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6期-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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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们毕竟也是个有法律的社会……
没错。可是你对他们的法律有多少了解?而据我的了解,仅仅其中一条关于管辖权属的规定,就可能让我们碰得头破血流。知道吗?如果我们要起诉驰兴,必须是在驰州的法庭。而根据你目前对宋文国能量的认识,你确信我们有把握获得这一场胜利吗?
为什么没有?皮亚尼不解地说:法庭在哪里和个人能量有什么必然关系?
赫尔曼重重地哼了一声:所以我说你一无所知嘛!这么说吧,即便我也相信我们有把握胜诉,但说不准是三年还是五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消耗战,我们经受得起吗?
皮亚尼茫然地盯注着赫尔曼。赫尔曼则又挪开了眼神: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请别再对我提什么起诉。实在告诉你,即便到了那一步,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个国家,起决定因素的永远是权力。所以,我宁可选择设法在省里寻求上层权力的支持,这比任何法律、任何律师都要经济实用得多!当然,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撕破脸皮,大打出手然后分崩离析、两败俱伤,绝不是我的初衷!别说你,我也承受不起它带给我的灾难性后果,所以只要有一线生机或挽救的可能,就别再跟我谈什么起诉!何况,至少目前,我还是难以相信我们就已经山穷水尽了。
皮亚尼点点头:我也不希望看到驰德公司的死亡。所以我考虑了第二套方案。就是……他有些犹豫地耸了耸肩膀:请你出面给宋文国施压,立即召开董事会,我将提出停工、裁员的议案。
混蛋!这不还是会置驰德于死地吗?
皮亚尼猛地提高了嗓音:置驰德于死地的是驰兴集团!停工和裁员是我应付现实危机的唯一出路。它至少可以减少开支,延缓我们的死亡,而我的真实目的则并非在此。这一方案实际上是我们打出的一记重拳,同时也是检验驰兴集团到底有没有合作诚意的一面透镜。如果他们不想置驰德于死地,只要尽快结回哪怕是部分占款,并允许我们成立自己的销售公司,自营一部分产品,以我的经验和努力,相信驰德公司很快就可以恢复生机,否则,驰德公司就绝不是停工的问题,而是立刻倒毙的问题事实上,我们现在已经是在苟延残喘了!
赫尔曼又一次重重地倒在沙发椅上,一个劲地抹开了脸。
你要我做什么?马上到驰州去?
不。现在还不是“皇后”出阵的时候。现在是“兵士”角力的阶段,你出场为时过早,我们必须保有应对不测的回旋余地。但是我需要你给宋文国先生去电话或不停地发传真,务必迫使他同意立即召开董事会,审议我的方案。
赫尔曼迟疑地将手放在电话机上:现在?
皮亚尼坚决地点点头。
赫尔曼沉闷地哼了一声,埋头踌蹰了好一阵,终于拿起了话机。
5
一条宽阔的双向六车道大路,将驰州与省城联结在一起。驰兴集团与驰德公司则隔路相望。驰兴集团的18层总部大厦巍峨地耸立在路东,驰德公司及其生产区分布在路西。宽展美观、上有天棚,两侧画满驰兴集团巨幅广告的过街廊桥,则如一条空中走廊,将两个部分联结成一个雄浑壮观的整体。
经过廊桥中央时,皮亚尼停住了脚步,扶着栏杆看了会儿车流滚滚的桥下风光。初来驰德时,他曾经从那些疾速奔驰的车辆及桥身那微微的颤动中,感受到了这个曾令他备感古老而神秘的国度焕发的蓬勃生机。他觉得信心满怀,觉得中国与世界并没有太远的距离,那些车辆仿佛就是从西西里开过来的,故乡距自己也并不遥远。皮亚尼头脑中许多对中国固有的原始、蒙昧的旧印象随风飘逝。可是今天,当他又一次驻足凝望桥下的热流时,心中翻腾的却是一团混沌而黏滞的湿雾。
刚下天桥,便见一位身材修长、穿着一袭十分得体的米色套裙的年轻女士,快步迎上前来,双手笑吟吟地握紧了皮亚尼的手:欢迎皮总。宋总在办公室恭候您。请随我来。
见皮亚尼迷惑的样子,秘书易荔附耳告诉他:这是集团的办公室副主任。皮亚尼想起来了,自己在宋总欢迎自己的宴会上见过她。便点了点头,跟着她进了驰兴大厦。
大厦的入口到电梯前,铺着猩红的地毯,地毯两侧摆放着两排花篮。两名拿着对讲机的保安一见皮亚尼,便对着话筒通报:皮总到了。皮亚尼刚到电梯前,电梯门哑然洞开,里面也站着一名保安。这使得皮亚尼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地对着明晃晃的电梯壁理了理领带。谁知电梯在8楼停下后,皮亚尼刚出电梯,又见一名保安垂手躬腰向他行礼。他下意识地抬了抬手,却见楼梯的拐角处也站着一位保安,正向他垂首施礼。再往里走,每到一个拐角处,都站着一名高大英武,身穿驰兴特有的深栗色制服的保安肃立着,并且人手一部对讲机。这古怪的场景,再加楼道里除他们和保安外再没有一个旁人,空气也仿佛被这肃穆的氛围冻结了,令皮亚尼不由得感到一阵莫名的紧迫感。而且,在皮亚尼看来,这座驰州郊外颇为抢眼的驰兴大厦,外形呈五角形,猛一看颇有几分像美国的五角大楼,蔚为壮观。里面的设计就有些奇怪了。出了电梯,不知为什么还要走那么长的走廊,拐那么好几个弯,而宋总的办公室也不知为什么要隐藏得那么深。
虽然当了驰德公司一年的总经理了,皮亚尼到集团大厦也只有寥寥几回,和宋文国面对面的机会也屈指可数。宋总在集团的办公室他更是从没有来过。作为驰德公司董事长,宋总在驰德也有一大间办公室,但皮亚尼只在那里见过他两三回。平时,两人都忙于各自的事务,皮亚尼晚上又住在市内的酒店里,所以业余时间也碰不上宋总。两人间的联系主要是电话或书面报告,面对面的机会也就是几次会议或酒席上。所以,一旦面对着这么一副简直有几分肃杀的气氛,他不禁要感到愕然而又有些不知所措了。没想到的是,当他们来到楼道最后一个拐角处时,引路的女主任竟又小声请皮亚尼稍等一会儿,她自己则小跑着先到宋总办公室去报告。不一会儿,她才又小跑着过来,将皮亚尼一行引进办公室去。
宋总办公室之气派与特异,也完全出乎皮亚尼的预料。两扇沉重的橡木大门悄然洞开之处,两侧竟又站着两个彪形保安。刚才过来时,大厦外分明阳光灿烂,眼前的室内虽然十分宽敞,却显得空洞而昏暗,唯有正中一张巨型办公桌上亮着一盏台灯,以致宋总从高背圈椅里站起来,满脸笑容大张着双手走下来欢迎皮亚尼时,他那半明半暗、恍如魅影的脸容,让皮亚尼愣在门口忘了挪步。
正犹豫间,宋总一挥手,门口的保安揿动按钮,室内突然大亮。与此同时,秘书也拉开了落地长窗上厚厚的帷帘,瀑布般的阳光喧闹着迸涌进来,刚好投在皮亚尼脸上,让他一阵头晕眼花,不由得抬手遮挡,瘦长的腰肢也弯了下来。
寒暄一会儿后,皮亚尼莫明其妙乱跳的心脏才慢慢地恢复了常态。他偷眼打量,室内的布局也让他暗自咋舌。怪不得感觉宋总的办公桌特别大(锃光瓦亮的桌面上除了一台电脑和一部电话,几乎再无一物),也特别高,原来室内还有三级台阶,台阶上下都铺着花纹美丽而厚厚的纯羊毛地毯。宋总的办公桌在台阶之上。台阶之下,一侧张列着供客人坐的椅子与茶几,另一侧则是满墙的书橱。书橱里整整齐齐码满了光灿灿的大部头著作,绝大部分都是精装的,让人瞟一眼便顿生敬意。难怪皮亚尼总觉得有些压抑,这样的格局是难免让客人有几分心理上的自卑感的。而这,恐怕正是主人希望得到的效果。只是,习惯后的皮亚尼对此并不怎么欣赏。尤其是主人的审美趣味,他暗中感到不敢苟同。意图也未免太露骨了些。比如,办公室里放那么些大部头精装书,能说明什么?墙上的抽象派油画和自己坐的古色古香的红木硬椅似乎也不太谐调。更令他不快的是,椅子的座位有些弧度,靠着吧,身子后仰得厉害。坐直了吧,人又不得不前倾,总之怎么坐也不舒服,让人提不起精神来。这也是主人刻意追求的效果吗?
当然,眼下他没心思多考虑这些,所以定了定神后,便问宋总董事会什么时候开始。可是宋总却笑容可掬地让他先喝点水,吃点水果,还十分关切地询问了皮亚尼在驰州的生活起居是否习惯,在西西里的家庭情况,以及他的太太什么时候会来中国看看等,皮亚尼只好耐住性子,一一作答。说到西西里,谈及太太,皮亚尼的眼神不禁有些发直,而且心里颇觉温暖,情绪也逐渐松弛下来。毕竟,他和太太已经有一年没见面了,虽然电话和电邮能有所弥补,到底不是一回事。而且,他早就允诺太太,等自己空些要把她接到中国来,天南海北好好地看看,却因为无暇分心而迟迟未能回国。想到这些,他总有些内疚,对宋总的关心也颇为感谢,所以话不由得多起来。可是正说到兴头上,宋总忽然站了起来,示意他可以上会场去了,并且执意让皮亚尼走在前面。一干人在保安的前呼后拥下,很快来到了三楼的小议事厅。
6
完全出乎皮亚尼的预料,会议的开局非常顺利。宋总简单地说了几句开场白;并且还检讨了自己因为事务太多(诸如集团摊子太大,他的社会兼职如省人大代表、市政协副主席等太多)、官僚主义等等,以致松懈了自己对驰德公司的职责;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便请皮亚尼开始他的发言。在皮亚尼发言的过程中,宋总也始终安详地坐在他对面,表情认真而专注地倾听着。其间,秘书好几次进来,附耳汇报什么要事,或把手机递给他,让他接听,他都示意他们过后再说,并拒绝接听电话。而且,即便皮亚尼情绪渐渐亢奋,言辞中不时迸发出火药味之后,宋总依然不动声色地端坐在那里,一脸淡定。相反,当别的董事们因为皮亚尼的某句尖锐露骨的言辞大惊失色,暗地里面面相觑,窃窃地交头接耳之际,宋总也依然稳如泰山,有时还反而报以理解甚至近乎欣赏的呵呵一笑,以致这笑声常会令其他董事们深受感染般一哄而笑,反而令皮亚尼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所措地停下来瞪着他,他则宽容地摆摆手:
请继续,请继续。
关于宋总的为人,皮亚尼的直感不多,印象最深的是一些亲历的细节。比如:他刚来时就听手下人说,宋总是个十分讲究礼仪的人。他曾在集团的会议上正式要求,所有人称呼他或打电话、行文时,都要冠以“尊敬的”三个字。皮亚尼不以为然,因为宋总很少称呼他为“尊敬的总经理先生”。但很快,他就得到了印证。集团办公室主任专门打电话给他的秘书易荔,说他们给宋总的报告不够“规范”,明确要求他们今后给宋总的报告,对他的称呼前应该冠以“尊敬的”三字,理由是,这是宋总的意见,体现与国际接轨及文明礼仪的要求。皮亚尼吩咐照办,私下里却想不起来国际上尤其是企业界有哪条礼仪是要求人们必须这么做的。
还有些耳闻的细节皮亚尼觉得不那么可信,却又难以忘怀。比如说宋总有回在驰州大酒店包间做足疗,小姐做了十分钟,因有老客点她,又见他鼾声大作,便先去给老客做了。不料宋总很快醒了,等小姐再进来时,他未置一词,抄起身边茶水兜头泼在小姐脸上。小姐重做、经理来赔罪他也不许手下付一分钱。
还有一个皮亚尼无缘亲历而集团机关许多人予以肯定的传闻是:宋总有个给人掏耳朵的业余癖好,谓之一大享受,而且礼贤下士。他身边的许多人,包括秘书及司机,都享受过他的精心服务。只要闲暇,逮住人就端详他耳朵,掏出的名堂越多,他越满足。铺陈于白纸上,用镊子反复翻动赏玩,连呼过瘾,还说这也是一大成就感。据说他的办公桌里不仅有全套专业掏耳朵工具,竟还有五官科医生专用的视镜。
除此而外,皮亚尼对宋总的了解主要来自各种侧面的评价。评价也常常是错综复杂或相互矛盾的。有说他是笑面虎、狼外婆,心狠手辣甚至吃人不吐骨头的;也有说他举重若轻,精明强干,大智若愚甚至很是与人为善的。总之反差很大,说好说坏的都有且常有云泥之别。而皮亚尼一开始对他的印象也和赫尔曼差不多,是相当欣赏的,甚至一度也有些像某些宋总的手下人一样,对他有点儿不由自主的崇拜感。但很快,通过自己虽然不多却颇深刻的切身体会,尤其是看到了侦探们的种种调查结果,宋总在他心目中既有的形象便如阳光下的雪人般崩溃了,代之而起的便几乎只剩下厌恶和不屑了。但一旦面对他时,他的这种印象便不由自主地又有些动摇。至少,从今天短暂的接触来看,宋总的言谈举止及其高大魁梧的身材,红润和蔼的面容和颇具亲和力的笑容,以及其特殊地位形成的某种独特的风度、气质,还有他的一些作风和性格上的细节都令他暗自生出几分自叹弗如的感慨。比如他落落大度、彬彬有礼、沉稳有致的做派;滴酒不沾(据说他平时除了要人及重要的领导,从不陪客吃饭,而陪客时皮亚尼也亲眼见到,他一口酒也没有喝过),不吸烟甚至也不喝茶的良好习惯都令皮亚尼叹羡不已。比如现在及刚才皮亚尼在他办公桌上看到的,就是一瓶纯净的依云牌矿泉水。
据说宋总还有着相当程度的洁癖。这点皮亚尼相信不会有错。人们都说他几乎每天都要洗三次澡,换三次衬衫。而且还有个古怪的情结,见不得任何不锈钢洁具如水龙头、脸盆上有丝毫污迹。哪怕他入住五星酒店,见到那儿亮晃晃的水龙头,也会亲自动手反复擦拭得自以为一尘不染才安得下心来。这些皮亚尼也都不怀疑其真实性,因为他在驰兴大厦里看到的洁具全都是瓷的。刚才参观时,他也注意到宋总办公桌后面小门里,的确是一个相当高档的盥洗室,衣帽架上也码放着一大叠浆得十分挺括的干净衬衫。人们还传说,集团里的大多数人包括高管层人士,至今都从来没有进过宋总的办公室。只有保洁员可以每小时进去揩抹收拾一下卫生。这点皮亚尼在那儿时,也得到了验证。皮亚尼还注意到宋总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就是不断地会伸手掸一掸他那实际上一尘不染的高档西服,间或还会对着光洁如镜的桌子或空中吹上一口气,虽然那儿其实根本看不出有丝毫的浮尘。如果别人有点洁癖,皮亚尼并不奇怪,但宋总如此,他颇觉费解。这样的人多半内心缺乏安全感或有某种自卑或罪恶情结,而宋总这么权焰烛天的人,会有什么不安全感或自卑呢?
一直到皮亚尼最终端出他那本以为是爆炸性的结论,即根据目前面临的种种困境,身为副董事长、总经理的他已经无能为力,不得不请求集团尽快结转欠款,否则便只有请求董事会审议批准他停产、裁员以缓解困局的建议。那后果意味着什么,皮亚尼加重了语气说:我不敢想象。
然而,宋总依然面带微笑,如一尊活佛般安之若素。
会场上早已像开了锅一样沸腾。人们窃议的焦点都集中到一点:意外,意外,还是意外。怎么当初财大气粗的中外合资驰德公司竟会这么快地沦落到这么个地步?这可能吗?停产、裁员,岂不是驰德公司垮台玩完的同义词么?
皮亚尼结束了自己的发言。喘息着一气喝下半杯矿泉水,一边拿湿巾揩抹着额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