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6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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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在准备考研。柳依依本来也报了名考研的,政治和英语的补习班都上过了,可这么一来,万念俱灰,就放弃了。放了寒假,苗小慧察觉了,说:“依依,他怎么了?”柳依依说:“吹灯了。”她本来是装出很潇洒的神态说的,刚说完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苗小慧听了后说:“不奇怪,太不奇怪了。”柳依依说:“你还为他说话!”苗小慧叹气说:“校园的爱情也不能太认真了,只好潇洒一点,当它是游戏,把对方当生命中的驿站。献身不要对方负责,择业没义务为对方做出牺牲,分手没权利要对方补偿。这是校园爱情新规则,也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问题。以前总还有个地方去讲,去哭,还有点什么东西保护我们,我们弱者。现在,自己的私事,自己承受吧,你向谁哭去?你的感情,你的青春,你的身体,你最宝贵的东西被人踩到了泥里,你活该!你向谁哭去?自由了自由了,好卑鄙啊!我以前跟你说爱情很残酷,你硬是听不进去,现在你明白了吧?”柳依依说:“我的心都变硬了,以后还要变得像钢铁那样硬,不硬行吗?”说着就哭出声来。苗小慧攀着她的肩说:“别哭,依依,咱们别哭,哭有什么用?你不是说要像钢铁吗?你就是太认真了。”可说着自己也哭了。两个人搂在一起哭成一团,柳依依说:“小慧,你哭什么?樊吉明天就会来了。”苗小慧说:“心里难过。其实我早就看穿了,想通了,演戏了,心里还是难过。”柳依依用衣袖擦泪,笑了一下说:“什么时候难过都没有了,就真的解放了。女人不解放自己,那还有什么出路?”
整个寒假冷冰冰地度过去了,爸爸妈妈也小心地陪着她,冷冰冰地过着,不敢问什么。有一天妈妈终于忍不住问:“小夏欺负你了?”柳依依说:“没有。这年头谁怕谁,谁离了谁不活?”妈妈叹着气说:“下次吧,你先把事情想好再谈,别昏头昏脑栽进去。开始就想好,谈不成怎么办,结了婚离婚怎么办,离了婚孩子怎么办?没想好就别谈。”柳依依说:“妈,你也是这么想?”妈妈说:“那还能怎么想?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了。”柳依依心里发冷,没想到妈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说:“我没法看那么远,妈。我看那么远别人哪天说不行了,缘分尽了,我能说不行,行吗?妈。我只能接受,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妈。”妈妈说:“走一步看一步,那是男人说的话,依依。他走了几步他没耽误什么,依依。同样在一场没有结果的感情中呆五年六年,两个人付出的是相同的吗?三十岁他的黄金岁月刚刚开始,你的黄金岁月就过去了,依依。你是女孩,依依,你是女孩。”柳依依说:“妈,那太不公平了,妈。”妈妈说:“天下的事,到哪里去找公平?找个好男人,他知道女人的苦处,有点爱心、责任心,像你爸这样的,那是你的福气,依依。看着小夏好好的,也不像个什么坏人,怎么也这样坏?”柳依依勉强笑着说:“真到了那天你帮我带孩子,妈。”妈妈说:“孩子我肯定会帮你带,自己的骨肉!骨肉之情那是怎么割都割不断的。男男女女没这份情,要走到一起,同一条心,难啊!”又说:“我怕只怕我将来没能力,单位这么不景气,你爸那里也不景气,哪天下岗也不知道。幸亏还把你盘出来了,要是你现在还在高考,怎么得了!”柳依依心里凄然,趴在妈妈肩上说:“妈!”
爸爸什么都没说,连问夏伟凯也没问一句。他不问,柳依依也不说。有几次柳依依偶然抬头,看见爸爸那若有所询的目光,那悲悯的神情,心里一阵发冷,脸上却把笑展开来,嘴里叽叽咕咕找些话来说。爸爸知道小夏离去了,知道女儿受到了打击,他想不通,自己这么好的一个女儿,金枝玉叶,居然还要承受这个打击。如果他知道了更多的种种,会怎样伤心啊!
回学校那天,爸爸送依依到汽车站,父女俩天南地北找话说,就是不说各自心中最想说的话。柳依依无法承受这善意的虚伪,车还没开就催爸爸回去,爸爸说:“我们依依,怕什么?”又说:“其实你该考研还考研,考了是自己的,丢了也是丢了自己的。”柳依依觉得特别对不起爸爸,复习了大半年,让爸爸惦记了大半年,就这么放弃了,轻易地。她嘴动了几下,想安慰爸爸,却想不出什么有力的话来,就没说。她觉得爸爸真可怜。
柳依依在学生餐厅闷闷地吃晚饭,餐厅放着音乐,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一抬头她吃了一惊,看见夏伟凯坐在对面,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夏伟凯说:“我找你几天了。又不敢给你家打电话,怕你爸你妈骂我。”柳依依说:“骂你?还有那份心情吗?”夏伟凯说:“真的我连挨骂的资格都没有了?”柳依依说:“你说我能带着圣诞夜小伊人的记忆跟你来往吗?还有那些想像,想都不敢想。”夏伟凯叹气说:“别把我想那么坏。”柳依依说:“你要真是那么坏,事情就轻松了,我只是离开了一个坏人,我还会为自己感到庆幸呢。”他说:“既然我不是一个坏人,那你再原谅我一次。你实在心里不平衡,我给你一次出墙的机会,就打平了。”柳依依冷笑说:“你自己觉得这是人话吗?”夏伟凯说:“你这么大的怨气,我没办法呀。”柳依依说:“你这样的人,我看透了,原谅十次都没个完。”夏伟凯说:“其实说真的吧,我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的感情没有把握。”柳依依笑了一下说:“应该说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把握。”本来她想说“下半身”的,没说。又说:“一个什么都好的男人,对自己的感情,说得好听一点,感情,没有把握,那他一千一万个好对我有什么意义?他越好他越害人,他不好他害人他还害不着呢。”夏伟凯叹气说:“真的不肯原谅我?”
夏伟凯一只手支着腮,望着她。柳依依向后靠着,望着他。这么平静地对望了一会儿,顶牛似的都不肯先眨眼。终于夏伟凯笑了说:“没想到别人看我们这么般配的一对,竟没有配起来。”柳依依说:“那是别人站在外面看,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我有什么般配,我们的想法相差得太远了。爱在我这里是生命,在你那里是欲望,相距太遥远了。”夏伟凯说:“生命和欲望不是一回事吗?”柳依依说:“在动物那是一回事,可惜,我是个人!可惜啊,我是个人!还是个女人,渴望爱情的女人。欲望把我的渴望窒息了。”夏伟凯说:“我还是爱你的,要不要我把心剖给你看。”柳依依说:“别人可能真的会以为你只有一颗心可以剖开。”又说:“你别说爱,说欲望好了,我能够理解。”夏伟凯说:“偏要说爱。爱是自由的,没有自由就没有爱。自由给爱插上了翅膀,让爱飞翔。可以说没有真正的自由就没有爱。”柳依依听着这话有点喘不过气来,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残忍就是残忍,卑鄙就是卑鄙,倒也算了,倒也认了,还要表白得这么抒情,这么诗意,这么敞亮。她低了头,拼命地忍着,终于没忍住,抽泣起来,夏伟凯慌了说:“我说得不对吗?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大人物说的,我记不起来他是谁了。”柳依依抬起头凄然一笑说:“你说得很对,谁也不能说自由不对。谢谢你在今天说出了这个飞翔的理论。要是十年十五年之后,你再对我说飞翔,飞翔,我这一辈子就完了,连我的儿子都赔进去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飞翔去吧,我走了。”说着站起来要走。夏伟凯隔着桌子把她按下去说:“那你以后怎么办?”柳依依说:“怎么办?活下去,不然还去学何凤仪?”夏伟凯轻笑一声说:“别说那么惨吧。”轻笑似乎证明着柳依依在虚张声势,这点燃了她内心的愤恨:自己的付出,在他那里,其实是无足轻重的。她想申明自己付出的沉重和沉痛,马上又意识到这种诉说是毫无意义的,毫无意义。不但毫无意义,而且很傻,太傻。她为自己这种申诉的冲动感到了羞愧。别说就付出了这么多,如果再多拖几年时间,多去几次医院,也不会在他心中有更多的触动。柳依依体会到了人间的隔膜和悲哀,哪怕是那么亲近的人吧,要他感受你的痛苦,难啊,难。他到这里找我,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为了我。啊啊,照苗小慧的说法,他对我还有兴趣吧。柳依依说:“你走吧,走吧。”夏伟凯说:“真不给我悔改的机会?其实何必呢,你再去碰一个,就会好些吗?”柳依依说:“你走吧,走吧,我不想谈这些了。”夏伟凯说:“你赶我走,是你自己把我赶走的啊。”柳依依听出这话是彻骨的自私,说:“是的,是的,将来真要怪谁,我只会怪自己。”
夏伟凯站起来说:“那我只好走了。”又坐下来说:“还有几句话要说。其实你也不必想着别人怎么怎么害了你,你也拥有了过程。不要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不是吗?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我不说,你自己说。你认识我以后是自己一辈子最灿烂的时光,这不是我说的吧?我没造谣吧?”柳依依凄然一笑说:“那是要以十倍百倍的痛苦来付账的,用青春和生命来付账的。女人已经付了几千年了,还要无穷无尽地付下去。谁叫她们都这么傻?女人的脖子上,结的都是一个傻瓜。想想傻瓜这个词,好生动的啊,嘿,傻瓜。”她拍了拍头,“嘿,傻瓜,看这儿,什么瓜?傻瓜。”夏伟凯叹口气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看见身材好的女孩就会产生不健康的想像,就没办法了。以后你变聪明了,不要找像我这样的人。”柳依依说:“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说?”夏伟凯尴尬地笑笑:“以后你要找诚意的男人,不要轻易答应他们的要求,不要怕他们会放弃,有诚意的男人不会因为女人拒绝而放弃。”柳依依不做声。夏伟凯说:“那些没诚意的男人,你别跟他们玩,他把你的青春玩完了,你一生最大的一笔资本就消耗掉了。到时候他屁股一拍走了,说声对不起是他客气,把你丢在悲剧里面,你下面的路就不好走了。”柳依依说:“现在谁把我丢在悲剧里面了呢?”夏伟凯唉唉几声说:“还来得及,你还年轻,不过也要抓紧点,一年是一年。老鱼有句话,不过也不是他说的,他堂兄到我们宿舍里来说的,老鱼天天挂在嘴上,很坏的一句话。他说,是他说,女人一过三十,就像一张百元的钞票打散了。我的话,你要记住啊,刻到骨头里啊!”
餐厅里的灯熄了一下,又亮了,是在催他们离开。柳依依这时才发现,周围已经没人了。她说:“我走了,你也回去吧。”夏伟凯说:“那就走吧。”走到外面,柳依依站住了,不说话,夏伟凯跟着也站住了,不说话。沉默中柳依依感到一种紧张,如果他现在把胳膊伸过来,搂住了自己的肩,那该怎么办?当然,她会推,会闪,会踩,还有掐、捏、捶、咬。他一声不吭,承受着,一双手在她身上上下乱窜,很快地,她就会安静了下来。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很多冲突那样不明不白地产生,又这样不明不白地消除了。可今天呢,还会有又一次的不明不白吗?柳依依飞快地想着,准备着对策,并决定了决不妥协。这么沉默了一会儿,夏伟凯站着没动,柳依依也不知自己是失望呢,还是庆幸,又等了一会儿她说:“我走了,你好好的吧!”夏伟凯说:“对自己我放心得很,怎么都是好。我不放心你,你也好好的吧。有什么为难的事,就来找我,我绝对会挺身而出的。”柳依依鼻子酸酸的,忍住了抽泣说:“走了。”也不望他一眼,就离开了。夏伟凯站在路灯下嚷着:“你好好的吧!”
走在冷冷的空气中柳依依非常感伤。可是走了一段,不知怎么一来,她心中就爆发出一阵怨愤:他站着不动,他做得出,他连一个拒绝的机会也不给自己!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败,失败得很惨。他刚说过的,有诚意的男人不会因为女人的拒绝而放弃。他放弃了,想不到这条经验这么快就应验了。惨不忍睹。这个词跳上了她的心头,她不由自主地把头偏了一下,像避开一块迎面飞过来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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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系里几个男生知道柳依依又挂了单,就找机会来接近她。有找她借书的,有请闻雅来做说客的,有在宿舍门口等上一两个小时的,有电话打个没完没了的。柳依依都看不上,心里烦得很。她觉得自己看透了,这些激情后面无非就是欲望,不敢去想有什么真诚。再说,到了大四第二学期,校园的情侣纷纷在为几年的情感游戏收官,准备各赴前程,难道自己倒在这个时候开始吗?但这种种激情也给了她一种自信,青春毕竟是美好的,自己毕竟也是美好的。三十岁,在那个年龄到来之前,还有八年呢,还可以打一次抗战呢。
一周五天,柳依依搭车过河到银河证券解放南路营业部去实习,等实习完再做毕业论文,再答辩,就毕业了。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终于有一天,柳依依在心中告诉自己,已经没什么可等待的了,夏伟凯被那个小贱人小妖精彻底迷住了,不会回来了。哪怕自己愿意犯贱,把自己看得很低,很低,低眉顺眼找上门去,也只会落得个自讨没趣。明白了这一点,柳依依感到了轻松,轻松之后又是空虚,无边的空虚。爱情没有了,自己还活着,生活还得继续。苗小慧说:“依依你改变一下现在的状态,世界上又不止他一个男的。”柳依依振作起来说:“好,好!”周末苗小慧邀她去跳舞,她答应了。
舞场上她认识了一个金融系的博士,他开始邀她跳了一曲说:“感觉很好。”两人就一直跳下去,苗小慧也不过来找她。跳完上半场,接下来是迪斯科,那博士说:“太吵了。”两人就走到门外,站在那里说话。苗小慧过来说:“不蹦迪?”望了博士几眼,又对柳依依眨了几眼,反身进去了。下半场开始的时候,博士说:“还跳吗?”柳依依生怕他说出带她吃宵夜之类的话来,马上说:“跳。”又进去了。边跳着博士说:“有个问题我想问你。”柳依依想:“这么快就来了吗?”嘴里说:“你问。”博士说:“你大四了怎么还自己来跳舞呢?”柳依依装着不懂说:“我跟同学一起来的呀!”博士笑了说:“我觉得你好单纯的。”柳依依说:“是吗?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博士说:“我是问你怎么不跟男朋友一起来?”柳依依说:“没有男朋友。”博士说:“为什么,太奇怪了,都大四了。”柳依依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好男人吗?”博士说:“你怎么知道没有?”柳依依想了想说:“她们说的,我不知道,同学她们说的。”博士说:“你没经历过你怎么知道?”柳依依说:“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都是她们说的。”博士又笑了说:“我觉得你好单纯的。”柳依依说:“你是笑我吧?我长这么大就没离开过学校,不像你们。”博士说:“谁笑你?这样好,这样才好。”
最后一曲是慢四《一路平安》,博士还想跳,柳依依看见苗小慧往外走了,就说:“我要找同学去了。”博士想说什么,柳依依已经转身走了。见了柳依依,苗小慧说:“我故意早点走,给你们一个机会,你跑过来干什么?”柳依依说:“哼,你以为我见了一个男人就是机会。”又说:“是个博士呢,我没感觉。”苗小慧说:“你现实一点,不要老是感觉感觉的,博士能当饭吃,感觉能吃吗?”又说:“有感觉又怎么样?”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