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6期-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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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个女孩,又怎么能够这样要求她呢?想起这一两年的经历,她叹了口气。如果那些付出是牺牲,那么,这种牺牲毫无意义,一切都付诸东流了,甘心不甘心,都付诸东流了,而且,无处申诉。天下有多少女孩,都把这撕心裂肺的痛苦默默咽了下去啊!
柳依依眼前忽的一亮,看见夏伟凯和一女孩走了过来。夏伟凯搂着女孩的肩,另一只手撑着一张报纸为她挡着雪花。女孩身子往他身上歪着,在娇滴滴地笑。这些动作是她熟悉的,他从前也是这么会讨自己的欢心。柳依依松开树干,往前跨了一步,停住了。没有意义,让他去吧,没有意义。他们难堪,自己更难堪。等他们进了小伊人,她看见他们在老板娘那里登记了,进去了。柳依依看看表,还不到九点,这么早就回来了,平安夜也不去疯了,迫不及待了。他们要换一种方式疯。想到这里,柳依依感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回到树边,把树干紧紧抱住,轻声哭泣起来,觉得沉默的树在理解自己的委屈。哭泣中她不时地抬腕看看手表,暗暗地设想着在那间有镜子的房间里发生的事情的进程。一切都是熟悉的,一种姿态,一声呢喃,一阵喘息。她甚至能够准确地想像事情已经进入了怎样的状态,她太熟悉他的节奏了。有一瞬间,她产生了跑过去拍门的冲动,忍住了,开始后悔刚才没有在门口截住他们。再一想也不行,自己是谁?有什么资格去截住他们?也不知呆了多久,柳依依觉得身上已经冻得麻木,就离开了。这时她感觉到雪落在头上已经融化,头发全湿了,衣服也湿了,水从脖子流到身体中去。她沉沉地移动脚步,好像腿不是自己的。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发现自己到了江边。她迎风站在大堤上,四周无人,她没有感到害怕。北风裹着雪花灌进她脖子里去,全身冰冷。远处,在灯光的尽头,黑黑的一线是那一片小树林,自己和夏伟凯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不到两年,一切都灰飞烟灭了。江中的水已经很浅。很多次自己陪夏伟凯在江中游泳,河滩上留下许多故事,许多回忆。在那边更远的地方,是何凤仪三年前投江的地方。当时自己在读大一,全系的同学都跑去看了。当时柳依依远远地看着,不敢走近。何凤仪躺在河滩上,身上的衣服还穿得好好的,像一个人躺在那里熟睡。柳依依一直不理解她,现在理解了,她不能把悲愤和绝望默默地咽下去,就走了绝路。
迎着风,柳依依感到了脸上的泪带来的微冷,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张开嘴让冷风灌到身体中去。她想,何凤仪,你太认真了,为什么要那么执着,而不能潇洒一点呢?你唯一的错,就是在这个不能认真的世界上太认真了。
我呢,我还要活下去,挣扎着活下去,却再也不敢认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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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认真,也不必认真。只要不认真,不在乎,不爱,把爱情像拍苍蝇一样拍死,事情就简单了。横竖都是一辈子,有必要那么认真吗?
走下大堤时柳依依这么想着,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她又长长地舒了口气:“沧海一声笑,人生一场梦!”嘿嘿笑了几声。大堤下有个中年男人撑着伞走过来,问她到麓城大学怎么走。柳依依指给他方向,他似乎没有明白,她就解释了几句。在她说话的时候,他把伞斜过来,为她挡住雪。这个举动使柳依依有了点好感,就多望了他一眼,是一个风度还不错的中年人。
中年人走了,柳依依也走。走不多远中年人回过头来看她,就停在那里。柳依依看看四下无人,有点怕,但还是壮着胆走过去,越过那人的时候,两人的羽绒衣擦了一下,发出一种轻响。那中年人说:“你也到伞底下来吧,看雪这么大,你头发都湿了。”也不等她同意,就把伞斜过来,跟她并排走。很奇怪地,柳依依没了害怕的感觉,沉默着走。那人说:“怎么今天一个人跑到江边去呢,平安夜呢。”柳依依说:“不知道!”觉得太生硬了,又说:“你呢,你不一样吗?”中年男人沉默一会儿说:“都是失意之人啊!”柳依依情不自禁地轻叹一声,忽然感到这人很聪明,很能理解人。那男人说:“各人有各人的苦恼。”柳依依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跟他交流似的,忍住了。这时走到了马路上,人多了起来。柳依依说:“麓城大学,这就是了。”准备离开。男人说:“不想找个地方说说话吗?我一天没跟人说话了。”柳依依觉得很突兀,望着他,他微笑着眼中闪着热切的光。他见她犹豫,又说:“叫个车到哪家宾馆,喝杯热咖啡吧。”柳依依一听“宾馆”两个字,就明白了,说了声:“同学在等我呢!”就跑开了。
半夜,柳依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入睡的姿势,真不知平时是怎么睡着的。后来,她干脆放弃了入睡的努力,残忍地去想今晚发生的事情,去想夏伟凯现在正处于怎样怎样的状态。想来想去,唯一的出路就是不必认真。只要不认真,不在乎,不爱,事情就简单了,也轻松了,怎么样不是一辈子?苗小慧说,不要为别人的错误折磨自己。听起来那么潇洒,实际上却是这么凄凉,这是女人在无可奈何的绝境中的唯一的精神逃路啊,不然怎么办?上帝死了,人还要活下去,从今往后,就要经历一种悬浮的人生了。没信仰的人没有不敢做的事情,当了官他一定要贪污,而自己呢,一定会变坏。女人变坏,还能坏到哪里去?说来说去,就是少一根皮带,也只能少一根皮带。这么想着,柳依依想起了那个撑伞的男人,干脆跟他去了,就报复了夏伟凯。她有了一点后悔,同时又对自己竟然有这样的想法感到了害怕。
第二天夏伟凯打电话过来,柳依依本来想按原来设想的把他痛骂一顿,然后,断然把话筒挂了。挂话筒时那种决绝的姿态都在心中想像过很多次了。不知怎么一来,她心软了一下,就同意了跟他见面。放下话筒她闷闷地生气,开始似乎是生夏伟凯的气,他竟像个没事人似的!后来又明白了是生自己的气,怎么没按计划好的那样把话筒挂了?是自己对他还有什么幻想吗?她正想痛骂自己一番,灵感被触动了似的,为自己找到了理由,一定要问问清楚,自己有哪点不如人?
这样想着,柳依依平静了许多。下午下了课,在图书馆草坪上见了夏伟凯,看见夏伟凯跟平时一样满脸的阳光灿烂,真有点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看错人了,不然怎么可能,他?她迅速地回忆了一下昨晚的情景,当时的情景生动地浮现上来。确认之后柳依依感到迷惑和恐怖,难道这世上的人都在参加一个大型的假面舞会?她再次盯着他的脸,他说:“怎么用这么陌生的眼光看我?”就要凑过来亲吻她。当他的嘴唇靠近她的脸庞时,她用手掌挡住了说:“一股怪味。”又说:“你脸上怎么有个唇印?”指了他的腮说:“这里。”夏伟凯吃一惊说:“没有吧?”柳依依说:“还看得清一点点,怎么不洗干净?”夏伟凯摸着脸说:“不可能,要有也是你什么时候留下来的。”柳依依说:“记性这么差?”心又软了一下,不忍再看他装模作样,那太残忍了,说:“昨晚你到哪里去了?”夏伟凯说:“昨晚实在是,实在是,本来想打通你的电话再去的,实在是他们催得太急了。对不起啊!”说着又嘻嘻笑,“对不起啊。”柳依依说:“夏伟凯!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夏伟凯又吃一惊说:“男人,好人,中国人。什么意思?”柳依依说:“有表演天才的人。我本来还打算再欣赏欣赏你的演技,算了,够了。你直接告诉我,她是谁?”夏伟凯声音软下去说:“谁对你胡说八道什么了?”柳依依说:“谁?你!你的话,哪一句不是胡说八道?”夏伟凯说:“说真的,说实在的,说……她是谁,什么意思?”柳依依说:“说,再说,还没说够,再说,你说,说。”突然,她再也忍不住:“圣诞夜,小伊人。”想起了阿建,又掩饰说:“我开始还以为是广州那个人在小伊人等你呢。”
夏伟凯垂了头,半天抬起来说:“我一时糊涂了。”柳依依说:“我没糊涂,我糊涂了我就会以为你真的是一时糊涂了。聪明的女孩会对自己装糊涂,我没那么聪明。一时糊涂都不能原谅,那不太糊涂了吗?”夏伟凯说:“那是艺专的一个学生,打电话来,我说我有女朋友了,她说试着相好一个星期,不行就算了。我一时好奇,想着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就中她的计了。”柳依依说:“那么可怜?一个研究生中一个专科生的计了?”夏伟凯说:“我心太软了,不想让爱我的人失望。”柳依依说:“这是真实的理由吗?”夏伟凯犹豫一下说:“要说真正的真实理由,那是人的本性。”柳依依说:“不要嫁祸于全人类。”夏伟凯说:“那么是男人的本性,可以吧,这绝对是真实理由了。”柳依依说:“又是男人。每次说到这里,谁都没什么说的了,只能把它当作一个事实接受下来。上帝这样造就了男人,你能把上帝怎么样?如果真是这样,世界就太令人灰心了。对我们来说,这不成了一个恐怖主义的世界吗?我不相信。”柳依依无力地摇摇头,“我不相信,我要相信了,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夏伟凯说:“别说得那么恐怖吧。”又叹气说:“唉,唉唉,我怎么对自己的感情这么没有把握呢?”
天色暗了下来,周围渐渐没了人,那边球场上也安静了。夏伟凯说:“吃饭去吧。”就来拉她的手,柳依依闪开了说:“不吃。”夏伟凯说:“还生我的气呀!”柳依依说:“你这话真的是男人讲的话啊,这是什么事情,生气就完了?”夏伟凯说:“别想得那么严重。”柳依依笑了:“嘿嘿,这事情不严重,那还有什么严重的事才算严重?你血淋淋地撕裂了我的感情,你沉重地打击了我的自信,你残忍地摧毁了我的信仰,这三条一条比一条严重。还有你浪费我两年青春,我都不说了。”夏伟凯说:“没想到你看得这么严重。你想开点就好了。有些事情要平常心。”柳依依把双眼一瞪,气得牙齿打颤说:“平常心?什么屁话!我恨不得从上面咬下一块肉来,嚼碎了吐到痰盂里去!我是个人,人!不是街边一条狗。你们拍拍屁股来了,拍拍屁股又走了,没心没肺,只剩下平常心,还有一些信口开河的海誓山盟。有心有肺就不能有平常心!平常心,嘿!这是你们男人的屁话,我们没心没肺也不能有平常心,后果都在我们身上。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太可怕了!”又嘿嘿笑了笑,“教导女人她对自己生命中最大的寄托要有平常心,这是人话?什么东西!”夏伟凯叹口气说:“那你想想旧社会男人有七个八个戳在家里,那你怎么办?说到底是人的本性。”柳依依说:“你别以人的名义说这些屁话,给人留一点尊严。你回旧社会去,我不去。还有她愿跟你回旧社会去,那她去好了,我不去。”夏伟凯说:“咱们别说她。你好,她不好。”柳依依说:“这只能让我想起昨晚你在她那里这样说我。”夏伟凯说:“真的是你好,她不好。她又骚又浪,没人敢要,早就不是什么好货色了。我不敢找她,那样随时随地随便谁都行的女孩,我还天天去守她吗?我只是一时没有经得起诱惑。”柳依依说:“那正合你的口味,她不骚不浪你还不要呢!”夏伟凯说:“你这么看我?”柳依依说:“那我还怎么看你?”夏伟凯说:“她是流来流去的水,你是岿然不动的山。”柳依依说:“就算我有那么傻,信了你这糊弄人的鬼话,那水流来流去还有个完?”夏伟凯说:“这是最后一次,你再原谅我一次,最后一次。求求你了。”这话给了柳依依一个提醒,她想起了那个广州女孩,软了点的内心又硬了。
柳依依从石凳上站起来说:“冷,冷。我走了。”夏伟凯抓了她的衣袖说:“话还没说完呢。”柳依依说:“说完了,不想说了。”夏伟凯说:“我还想说。这样好不好,你给我十天半个月时间,我把那边的事处理完了,带一份检讨来找你。”柳依依一听竟还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脱绊,心里腾地冒出一股火气说:“十天半个月,还够黏黏糊糊一阵的。时间再长一点,小夏伟凯都要降临人间了。你去吧,一年我都不管你,我是你的谁,有什么资格管你?”夏伟凯说:“给点时间转弯吧,一下子翻脸不认人也不好吧。”柳依依说:“你说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在你心里那个东西好得很。伤了我没关系,别伤了她就好了。”这时走到了图书馆门口,柳依依说:“别跟着我。”夏伟凯说:“偏要跟着你。”柳依依说:“你去小伊人,还早,做什么都来得及。”夏伟凯说:“你别烦我,你逼我赌上气来,做了什么你别怪我。”柳依依一直往前走,走了一段路发现夏伟凯没跟上来,心中有种失落似的,忍住了不回头。在转弯的地方,她用眼角余光往那边瞟了一眼,夏伟凯还呆呆地站在昏暗的灯下。
35
柳依依是抱着幻想去见夏伟凯的。去图书馆的路上还在想像着夏伟凯会怎样痛哭流涕向自己忏悔。现在幻想破灭了,她为自己竟抱有这幻想感到羞愧。
与许多女孩不同,柳依依没有把幻想保持到最后一刻。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夜晚特别清醒,看清时间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经够了,无需更多的证明。夏伟凯身边流来流去的水肯定是流不断的,而自己是不是岿然不动的山就说不定了。柳依依想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这个事实,承认了就失去了起码的人格。女孩应该有一点原则,再怎么痛都要守着那点原则,不然付出的代价将更加惨烈。放弃是多么简单啊!就这么一刀割断。她感到了剧痛,可现在不割,早晚还是要割的。他不会因为自己而改变,不能幻想。几乎所有的女孩都执着地抱有幻想,自己是特别的,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的,因此是能够让他为自己而改变的。柳依依不敢这么想,妈妈说过,一个人开始是什么人,最后还是什么人,她相信妈妈的话。
可是,感情撕裂了,自信挫伤了,信仰摧毁了,还有,青春浪费了,身体受伤了。自己把爱当作生命,付出一切之后却被告知要有平常心,这真是五雷轰顶!夏伟凯,这个爱情的杀手,把自己的信仰就这么利落的一刀,杀死了。从今往后,再也没法认真,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再也没法认真。爱了两年,认真地爱,可是爱的结果是不敢再爱。世事转瞬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谁又能一次次承受呢?没有铁石心肠,就没有资格也没有水平上情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世界变了,爱情珍贵,爱情神圣,爱情是女人的信仰,这些不是问题的问题在今天都成为了问题。这样想着,柳依依觉得这世界非常可悲,欲望横扫一切,真情没有舒展的空间,人们在虚伪、警觉和算计中表演爱情,谁又会去爱,谁又敢去爱谁?为了不受到伤害,大家都得把真情拘禁起来,身体的解放成为了心灵的牢笼,阴暗的景象成为常规,于是人们把扭曲当作了正常,以人性的名义。
这事柳依依没对别人说。虽然是夏伟凯的不是,但自己没守住,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丢不起这个脸。大家都忙着复习考试,闻雅和吴安安在准备考研。柳依依本来也报了名考研的,政治和英语的补习班都上过了,可这么一来,万念俱灰,就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