的极端理想主义,一方面以宗教热忱的形式出现,另一方面又以热烈虚假的爱国主义相标榜的人。他们那自欺欺人的实践,实际上已经毁了自己的道德品质,但他们还在诓骗自己,以为由此保住自身高贵的品格。再一种方式,就是中国的庆王和英国的贝尔福先生所代表的。他们的常识远远超过了学识,生活在乱世之中,他们使自己免于疯狂,靠的是置学识乃至高贵品格——置“道德法律”于不顾,变成悲观主义者和犬儒主义者……他们是抛弃和扭曲了智识的人;至于犬儒主义者,则是在抛弃了高贵品格之后,又抛弃了“道德法律”的人。但是,悲观主义者和犬儒主义者,当其实际上抛弃高贵品格——抛弃道德法律的时候,却认为他们正以其坦率在挽救自己的高贵品质,挽救道德法律,而不像耶稣会士和马基雅维利主义者那样是自欺欺人。悲观主义者和犬儒主义者坦白地说:“如何进退,需要三思。”他们用莎士比亚笔下鲍西亚(Portia)的话来为自己开脱:“如果行善与知道何为善行一样的容易,那么小教堂就变成大教堂了,穷人的陋居就变成王子的宫殿了。”然而,伏尔泰也说过:“胆怯是所有好人的不幸。”
最后一种方式,可以英国的兰斯东勋爵和中国的满人铁良为代表。他们既无常识又无学识,只有英雄主义和高贵品格——这样一种人生活在乱世,要使自己免于疯狂,靠的是变成白痴。他们成了盲目巨人。有力量却没有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智慧。但他们是道德上的巨人,他们所拥有的力量是。一种“真正”的力量,一种道德力量。人们指责卡莱尔,说他不道德,因为他崇拜强力,殊不知所有“真正”的力量都是道德的——是一种道德力量。所有真正的力量都具有建设性,因而是道德的。而假的或虚伪的力量,虽貌似强大或自以为强大,其实虚弱不堪,就像那“看上去像钢的涂色石膏”一样——一旦付诸检验,会立马露陷。它具有破坏性,因而是不道德的。所有真正的力量之所以具有建设性,是因为它总是力求建立秩序,即使在进行破坏的时候也是如此——因为必要的破坏正是为了建设——所有真正的力量所从事的破坏,都只是为了建设——为了建立秩序。(50)
盲目的力量——像兰斯东勋爵和满人铁良那样的人的无知无识的力量——是一种巨大的真正的道德力量,因为他们能够克己。孔子的一个弟子曾请教他何为真正的道德生活(仁),孔子回答说,就是“克已复礼”。因此,中国的端王及其拳民,以及英国那些鼓吹妇女参政的女人们所具有的那种狂热或高贵的疯狂,虽然是真实的力量,却并非是健全可靠的力量,“因为他们不能充分地克制自己”。在此,我可以顺便说一说,北京和外地的那些贫苦的满族家庭妇女——还可捎上日本妇女——所有这些高贵的妇女,处于无政府混乱时代,为了尽力保持她们的高贵品质,甚至比英格兰那些主张妇女参政的妇女遭受到更加残酷的迫害。但是我们中国的妇女,特别是满族妇女和日本妇女(51),却没有尖声叫喊去跟警察搏斗。她们只是以苍白的面容、倦怠的双眼和凹陷的两颊做无声的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