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北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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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离开了领导岗位,但苏联人仍不放心他留在中国,于是,就召他去莫斯科“从事理论研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和回国自由,但陈独秀却“英明”地拒绝了。直觉告诉他,此去蓬山无归路。事后发生的一连串人间惨剧也真的证明了这一点——斯大林为掩饰自己在中国革命问题上的过失,不光抹掉了一个陈独秀,过后还把苏共党内与中国事务有关的一百六十多位高级干部残酷处决!这其中,就有许多陈独秀所熟悉的人,如鲍罗廷(驻国民党总政治顾问)、布勃诺夫(苏共中央书记兼政治局中国使团团长、曾任苏联红军政治部主任),加伦(国民革命军总军事顾问)、季山嘉(军事顾问团团长)、加拉罕(苏政府代理外交部长)、米夫(共产国际远东局负责人)、罗明那兹(共产国际特使、八七会议的实际主持者)等,那位名噪一时的苏联政府特使越飞是被迫自杀的。而最早引苏共密使进入中国的我的山东平度老乡、苏共党员杨明斋,曾旗帜鲜明地坚决反对国共合作,想不到也在所谓的“肃反”中一并被杀害!当年拥护或反对斯大林中国政策的人,全都成了冤死鬼!托洛茨基在《中国革命问题》说得非常公道:过去五年中,没有一个共产党,受共产国际机会主义领导之害有如中国共产党那样酷烈的。
但即使陈独秀被骂成了“取消派”,这位斗士还是不肯取消战斗。民国十八年(1929年)8月5日,亦即他被淘汰出局近一周年的日子里,他致信中共中央常委,要求接受托派的主张,改变由斯大林制定的中共“六大”政治路线。说来令人赧颜:上一年的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竟是在苏联首都召开的,一百一十八位代表全被接到莫斯科听训。开幕式上,在主席台就座的二十一位人士中,位于中央的不是中共领导人瞿秋白、周恩来、苏兆征、蔡和森等,也不是会后成为中共中央总书记的工人代表向忠发,而是威严无比的联共(布)中央委员会总书记斯大林同志和他当时的亲密战友、苏共负责共产国际的布哈林同志。苏联人直接上台了。斯大林无比庄重地告诉中共:尽管大革命被陈独秀葬送了,但中国革命正在走向高潮!领袖头上神圣的光环照晕了人们的眼神儿,显而易见的矛盾说法竟成为“中共六大”的政治路线。然而,陈独秀非但“死不改悔”,反倒主动挑战,要党改变由英明的斯大林同志亲自制定的路线,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民国十八年(1929年)11月15日,中共中央毅然决然地开除了这位前任总书记及若干追随者的党籍,行动之迅捷,甚至连“远方”也感到有些突兀。其实,在被自己手创的政党开除之前,已经有托派同志彭述之的妻子、早期中共党员陈碧兰向陈独秀透露了这一消息。陈碧兰在回忆录中写道:
独秀听了我的叙述,怔了一下,然后用很简单的话语诚恳而又坚决的态度回答我说:“假如我们被党开除,并不是因为我们背叛了革命,而是由于党的堕落,它离开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原则和布尔塞维克的组织传统。这是党的错误,如果党开除我,我是不在乎的。
倔强的陈独秀没有屈服,没有惊慌,更没有像日后瞿秋白、李立三等人那样违心地反复认罪。他坚信自己没有背离马克思主义。然而,彼时的中国共产党人,有几个能知道陈独秀的悲剧正是联共党内斗争在中国的延续呢?旁观者清啊!名记者埃德加·斯诺的顶头上司鲍威尔先生就曾直截了当地说过:外国人知道中共的背后,存在着俄国人的影响,但很少有人知道发生在中国的斗争,不过是列宁逝世以后,斯大林和托洛茨基在俄国国内所作的生死斗争的一部分。在被自己手创的党剔除后的第二十五天,无所顾忌的陈独秀发表了披肝沥胆的《告全党同志书》,痛陈斯大林主义对中国革命的危害和党内的宗派主义等种种错误。五天之后,陈独秀又领衔八十一人发表了《我们的政治意见书》,公开打出“中国共产党左派反对派”的旗帜。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1月,陈独秀和他的同志们聚会,将党名改为了“中国共产主义同盟”,继续向国民党政权和斯大林主义同时进行战斗。彼时,“地下”的陈独秀怎么也想不到,也在同一时间里,中共中央也在西南的遵义城里的一幢黔省军阀的弃楼里举行了一次会议,在这次权力再分配的极要紧的会议上,被苏联人指派担当中共领袖的那几个从莫斯科回国的后生们,连同牛皮烘烘的共产国际的军事顾问,已经被毛泽东联络张闻天、王稼祥等轰下台来,中国共产党自此开始走上了陈独秀所向往的独立自主的道路。连苏联人都不知道中共核心层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故,更遑论隐蔽于上海滩的陈独秀!两年后出狱的陈独秀,本来有可能与中共再续前缘,他所熟悉的中共一大代表董必武和博古、叶剑英都曾奉命与之长谈过,但最终他还是孤傲地留在了大后方,直至被混小子王明领头诬为民族罪人——“托匪”。其实,中共根本不想知道,出狱后的“托匪匪首”已经与中国托派决裂,他的思想牢笼已经彻底打破,他不再对斯大林个人进行深刻批判,而是对产生斯大林的整个社会制度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反思,甚至连他曾引为同志的托洛茨基和一直敬仰的导师列宁,也不再迷信。这位顶着光亮头颅的中国人在他生命之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傲然宣称:
将我辈以前的见解彻底推翻!
如果能叫马克思、列宁复生,肯定今日苏联所行的一切就是他俩的主张,那我也要说一声:你们的学说,我不赞成!我宁要民主不要专政!
最浅薄的见解,莫如把民主主义看作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品。
十月革命以来,轻率地把民主制和资产阶级统治一同推翻,所谓“无产阶级民主”、“大众民主”只是一些无实际内容的空洞名词,一种抵制资产阶级民主的门面语而已。
苏联二十年的经验,尤其是后十年的苦经验,应该使我们反省,我们若不从制度上寻出缺点,得到教训,只是闭起眼睛反对史大林(时斯大林译为史大林、史太林——引者注),将永远没有觉悟。一个史大林倒了,会有无数史大林在俄国及别国产生出来。在十月后的苏俄,明明是独裁制产生了史大林,而不是有了史大林才产生独裁制。
他甚至连早年追随的导师列宁也提出尖锐的指责:
未曾认真采用民主制,如取消秘密政治警察,容许反对党公开存在,思想、出版、罢工、选举自由等。
对自己的正在受难的俄罗斯“同党”托洛茨基,他的责问更是不客气了:
直至独裁这把利刃伤害到他自己,才想到党、工会和各级苏维埃要民主,要选举自由,然而太晚了。
(“无产阶级独裁”)即党的独裁,结果也只能是领袖独裁。任何独裁制都和残暴、蒙蔽、欺骗、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离的。
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有《离骚》。困厄中的陈独秀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没有放弃他对真理的追求!他极为深刻地说出:列宁、托洛茨基都包括在内的苏共领袖们所奉行的“布尔什维克并非马克思主义,乃是俄国激进的小资产阶级亦即法国布朗基主义”,他要重新估计“布尔什维克的横暴、欺诈等罪恶”“与马恩之不同”!骄傲地称“我只注重我自己独立的思想,不迁就任何人的意见”的陈独秀,留给了中国一份怎样宝贵的政治遗产啊!故人虽乘黄鹤去,但纵观中国的曲折发展史,哪一步没在印证着这位先哲的伟大与超然?大哉!这位“终身的反对派”!这位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伟大预言家!这位在世界思想史都将留有英名的东方探索者!
站在陈独秀墓前,我忽然想起死者的一位故友,想起他的那位故友,身后被冠上的那一大串灿烂的头衔,称之为“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他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他是“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逐一套试,毛泽东追授给鲁迅的每一顶桂冠,也许让陈独秀那颗大脑袋戴上更为合适。长期以来,党史上“扬李贬陈”,新文化运动上“拔鲁抑陈”。被捧上天的是别人,被踩入地底下的总是陈独秀!这是对历史真实的多大的歪曲啊!不知群儿愚,何用故谤伤?岂不知天堂里的李大钊、鲁迅也会为深陷地狱里的故友的遭际而感到悲哀!
怀着对黄土里的亡灵的深深的敬意,我们离开了林业村。车过依旧蒙着浓尘的独秀峰时,我突然走了神儿。我记起美国的那座刻着四位总统头像的名山。是呀,我们中国的独秀峰,不也是一座雕塑山?一座理应比大洋彼岸的那座山
更为传神的人像山?让你不得不仰望的巅顶,自然是他的有棱有角的头颅;扎根于长江之畔沃土中的整个山体,就是其伟岸的身躯。向阳的峭壁是天然的丰碑,就刻上他在狱中爱给求墨者题写的另一副对联吧:
海底乱尘终有日,山头化石岂无时?
至于落款,就用他曾喜欢用的一个笔名吧——D。S,因为这既是“独秀”两个字的英语缩写字母,也是他所崇尚的“德先生”与“赛先生”的标识!德谟克拉西(Democracy),民主;赛因斯(Science),科学。总有一天,所有的中国人都会习惯这两个由陈独秀先生率先舶来的西方词汇。
2003年5月29日
2005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