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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叫魂-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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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九峰道:“话也不能这样说,各有各的难处。现如今,我们既为官于常德一方,就该为常德百姓做事。兵祸连年,又遭瘟疫,常德百姓苦哇!你听窗外,古城处处闻哭声!日本兵已占华容、石首,可谓贼兵已临常德城下。这场鼠疫之后,怕是会有更可怕的兵祸降临常德城!”
  田兆畹这时忍不住插嘴道:“我姑妈一家上个月从华容逃难到我家,说那日本兵个个是畜牲,连六十多岁的老婆婆也奸。还强迫当爹的去奸亲女,以供他们取乐。常常轮奸女人后,还用萝卜、芋头塞入女人下身。那些兽兵作孽后,还在墙上留下一些什么‘吃的剥皮鸡,睡的美貌妻,烧的背时屋,杀的蠢东西’的屁话!”
  “我睡他娘哩!×他日本人的祖宗!”张炳坤忍不住又大骂起来。
  谭学华叹了口气,道:“前日,长沙湘雅医院吕静轩来信,告我《湖南常德发现鼠疫经过》一文将于近期刊《国立湘雅医学院院刊》第一卷第五期。此为日本人施放细菌战的铁证。总有一天,常德人要向日本讨还血债的!”
  一直侍立在旁的黄公赫忍不住插嘴道:“小日本大老远跑到常德来杀人,也不知早有人说过:‘中国若是古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若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若道中华国必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湖南人死不尽的,小日本打错了算盘!”
  张炳坤又说:“前些日子,政府强令将疫死者焚烧,却四铺街一带多回民,回民习俗是土葬。故仅烧了两具回民尸体,回民就聚众阻止,只好抬尸掩埋。这下可好,抬尸者上午还在抬别人,晚上就染病暴亡被别人抬了出去。每日里要死一二十人,惨啊!有人看这样子不行,找张专员提议,把鸡鹅巷围起来,只放人出来,不准人进去,等人出来后,就把鸡鹅巷放火烧了,断了祸根。张专员不许,说鸡鹅巷六七百间房子,烧了,那么多居民往哪里去?我看张专员说的也是。”
  方德诚道:“从流行病学上讲,消除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是控制鼠疫传染的有效方法。但是,如今的鸡鹅巷已不再是惟一的传染源。这场瘟疫已扩散到了常德周边的13个县。到处都形成了新的疫区传染源。”
  一屋人争来论去,也议不出个切实的办法。戴九峰看看墙上的自鸣钟,已近午后一点,便说:“指日就要过年了。过完年,再呈请张专员,召开一次防疫委员会会议吧。非常时期,当施非常之法。诸位还是先去伙房用餐吧。一应繁杂事务,还请诸位多多操劳!请吧!”
  从戴九峰那里吃过午饭,谭学华独自踏雪回了医院。刚进医院大门,就见雪地一个女人远远地朝他跪了下来。他一惊,忙上前双手去扶。将女人扶起,细看才知是五铺街的杨五嫂。杨五嫂一头乱发,满脸泪痕,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精致。谭学华和杨五嫂原本熟识,此时见状不觉大惊!将杨五嫂让进屋里,谭学华问:“五嫂,什么事急成这样?”
  杨五嫂又咚地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求道:“谭院长,救命啊!救我崽女的命啊!”
  谭学华再一次将女人扶起。
  古城处处闻哭声
  原来,杨五嫂的一双儿女都染上了鼠疫。她女儿志惠今年19岁,儿子志鹏也13岁了。
  “谭院长,你菩萨心肠,就把我的崽女收到广德医院来吧!你不晓得,那徐家大屋是个死人坑,是座烧尸炉!那么多鼠疫病人被赶到那里,就睡在地上的稻草堆里等死,死了就送到化尸炉去烧!”说着,杨五嫂又咚地跪下磕头。
  谭学华几个月前去过一次杨五嫂家。那是东门五铺街一处四面透风的破旧木板房里。杨五嫂的儿子病了,请他去诊治。自此,他认识了杨五嫂,认识了这家孤儿寡母三人。他极同情这个贫苦人家。一个寡妇,好不容易将一双儿女养到这大,如果儿子、女儿死了,她还能活得成么?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一家人就这样凄惨地死去!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怜悯心驱使他点了点头,他又伸手扶起女人:“你起来吧!我答应你!”
  谭学华是晚上才将杨志惠姐弟抬进广德医院的。他不敢声张,怕因此引起麻烦。他在离医院病房足有200米的一处破旧木板房里设置了一间隔离病房。这木板房原是广德医院堆放杂物的地方。谭学华找来一扇门板,又找来一张竹床,杨家母子三人就偷偷地住进了这里。
  “孩子的病,我会每天亲自来诊治。”谭学华一边给杨家姐弟打针,一边对杨五嫂说:“你自己打了防疫针,一般不会染病,你可放心!”
  “我放心!我放心!”杨五嫂边流泪边应着。
  从病房回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璟仪还没睡,见学华回家,忙起身舀来一盆热水,让丈夫泡热手脚。屋外的雪已经停了,北风也小了许多。远处谁家又隐隐地传出一片哭声。
  璟仪又将一杯热茶递给学华,想了想,说:“学华,你还记得东门水巷口何记药店吗?”
  “何记药店?你是说那家兼营杂货的何记药店?”学华喝了口茶,答道。
  “是哇,就是那家。”
  “怎么啦?他家怎么啦?”
  “唉,还能怎么?!鼠疫!一家人死了6口!” 璟仪抹着泪说。
  谭学华立起身来,走近窗前。窗外,白雪皑皑,满城一片银色。前年春天,何记药店的少奶奶生了乳疮,请他去诊治,他便去了何家。那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记得,何家原籍江西,来常德谋生多年。祖孙三代同堂,一家和睦相亲。他还记得,那少奶奶叫熊喜仔,二十七、八岁年纪,长得高高挑挑。那年,她刚生下一个女孩,那女孩叫什么桃……好象叫仙桃吧?正是生下这个女孩后,少奶奶得了乳腺炎。他给她治好了。后来,何记药店的老板还在鸡鹅巷的宏胜羊肉馆请他吃了顿羊肉火锅。那宏胜羊肉馆的老板叫聂家林,好酒。那日,他被何老板和聂老板灌酒灌得一塌糊涂。因为同是江西人,这以后,何家间常来他家走走,他有空也去何家坐坐。何家二小姐结婚时,他还和璟仪一道去喝了喜酒。怎么好端端的一家人,就突然遭了这样的横祸呢?这些日子,自己忙得昏天黑地,竟然一点信息不知!他叹了一口气,又回到椅子上坐下。璟仪说:“何家最先死的是少奶奶,就是那年患乳疮的那位小嫂子。听说,那日,她早饭后还收拾了锅盆碗筷,然后去茅房方便,刚走到茅房门口,就突然倒在地上。家里人忙把她抬到床上,很快就见她面色发紫,一身发乌,临近中午就死了。”
  璟仪停了一会,又说:“你还记得何家那个二姑爷吗?那人叫朱根保,就是我们去贺喜的那次见到的新郎。高高大大,一脸憨厚。这二姑爷原本是何家的帮工,也因诚实肯干,何家就收为女婿。何家少奶奶死后的第三天,也是吃过早饭,他把一袋干辣椒背到吊楼上去晒。刚到楼梯口,就倒在了地上。可怜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当晚便离开人世。”
  “都是日本人造的孽!”学华用手按了按两侧太阳穴,说:“惨啊!”
  “更惨的还在后头呢。” 璟仪又接着告诉学华:“才埋了女婿,何家刚2岁的幺儿毛它又死了;紧接着,少奶奶的女儿仙桃也死了!”
  “仙桃也死了?!”谭学华一惊,眼前便浮现出一张粉嘟嘟的女娃脸。每次去何家,少奶奶都要抱着仙桃叫他:“谭伯伯。”仙桃也就拖着奶音叫一声:“谭——伯——伯!”多可爱的女娃啊!
  谭学华忍不住眼眶发湿。做了半辈子的医生,他原本见得太多了的生生死死,对于一条条生命的终结,也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却今天,他的职业并没能让他缓解悲伤。他只觉得心中有一阵阵压抑着的悲痛。这种悲痛恍惚随时都会从他的胸膛爆发出来。
  “何记老板慌忙将三女儿、四女儿送到乡下外婆家。又写信给江西老家,告知家中发生的祸事。老家的哥哥和弟弟接信后急忙往常德赶。” 璟仪继续说:“这对兄弟赶到常德后不几天就相继发病死去!短短18天,6条人命,学华哇——”说到这里,璟仪忍不住痛哭起来。
  是啊,这是他最熟识的一家江西同乡!短短18天,一家6口!天啦!谭学华将妻子一下拥进怀里。生是如此的艰难,死是如此的凄惨!他突然担忧起璟仪和孩子们来。
  窗外又刮起了呼啸的北风,漫天的鹅毛大雪又纷纷扬扬地飘洒在古城的上空。1941年除夕前的常德,到处都是死亡,到处都是哭泣,到处都是伤痛!
  马鬃岭的冤魂
  卫生署外籍专员伯力士二月份检验常德鼠疫,报告如下:
  (一)鼠族:检验老鼠168只,计沟鼠68、家鼠89、小鼠11;经发疫鼠32只,计沟鼠9、家鼠21、小鼠2。
  (二)鼠蚤:寻获鼠蚤339个,计印度鼠蚤6、欧洲鼠蚤271、盲蚤61、猫蚤1。
  (三)鼠疫:疫鼠发现地点,在城区各地实际均已波及。
  ——《战时防疫联合办事处疫情旬报》第2号
  (中央社长沙通讯)常德发生鼠疫是去冬的事,至今疫症还在流行着,而且传到桃源去了。
  ……
  桃源莫林乡近发现鼠疫流行,死亡数十人。据调查发生原因,系一布贩,由常德带病返家,富有教育意义,足资各县警惕。缘有名李佑生者,桃源莫林乡第十保李家湾人,年40余岁,贩布卖盐为生。古历3月20日,由常德返家,26日遽告病死。佑生之长子年20余岁,次子17岁,及其已嫁谢姓之女,均于4月初5日起病,初8日死。其长媳初10日起病,11日死。致全家死绝。其已出嫁之女之婆家,住莫林乡第八保谢家湾。该女在其娘家发病后,初7送回婆家,翌日死后,其子及婆及嫂亦染病,危在旦夕。又李耀金住李佑生隔壁,古历3月29日起病,其妻及三子亦相继染病,均告死亡。
  李润贯住李耀金之隔壁,于11日染疫死。向周恒住第十保孔水坡,于初七日曾往李佑生家一行,初十起病,现垂危。某道士因赴李佑生家念经,返家即染病死。
  ……
  ——1942年6月11日《大公报》第3版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虽是战争年代,四处硝烟,常德城里又正闹鼠疫,却素有“世外桃源”之称的桃花源里,夭夭的桃花刚谢,嫩绿的桃枝上,挂满着碧玉般的小桃。春阳下,和风里,辛勤的农家荷锄劳作,耕耘着又一年的生计。
  桃源距常德城仅45华里。出县城,过沅江,西望的一脉群山叫马鬃岭。在马鬃岭起起伏伏的群山皱褶里,有一处叫莫林乡第十保李家湾的小山村。村子不大,也不过10来户人家,却景色十分优美,四周的山间茂林修竹,泉水潺潺,绿荫下的农舍里男耕女织,过着与世无争的山居日子。
  天刚蒙蒙亮,李佑生匆匆吞下一碗昨晚的剩饭,就肩起一挑土布走出门去。土布是他从四乡收购来的,运到常德城里,再换回乡下紧缺的食盐,两头赚点差价,也能补贴一些家用。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前天保长来家催收壮丁税,李佑生实实在在没有办法凑出款来,好说歹说才让保长答应延缓三、五日。开春以来,常德、桃源闹鼠疫,佑生也一直不敢进城。眼下没办法了,只好进城去,将手头的土布脱手,换出钱来交税。佑生走出家门,沿着屋前的弯弯山路向常德城走去。前面是一道山坳,过了山坳,就见不到自家的房屋里。他趁着换肩的一刻,扭头回望了一眼,见妻子还站在屋前的土坪上目送着他。妻子的身影在迷朦的晨雾中也不过是一团黑影,但他知道是她。几十年了,妻子嫁过来后也没跟他过上几天好日子。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难受。
  黄昏时,李佑生终于到了常德城。城里一片死寂,他沿着河街,寻到三铺街、关庙街,穿街过巷,却见平日里熟悉的店铺都门窗紧闭,街上也见不到几个行人,只有一群群的野狗在小巷深处窜过。他叹了一口气,知道今日的生意是无法做成,便寻着了一家旅店,打算歇上一宿,明日再作理会。草草地吃过晚饭,天便黑了下来。旅店的老板也是熟人,端着水烟袋过来和他聊天。
  “佑生哟,这年月还出山跑生意?”
  “没得法子啊!田里的禾苗要上肥,除草时也得买上几担石灰撒撒,保上又催这税那税,都要钱哟!”他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对店老板说。
  “这日子难啊!乡下难,城里也难!自去年冬日本人投来鼠疫,满城是一片哭丧声。进城客人日比日少,我这旅店也无法开下去了。”店老板吸过一袋烟,将烟灰吹掉,又添上烟丝,用右手将烟袋嘴抹了抹,递给佑生。“佑生哪,你没听说吧?这一晌城里鼠疫又闹得厉害了,瘟死的人都让政府开膛破肚后送到铁佛寺火葬了,惨啦!”
  李佑生吐出口中的烟雾,望着店老板惊恐的神色,说道:“只听说城中又闹鼠疫,却不想闹得这般厉害!这常德城差不多成了死城,我今日一路寻来,也不见几家开门的店铺。都是日本人造的孽啊!”
  “还不是嘛。这该千刀万剐的日本鬼,跑到别人家里来放瘟疫,无天良啊!佑生,你不宜久呆城里,忙过生意快走,别惹上这瘟疫,吓人得很哪!”
  李佑生点点头,说:“我明日便回马鬃岭,办完事就走。不过,我这体子强着呢,冒事!”
  “冒事就好!冒事就好!”两人又唠了些柴米油盐的家常话,稍会,店老板便告辞回自己房里去了。待店老板一走,佑生便早早上床歇息。毕竟是40好几奔50岁的人了,行了一天的路,他真的觉得有些累了。
  第二天,李佑生将贩来的土布脱了手,又采办了一些乡下急需的盐和女人用的针头线脑,小孩子喜食的糖果、饼干等一应南食杂货,满满地装了一挑子,匆匆地出了城门赶回家去。
  然而,李佑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此行历尽艰辛,从常德城里带回的不仅仅是赖以谋生的小本百货,还带回了让李家湾蒙祸的鼠疫死神!
  马鬃岭的冤魂
  李佑生回家第二天就病到了。
  那是深夜,妻子赵二姐在睡梦中被佑生的呻吟声惊醒,她伸手摸摸丈夫的额头,就象摸着了一块烫手的铁板。佑生象打摆子一样直叫着冷,颤抖的身子将床架抖得“吱吱”地响。妻子惊吓得忙叫醒隔壁房里的儿子和媳妇。
  儿子李新阶赶紧跑到爹爹床前,也一时束手无策。妻子赵二姐只好到饭锅里盛了一碗剩饭,打开堂屋门,点上香烛,朝黑森森的天幕跪了下去,边点纸钱边将饭粒撒向屋前的土坪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四方的孤魂野鬼来呷“鬼饭”,吃饱了就离开她家,不要再缠着苦命的佑生。这样直闹腾到天亮,儿子新阶又匆匆跑到药铺抓回几副中药。佑生的病势却越来越重,大腿根长出核桃般的结节,又胀又痛,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咳吐出一口口的血沫。一家人没了主张,新阶只好去求堂伯李耀金。
  李耀金是李佑生的堂兄,两家只隔一条小山沟。这李耀金身材魁梧,平日里爱管些邻里闲事,却心地十分善良。他听新阶说佑生突生重病,二话不说便往堂弟家赶去。此时的佑生已奄奄一息,耀金见状,伸手给侄儿新阶一个巴掌:“你这崽做得好啊,亲爹爹病成这样,不送去看郎中!去,背你爹去漆河街上找张四郎中!”
  新阶用手捂着发烫的脸颊,眼里噙满热泪,说:“伯,我背不动爹了!我两条腿打闹了!”
  李耀金白了侄儿一眼,骂了声:“没用的东西!”便一把将佑生背起,大步流星地往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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