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回归线-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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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她用栅栏围起来,好像她是一位圣人身上一块又脏又臭的骨头。若是他有
胆量说一声“占有她”,也许会发生一个奇迹。只要说声“占有她”,我发誓一切
都会圆满解决的,何况我或许不想要她呢。不知他曾想到这一层了没有?或许我会
暂时占有她一会儿,过后再把她还给他,她会变得更好。可是把她用栅栏围起来总
不是办法,你无法把一个人围住,没有人再这样干了……你这可怜的、干瘪的杂种
,你以为我配不上她,以为我会玷污她、亵读她,可你不懂一个被人玷污过的女人
是多么妙不可言,不懂接受别人的精液之后一个女人会更光彩照人!
你以为有一颗充满柔情蜜意的心就足够了。也许对某一个女人是这样的,可你
连心都没有了……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大空尿脖。你在磨利牙齿,扯着嗓门大
叫大嚷,你像条看家狗一样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到处撒尿,她不把你当作一条看家
狗……却把你看成一位诗人。她说,你曾一度是位诗人。现在你又是什么?勇气,
西尔维斯特,勇气!把那个麦克风从裤裆里拿出来,放下后腿,别再四处撒尿。我
说,拿出勇气来,她已经从你身边逃开了。告诉你,她早已被砧污了,所以你还是
把栅栏拆了为好。彬彬有礼地问我咖啡的味儿是否比石灰酸好点儿也没有用,我不
会给吓跑的。把老鼠药放进咖啡里好了,再来点玻璃粉。尿一泡热气腾腾的尿,再
扔几颗豆蔻进去……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过着一种群体生活,我不得不同其他人一
道过日子,主要是几个疯疯癫癫的俄国人、一个醉醺醺的荷兰人和一个叫奥尔加的
大块头保加利亚女人。俄国人则主要是指尤金和阿纳托里。
奥尔加几天前才刚刚出院,她在医院里割掉了身上的几根管子,掉了一点儿赘
肉,不过看上去并不像是受了多大的罪,体重仍同一部有驼峰似曲线的火车头差不
多。她大汗淋漓,口中奇臭,仍旧戴着刨花状的切尔克斯假发。她的下巴上生着两
个大疣子,疣子上长出一撮毛来,于是她便干脆留起了小胡子。
奥尔加从医院回家后的第二天便又重操做鞋旧业,早晨六点便在长凳上干开了
,每天做好两双鞋。尤金总抱怨说奥尔加是个负担,实际上却是奥尔加用她每天做
的两双鞋养活尤金和他老婆,奥尔加若是不干活便没有吃的。于是人人都争先恐后
及时把奥尔加拖上床,都争着给她足够的食物来维持下去……每顿饭都是以喝汤开
始的,不论是葱头汤、西红柿汤、菜汤还是别的,这类汤都是一个味道。那味道总
像是洗碟子的抹布扔在里面煮过一样——有点儿酸味、霉味,上面漂着渣子。每顿
饭后我便看到尤金把它藏在柜子里,它就在那儿继续霉变下去,直到下顿饭再端出
来。奶油也藏在柜子里,放了三天以后那味道就像一具尸首上的大脚趾。
煎放坏了的奶油时散发出的气味并不是很开胃的,更何况做饭的房间里根本没
有任何通风设备。我一打开门就觉得恶心,可是尤金一听到我来了便总要打开百叶
窗,扯开像鱼网一样结在一起遮阳光的床单。可怜的尤金!他四下里望望屋里几件
粗笨的家具、肮脏的床单和还盛着脏水的洗脸盆,然后说,“我是一个奴隶!”他
每天都这么说,还不只说一遍,要说十来遍,说完便从墙上摘下吉他唱起歌来。
坏掉的奶油……这也使我产生了许多联想。一想起这变质的奶油我就感觉到自
己正站在一个小小的老式院子里,这是一个气味很难闻、很凄凉的院子。稀奇古怪
的人物透过百叶窗上的裂缝偷偷地窥视我……其中有围着披中的老妇人、小矮人、
生着一张老鼠脸拉皮条的弯腰询背的犹太人、轻桃的小妞和留胡子的傻瓜。他们瞒
珊走进院子来汲水、洗刷污水桶。一天尤金问我肯不肯替他倒污水,我就提着桶到
那个角落里去了。地上有一个孔,孔周围乱扔着一些脏纸。那一小口井也被排泄物
弄得很脏,在英语里排泄物即是屎尿。我将桶一斜,一摊摊又脏又臭、叫人意料不
到的东西便噗噗溅出来。待我回去,汤已盛好了,吃饭时我始终想着我的牙刷——
牙刷旧了,毛常嵌入牙缝中。
坐下吃饭时我总是拣靠窗的座位,我怕坐在桌子另一端,那儿离床太近。那张
床叫人心里发怵,一扭过头去我便可以看到灰色床单上的血污,可我尽量不看那边
而去看窗外院子里的人刷洗污水桶。
每逢吃饭总要有音乐助兴。大家都取过奶酪后尤金便跳起来摘下挂在床上方的
吉他。曲子总是那一支,他说他能弹十五六支曲子,可是我听到的从来没有超过三
支。他最喜欢弹的是“迷人的爱情诗”,这支曲子充满苦恼和悲哀的情调。
下午我们到电影院去,那儿凉快、黑暗。尤金坐在乐池里的钢琴前,我坐在前
排的一只长椅上。影院里空无一人,尤金仍唱得十分卖力,似乎欧洲所有的帝王都
在听他演唱。花园门打开了,湿树叶的气味飘进来,潇潇雨声同尤金悲凉凄苦的歌
声交织在一起。午夜过后,来看热闹的人身上发出的汗臭和难闻的口臭弥漫了大厅
,我便回去找一只长椅睡觉了。影院出口处的灯光在烟气中摇曳,在石棉幕布下方
一角上投下一缕微光。
我每夜在这只人工眼的逼视下闭上自己的眼睛……戴着一只假眼站在院子里,
仅有半个世界是清晰可见的。石头是湿的,上面生着青苔,石头缝里有黑色的蛤螟
。通往地下室的入口处由一扇大门挡着,阶梯很滑,上面尽是蝙蝠屎,很脏。门膨
胀了,眼看就要倒下来,门的合页也快脱落了,然而门上却赫然用彩笔写着几个堂
皇的字:“切记随手关门。”为什么要关门?我搞不明白。我又瞧瞧这几个字,它
们不见了,在原来的地方嵌着一块彩色玻璃。我取下假眼,朝上面啐口唾沫,用手
帕擦拭了一番。一个女人正坐在一个高台子上,这个台子比一张巨大的雕木写字台
还高。女人脖子上还盘绕着一条蛇。整个房间里摆满了书,稀奇古怪的鱼在彩球状
鱼缸里邀游,墙上挂着几幅地图和图表——大瘟疫前的巴黎地图、古代世界地图、
克诺索斯和迎太基地图、迪太基被攻占前后的地图。我在房间一角看到一只铁架床
、床上放着一具尸体。那女人无精打彩地站起来从床上搬下尸体,心不在焉地把它
从窗口扔出去。她回到大雕木写字台旁,从鱼缸里抓出一条金鱼吞下肚去。接着房
间慢慢旋转起来,几块大陆——滑进大海里,只有那女人尚在,不过她的躯体也成
为一大块土地。我把头探出窗外,埃菲尔铁塔正在注外喷香槟酒,它完全由数字建
成,遮盖在黑色花边之下。阴沟汩汩地急速流淌。到处都是屋顶,铺得很整齐、很
叫人讨厌的屋顶,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我被人从这个世界上驱赶出来,像枪膛里的子弹一样呼啸而出。浓雾业已散去
,地球上布满了冰冻的油污。我可以感觉到这个城市在跳动,如同从一具还有热气
的尸体上取下的心脏一样颤动。我住的旅馆的窗子在溃烂,散发出化学药品燃烧时
的浓郁辛辣的臭气。瞧瞧塞纳河,我看到了河里的烂泥和颓败景象,街灯射出半死
不活的亮光,男男女女差一点便窒息而死,河上的桥躲在房屋的阴影里——那都是
爱情的屠宰常一个男人肚子上挂着一只手风琴靠墙站着,他的双手在手腕处被砍断
了,然而手风琴像一袋子蛇似的在两截断肢间扭来扭去。宇宙已经缩小,它只有一
个街区长,没有星星,没有树木,没有河流。生活在这儿的人全是死人,他们替别
人造梦中坐的椅子。这条街的中心有一个轮子,轮子中央装着一部绞架,早已死去
的入狂热地试图登上绞架,可是轮子在飞速旋转……需要有某种东西帮助我恢复常
态,昨天晚上我发现了它:帕皮尼。我不在乎他是沙文主义者,是小小的虔诚教徒
,还是近视眼的书呆子。作为一个失败者他是绝妙的……听听他读过的书吧——只
有十八岁!不仅读过荷马、但盯歌德、柏拉图、埃庇克泰德,不仅读过拉伯雷、塞
万提斯、斯威夫特民不仅读过瓦尔特·惠特曼、埃德加·艾伦·坡、波德莱尔、维
荣、卡尔杜齐、曼佐尼、洛卡·德·维加,也不仅读过尼采、叔本华、康德、黑格
尔、达尔文、斯宾塞、赫胥黎——他不仅读过这些人的著述,还读过夹在这些大人
物之间的所有小人物的作品。这是他在第十八页写到的。然而,到第二百三十二页
他便松口了,吐露了真情。他承认,“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那些书名。我编过参
考书目,我写过评论文章,我也曾低毁、中伤过……我可以演说五分钟或五天,然
后我就无话可讲了,干瘪了。”
接着他又写道,“每个人都想看看我,每个人都想同我谈话。
人们不断打扰我,也互相打扰,打听我正在做什么。我怎么样?
全好了吗?还在乡间散步吗?在工作?书写完了?不久就开始写另一本?
“一个瘦猴似的德国人想叫我翻译他的书,一个凶狠的俄国姑娘要我写一本自
传,一位美国太太想知道有关我的最新情况,还有一位美国绅士要派他的马车来接
我去吃饭,你知道,也就是无拘无束地谈谈心。又有一位我十年前的老同学、老室
友要我把我写的都念给他听,写得有多快就念多快。有一位相识的画家朋友希望我
摆好姿势让他画,按小时付钱。又有一位记者想要我现在的住址。又有一个相识,
是一位神秘主义者,想了解我灵魂的状况。另一位更实际些,他想了解我的存款状
况。我的俱乐部主席问我肯不肯为孩子们做一次讲演。一位笃信宗教的女士希望我
一有空就到她家去喝茶,她想听听我对耶稣基督的看法,还有——我认为那种新式
绘画法怎样?……“老天爷?我变成什么了?你们这些人有什么权利把我的生活搅
得一团糟?偷走我的时间,窥探我的心灵,汲取我的思想,叫我给你们做伴、做知
己、做问讯处?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难道我是一个靠逗人开心领取薪俸的人,每天晚上都得在你们的蠢鼻子底下演
一出聪明机智的闹剧?难道我是你们花钱买来雇来的奴仆,要在你们这些无所事事
的懒汉面前爬行,将我所做所知的一切献给你们?难道我是妓院里的婊子,一听到
头一个来嫖妓的、穿着考究的男人来了便纷纷赶忙撩起裙子,脱下衬衣?
“我是一个矢志要做一番英雄业绩、使这个世界在自己眼里变得更加易于接受
的男子汉。假如在软弱的、松懈的、不得已的一刹那间我发脾气了———些在言语
表达中冷却下来的狂怒情感———个捆在幻想之中、充满激情的梦——好吧,听不
听得进去都由你们……只是别打扰我!
“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我需要自由。我需要独自一个人呆着,我需要独自仔细
想想我的耻辱、我的失意,我需要阳光和街上的铺路石——不过不要人陪伴,不要
同人交谈,只是独自一人呆着,由自己心中的乐曲陪伴,你们要我的什么?每当我
有话要说,我便把它印出来。每当我要给予什么,我便把它拿出来。
你们无休止的好奇心令我恶心!你们的奉承话使我感到耻辱!你们的茶快把我
毒死了!我谁的也不欠,我只对上帝负责——只要他存在!”
据我看帕皮尼谈到独处的需要时忽略了一个细微之处。假如你穷困潦倒,独自
一个人呆着并非难事。对了,一位艺术家需要的正是孤独。
我称自己为艺术家,但愿自己是一位艺术家吧。这天下午美美地睡了一会儿,
这一觉在我的脊椎之间垫进了天鹅绒,产生了足够我想三天的想法。我精力十分充
沛,却无处可以消耗。
我决定去散步,走到街上却又改变了主意,要去看电影。可是我看不成电影—
—还差几个苏。那么还是去散步,走到每一家影院前我都要停下看看海报,再看看
价目表。进这些下流场所真是够便宜的,可我还差几个苏。若不是天色已晚,我倒
可以回去卖掉一个空酒瓶。
待来到阿梅利街,我早已忘掉了电影的事,这条街是我最喜欢的街道之一,也
是市政当局有幸忘记铺垫的一条街。大块大块的鹅卵石从街道这一侧堆到另一侧,
延伸了一个街区,呈细长的一条。标致旅馆就在这条街上,还有一座小教堂,活像
是专为共和国总统和他一家人建造的。偶尔见到一座朴素的小教堂倒也不错,巴黎
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大教堂。
亚历山大三世大桥。大桥附近有一大块被风吹净的空地,干枯的树木机械地仁
立在铁门内,残废军人院的阴暗气氛由屋里逸出,弥漫到广场四周黑暗的街道上。
这是充满诗意的陈尸所,他们现在将这位伟大的武士、欧洲最后一位伟人送到想送
的地方去了。他在花岗岩床上熟睡,不必再担心他在坟墓中翻身,门都已闩好,棺
材盖已关严。睡吧,拿破仑!他们需要的并非你的思想,而只是你的尸体呀!
塞纳河仍在泛滥,浑浊的河面被灯光分割成一条条的。我不明白看到这条黑色
的湍急水流时会激起何种情感,不过一种欣喜若狂的心情总是使我不能自持,坚定
了我永远不离开这片土地的眷恋之情。我还记得那天早上经过这儿到美国捷运公司
去的路上发生的事,那天我早就估计到不会有我的邮件,没有支票,也没有电报,
什么都没有。一辆从拉斐特艺术馆来的马车辘辘驶过大桥,雨已停了,太阳透过肥
皂沫般的云朵,在发出光泽的屋顶瓦片上投下一道寒冷的红光。我回忆起那个车夫
如何探出身来眺望帕西路那边的河面。这是多么纯真、质朴、赞许的一瞥!他仿佛
在对自己说,“啊,春天快来了!”谁都知道,每当春天来到巴黎,最卑微的活着
的生灵也一定会觉得他正居住在天堂里。还不止这个——他是以一种亲切的目光细
看这番景致的,这是他的巴黎。一个人不一定非得有钱,也不一定非得是一个市民
,他同样会对巴黎产生这种感情。巴黎充斥着穷人——照我看,他们尽是一伙有史
以来最傲慢、最肮脏的乞丐,然而他们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架势,正是这种派头把
巴黎人同其他所有大城市的市民区分开了。
想到纽约,我的感情便全然不同了。在纽约即使一个有钱人也会觉得自己无足
轻重,纽约是冷酷、灿烂、邪恶的。建筑物高耸入云,人们的活动都带一点狂乱的
意味,动作的频率越快,精神也越颓丧。这是一场持续的骚动,不过它本来也可以
在试管内酝酿成的。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也无法引导人们发泄精力
的方向。它壮观、怪诞,令人困惑不解,是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不过却是完全杂
乱无章的。
一想到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一想到惠特曼歌颂过的曼哈顿,我心中便产生
一种盲目的狂怒心情。纽约!那些白色的监狱、挤满蛆的人行道、排队等候发救济
食品的人们、修筑得像宫殿一般的下流去处,那儿有的是犹太人、麻风病人、杀人
犯,而最多的是游手好闲的人。到处是千篇一律的面孔、街道、大腿、房屋、摩天
大楼、饮食、海