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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当代-2006年第4期-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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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奉化溪口,景区是要买票的。他对我说:“我有一个离休干部证,不知道是文联发的还是北京市发的。”摸索又说,“即使是北京市发的,不知到浙江省有没有用。”他把那红证拿了出来,我赫然见到封皮下端一行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 
  林斤澜“呵,呵”,发了两声。 
  他是淡泊通透了。他却说:“我对文学上的名和利还是要的。”这话是在2005年初秋说的,他已82周岁了。 
  布谷对编辑家章德宁说:“我少年时,只见我爸的背影。我爸趴在桌上,写,写,写,不是写小说,就是写检讨。很少见到正面。” 
  当年高晓声、陆文夫、蒋子龙们写“趋时小说”,屡屡得奖。大红大紫。林斤澜不为所动,固执写《绝句》、《微笑》、《火葬场的哥儿们》这样立足艺术的短篇。 
  林斤澜总是默默、总是辛勤地写、写、写,改、改、改。感受有了,灵感来了,他并不立即铺纸挥笔。总是思考一段时间,思考小说的“魂”,这“魂”一要藏(隐蔽),二要深刻独绝。还要思考怎么表现它,篇幅要简约,结构要特别。他开始写,没有哗啦哗啦一日万言的情形,他似老农背石上山,有几百字就很不错了。写好后,放着,少至数月,有时经年,甚至几年。经常修改,有时推倒重来。以作家刘真为模特写的《猪手》,《山花》已发,我见他仍然在《山花》上改改划划,涂得很乱。2003年在温州,几月作《去不回门》,算是定稿了,让我打字。打好字送去,不料他又修改,只得重新打字。回到北京,发表出来,又不一样。 
  他的文面并不清洁。 
  他的最大苦恼是读者“看不懂”,读者面太窄。这和汪曾祺反差极大。他把这事一直难受地搁在心里。他寄给我《随缘随笔》一书,叫我把不懂之处划出来,再寄给他。汪曾祺、刘心武劝他“不管”。刘庆西说“没有不懂的问题”。谢冕在温州,我以这“看不懂”请教过他,他说是“语言跳跃太快”,这是林斤澜的特色,不可迁就读者。林斤澜当然没有迁就,而要把特色推向极致。近年的小说更加诡奥,甚至散文都天书一般,如《送唐》。但他对我说,还是羡慕汪曾祺,有那么多的读者。 
  2005年,他把没有收进《林斤澜文集》、而已经发表的小说复印一份寄我。是以防万一吗? 
   
  林斤澜对于一般事,相当随便随和。艺术不然,对己对人,非常苛刻。刘心武说:“记得1979年,我那时因为发表了《班主任》,正所谓‘红得发紫’,林大哥为我能进入文坛由衷地高兴。一次在他家招待他50年代的文友,把我也请去了。事后林大哥对我说,《班主任》‘思想大于形象’,他让我好好琢磨沈从文的《边城》、萧红的《呼兰河传》、梅里美的《伊尔的神话》……1980年我发表了《如意》,很得意地问他:‘怎么样,有进步了吗?’他直率地告诉我还不到位,直到1981年我发表了《立体交叉桥》后,他才对我说:‘这下算是小说了。’鼓励我在摸到门径里继续前行。” 
  邓友梅说自己发表了《在悬崖上》,得意时候,林斤澜要他注意语言的锤炼。他说后来如《烟壶》、《那五》讲究语言,这要归功于林斤澜的提醒。 
  林斤澜说起另一位朋友从维熙。认为从维熙应当精益求精,应当写得更好。他曾经向从维熙提出不少意见,如《大墙下的红玉兰》写的是秋天的事,而秋天红玉兰是不开花的。又如一个小说中主人公把马拴在茶叶树上,而茶叶树是低矮的灌木,马是拴不住的。又如地下党人跳下三轮车急走,三轮车主喊:“顾客,你还没给钱呐!”林斤澜认为称呼“顾客”不当。 
  但,从维熙说,这是小事,没关系。 
  林斤澜当年单位里有个作家,李方立,人高身壮,满满一沙发。他几无作品,因此无任何把柄授人,运动来了他只整别人,别人无法整他。他有个著名的观点——“文字和标点是编辑的事”,林斤澜对这样的说法很是反感。 
  林斤澜对我说:“托尔斯泰读了高尔基的《二十六个和八个》,对高尔基说,小说中观察女佣的角度不对。高尔基叹服。托尔斯泰另一次和高尔基谈天,问高尔基最奇异的梦是什么,高尔基说:‘雪地里,一双靴子在行走。’托尔斯泰以为虚构,不真实。高尔基又叹服。托尔斯泰说自己的一个梦,‘我坐在一个洞中,只见四面石头挤压过来,挤压过来,脱身一看,原来是女人的阴户。’” 
  有一次,我编的副刊《池上楼》上发的三篇,都是林斤澜朋友的文章。林斤澜看了,指着说,这一篇写得不错,这一篇可以不写,这一篇大可不必写得那么长。 
  温州有一位书法家,也是县级干部,对林斤澜非常尊敬。彼此友好。书法家偶尔也写些散文,2004年结集起来,自费出版,请林斤澜为他作序。林斤澜耐心把它读完,觉得写法上不敢恭维。他自己写了一篇回忆故乡的散文,对书法家的文章没说一句好话,算是“代序”。 
  一位教育家,自费出版散文集子,多次临门索序,情真真意切切。林斤澜通读一遍,以为无个性。说: 
  “我没法写序。” 
  教育家说: 
  “不写序那就题词也可以。” 
  林斤澜写了这么一个东西给他: 
   
  你在哪里 
  沈从文先生读一篇文章,写的是春回大地,阳光明丽,风和日暖,鸟语花香,万紫千红,花街柳巷,小桥流水……沈从文先生问道:你呢?你在哪里?你的春天呢?你的感觉?你的个性? 
  林斤澜 
  04.5 
   
  后来我见到书,教育家没有把这个东西用上去。这是自然的事。 
   
  林斤澜对写作环境却并不挑剔。 
  有人写作时,须沏清茶一杯,以驱脑浊。或点上一支烟,烟雾不笼罩,似乎灵感便出不来。光未然说冼星海为《黄河大合唱》作曲时,手边要有糖果,口中咂咂,手上顺当。有的人只能在自家书房里写,关起门来,容不得半点声音,一丝干扰。据说某作家脾气不好,夫人叫饭,他居然大骂“文盲”。林斤澜比较随便。他没有必茶必烟的习惯,他认为写作时吸烟不方便,又点烟又磕烟灰,弄不好烫着手指,烧破稿纸。 
  1978年,大热天,林斤澜穿大裤衩,垫小板凳,盘腿地上,铺纸椅上,作中篇小说《竹》。刘心武过来为《十月》约稿。林斤澜解释说,女儿在迎接高考,家里只有一张桌子。 
  林斤澜说,他在写作时,孙子经常在身后逡巡,不时拿机关枪“咔咔咔咔”扫他。他摸了一下孙子狗蛋的头,继续写作。 
   
  林斤澜的阅读,广泛而深入。他太熟悉《水浒传》、《红楼梦》、《聊斋志异》,都有别具匠心的心得。他的文论《论武松没有绰号》,一般的作家和学者是写不出来的。他对鲁迅和梅里美的理解是非常深刻的。还有契诃夫和卡夫卡。文坛上话题性的作品,他都要找来读。比如《百年孤独》、《喧哗与骚动》。《尤利西斯》读了一部分,林斤澜说:“真是天书。”放下来了。他读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小说,说很是欣赏其中的两篇。当年闹《废都》,林斤澜全书读了。他有自己个人的感想。近来余华《兄弟》褒少贬多,林斤澜说:“我要好好看看。” 
  与他比较接近的作家的作品,林斤澜几乎一篇不落地读。他还十分关注青年作家的作品。汪曾祺说在他那一拨作家中,林斤澜读青年作家的作品最多。在温州,他对《钟山》贾梦玮说,叶兆言近来出版了几本书,你跟他说一声,寄我读读。又说,你能否拿到江苏女作家叶弥的书?听说她的小说不错? 
  叶兆言和叶弥的书都寄来了。林斤澜把它们读完,对我说,叶兆言的是散文书评,有别致处;叶弥有些小说确实不错。 
  家乡青年作者的文章,他基本都读。1994年,我写过两篇散文《乡吃》、《双溪》,林斤澜读了,以为好。后来汪曾祺和邵燕祥也读了,邵燕祥推荐出去,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双溪》。后来两篇都选入汪曾祺林斤澜主编的《国风文丛》。林斤澜说:“你这两个东西,我看了多次。”2005年在北京,他又对我说:“前几天我又看了你那两篇散文。《乡吃》这样写吃,今后可能站得住;《双溪》写船上的事,前有沈从文的《丈夫》,今后能否站得住,就难说了。” 
  林斤澜的阅读,有的为了借鉴,有的为了了解,有的为了关心。 
   
  同至交汪曾祺不同,林斤澜关心政治。在这方面,他和鲁迅相似。他说:“一个作家,祖国观念、人民观念总是要的。” 
  邓友梅回忆说:“一天我在公园打拳,忽听到广播中报告重要新闻时,没提伟大的旗手和张春桥、王洪文的名字。此事不能跟别人讨论。我就忙去他家,故意卖关说:‘有件重大新闻,你知道了没有?’他问:‘什么新闻?’我说:‘今天的广播你听没听?’他说:‘听了没发现什么?’我就说了我的发现。他也觉得不一般。我俩猜了一阵猜不出原因,我就回家了,第二天我又到他家去,这回轮到他卖关子了。他说:‘你听到什么消息没有?’我说我不知道什么。他端着架子说:‘我这才是重要新闻。可不能随便就告诉你。你得付点代价。’我听了就再三追问。并答应如果消息真有价值,我请他喝酒。他才告诉我说,昨天我走后他就去了杨沫那里。从杨沫处知道了打倒‘四人帮’的消息。听了又惊又喜,又怕是误传。经过分析,两人都认为这样的谣言是没人敢造的。兴奋得想欢呼,但又还不敢声张。他不坚持要我请客,自己找出瓶酒来我俩举杯庆祝。” 
  在各个时期的运动或事件中,林斤澜的脚腿站得很稳、站得很好。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总能表现出一个人民作家的正确立场。他曾冒过一次险。汪曾祺说:“斤澜平时似很温和,总是含笑看世界,但他的感情是非常强烈的。”这种“非常强烈”的“感情”,就体现着他正确的“祖国观念”和“人民观念”。他非常清醒。 
  《十年十癔》是林斤澜的重要著作,可谓篇篇关连政治,那是极其深刻的短章,是难得的警世小说。如其中的《黄瑶》、《白儿》、《哆嗦》。 
  唯美诚可贵,然而食人间烟火,敲击人类灵魂,推动社会前行的作家,更当可贵。 
  林斤澜尊重不同风格的作家和作品。“这是一种风格。”“这是一条路。”他往往这么说。他自己写道:“……拿来主义好不好?好。翻箱底思想好不好?好。尖锐,厚道。清淡,浓重。热情奔放,冷静含蓄。大刀阔斧,小家碧玉。变幻莫测,一条道走到黑……都好都好,都不容易……”——可是孰高孰低,要看作品的境界了。看到朋友高境界的作品,他就欣喜,倘若境界高、艺术上又独辟蹊径,他更是欣喜。他没有犯文人相轻的通病,这是他难能可贵的做人品质。 
  林斤澜非常尊重青年,和许多青年作家保持良好的友谊。青年作家和他相与尊重,毫无隔膜,什么话都说,什么问题都探讨。因此,林斤澜能够说一些流行的文学术语,如“误区”“思维定势”等等。到今天,林斤澜在艺术上仍然锐勇,老而不朽,我以为他同青年作家的亲密无间有关。 
  他的思想是先进的。 
  在北京同事中,林斤澜区别于浩然、刘绍棠,他头脑清醒。例如,当我谈到60年代初他发表的《新生》——那是老舍特别著文加以赞赏的,林斤澜说: 
  “写的是好人好事。” 
  北京讨论“京味儿文学”。林斤澜说,刘绍棠曾提倡“乡土文学”,“京味儿文学”无疑是乡土文学之一种;但是孙犁先生多年前在为刘绍棠书作序时就指出过:“乡土文学”讲不通。多数文学作品都会涉及一些乡土风情,但并不能据此认为它们就是“乡土文学”。比如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里,虽然人物和环境是绍兴的,但是鲁迅的小说观却并非是乡土的。他塑造人物,最终做到解剖“国民性”。沈从文的小说虽然有浓厚的湘西色彩,但是他的美学追求并非是“湘西乡土文学”,而是追求天人合一的美学境界,湘西的风俗和人物只是其文学的表象而已。因此文学不应把“乡土化”作为追求本身,而应当追求超越乡土,到达纯精神的高度。居住过北京的许多现代作家都在文章中赞美过北京的韵味——蓝天、黄叶、叫卖声,从容、悠闲的情调,但是鲁迅先生的作品里却没有。对他的故乡和旅居过的地方,从未表达过沉醉之情,却总是带着嘲讽的目光去打量。任何一个对自己的时代和社会保持着批判立场的作家都是如此——他们无暇迷醉,他们要催促人类改进与前行。 
  他对文学是有见地的。 
  邓友梅有个论点,叫“刨分”。意思是说,老作家不要再写,再写就要扣分,糟蹋了原有的成绩。林斤澜明确反对这个论点,而且写作不断。而且,越到近年,越发精彩,风格越独特,境界越高卓。 
  他用他的实践表明着文学和生命不可分。 
   
  汪曾祺说:“斤澜极少臧否人物,但是是非清楚,爱憎分明。”林斤澜评判某人某事,总是三言两语,对象便了然。他用语平和,全面客观。 
  他不偏激。有人说,温州城原来多河多桥,倘若保持至今,恐怕比威尼斯还好看。这话没有错。比如原先的高公桥,矮凳桥,将军桥,卖麻桥,窦妇桥,道前桥,四顾桥,中山桥,府前桥,大洲桥,陡门桥,九山桥,双莲桥,万里桥……都消失了。桥消失了,是因为河消失了。便说:“历届温州政府都在破坏!” 
  林斤澜认为,从现在看,保住建国时的温州城,当然是好。但每个人、每届政府认识事物都是有局限的。社会发展是渐进的。现代化往往是把双刃剑,难免伤及好的方面。平遥古城为什么保持得那么好,原因可能还是山西落后。丽江古城也是这样。 
  林斤澜非常尊敬孙犁。孙犁在《人民日报》发表声明,说自己曾经教过书,学生是可以叫他“老师”的;而现在许多人他没教过,也叫他“老师”,他愕然。希望除学生之外,其他人千万不要叫他“老师”。——林斤澜摇头,说:“没有必要。过了头。” 
  林斤澜认为“红学”也过了头。那么多年,那么多人,这据那据,这派那派,轰轰烈烈,是是非非,大可不必。“曹雪芹是个作家,《红楼梦》是部小说,”林斤澜说,“那么多牵强,那么多附会,对读者没有好处,对社会也没有好处。” 
  林斤澜的“哈哈哈哈”是很有名的。我见林斤澜“哈哈哈哈”笑,出现在三种情况。一是他高兴了,比如碰到老熟人、老朋友等;二是几人在一起,一时没了话题,显得尴尬;三是发现有人观点不对,而又不便反驳。 
  汪曾祺写过一篇《林斤澜!哈哈哈哈……》,说林斤澜的笑,能“得到一层安全的甲壳。在反右派运动中,他就是这样对付着过来的。”林斤澜以为错误。 
  我也请教过邵燕祥。邵燕祥说:“有人以为机智,这是往好处说。有人也会说是世故。”我把这话学给了林斤澜。林斤澜笑着说: 
  “世故也是涵养。” 
  有一点是明明白白的,林斤澜不会奸笑,更不会谗笑,就是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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